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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雲間的時候也是,明明你是為了我好,我還那麼不領情,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我就記得,我當時,好像做了個夢,夢見,跟我親近的人都因為我而下場變得……都不好了,所以……」祁溯說著說著,趴在了窗邊,用右手的食指在窗欞的花紋上描來描去,一圈又一圈,「一覺醒來,我就想快點把你推得遠遠的,不過,我覺得我做的應該是對的吧,畢竟,我這樣的人,本來也不討人喜……」
就像窗外過往的路人,在見了這張臉的時候,從來都不會覺得欣喜,有的就只有厭惡與嫌棄,然後在身後便又有了對於自己不好的評價,有時候真的是挺迷茫的,為什麼自己就一定要大發善心對別人好呢?又不是神仙菩薩,更令自己感覺困惑不解的就是常人口中所謂的善良,它又究竟是什麼?是除了自己,人人都有的東西嗎?
當窗外的人見了馬車裡的祁溯又開始指指點點時,從祁溯的身後伸出了一隻修長的手來將祁溯往後一拉,在祁溯的驚愕下伸手關上了窗戶,於是方才那紛紛擾擾的凡塵世間便在這一瞬間消失在了眼前,祁溯張著嘴瞪著眼,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能感覺得到自己的肩胛骨被他那麼一拉,正靠在白遠貞的手臂,頭頂傳來清涼低沉,意為抱怨的低語:「吵。」
「……」
有時候祁溯真的覺得白遠貞這個人很奇怪,他在想些什麼真的是猜不出來,離他自己最近的那扇窗才是最吵的不是嗎?他不去關,反而來關自己身邊的這扇,到底是怎麼想的?
白遠貞低眉見他似乎為什麼而感到好奇不已,便伸出手去,合上了自己身邊的窗。
這下子,當真什麼都看不見了,要不是透過窗戶的燈火明亮,祁溯估摸著自己的夜盲症肯定又得犯了,他們二人皆變得一語不發,祁溯靠在白遠貞的手臂上覺得無比舒服,便沒有調整坐姿,就等著白遠貞反應過來的時候把他推開,可是這個人,卻就是遲遲沒有動作,遲到這一路上,成為了二人靠得最近也是最久的一次……
到達淮青湖時,祁溯已經有些暈車了,好在靠著白遠貞舒適才沒有引起極度不適,駕車的雲簡將馬車一停祁溯就爬起來捂著嘴恨不得立馬從馬車裡鑽出去,結果把帘子一挑開他就動也不動了,因為淮青湖畔的人真的實在是太多了,幾乎就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這個「哎呀!」一聲那個「哎呦!」一下,看來被踩得不輕,且男男女女皆是成雙成對,祁溯見了就後悔了,自己聽祁思寒說這裡熱鬧,就想著自己許久沒出來過了,透透氣也好,便拉了白遠貞來陪自己,順便跟他道個謝道個歉,可自己實在是挑錯了日子也挑錯了人了啊,這乞巧節明明就是中國的情人節啊!這一對兒一對兒的,自己跟個男人出來算怎麼回事?
「……」白遠貞尚未起身,就見準備掀帘子出去的祁溯半蹲在簾邊,撩起帘子來捂著嘴遲遲不肯出去。
「怎麼了?」
祁溯回頭,見白遠貞正看著自己的臉,便尷尬的笑了笑:「沒什麼,只是覺得,這兒的人,真的是……太多了。」
白遠貞:「不想去了?」
「不是!」
既然千辛萬苦,終於到了來了,那哪能下去都不下去一下,說走就走,而且還拉了人家白遠貞出來陪自己,自然是要好好看看的,更何況,今夜燈火通明,難得夜盲症的毛病沒犯,肯定得趁這個機會好好玩兒玩兒了不是嗎?
祁溯率先躍下了馬車,便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一見許久不曾拋頭露面的祁青岑來了便立馬退避三舍,踩腳聲接二連三,跟池塘里的青蛙一樣,聲音接連不斷,祁溯看了真是無比汗顏,覺著怎麼自己就跟個轟炸區一樣,人見人躲有必要這樣么?不過,這樣也好,至少被踩腳這種事兒應該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了。
雲簡站立在馬車旁牽著馬繩見周遭的人對祁溯退避三舍的態度也只能搖搖頭,無奈嘆上一口氣。
本來以為人群會越退越遠的,可也不知為何,這群人竟然又開始玩兒縮圈兒?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婦二手老娘們,一個個跟殺急了眼似的,恨不得撲過來,這種可望而不可即幾乎糾結到咬破手帕的表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祁溯心裡的疑慮其實沒過幾秒就馬上想通了,回頭一看,果然不知從何時出來的白遠貞,正站在一旁默默低頭整理著他的衣袖。
祁溯瞧著燈光下那張帥到沒朋友的臉真的是恨得牙痒痒,同樣是人,憑什麼一個像人見人躲的轟炸區一個卻像人見人貼的天命圈啊!?這天差地遠的區別就沒有人覺得很不公平嗎?
白遠貞對於周遭的一切都視若無睹,任由姑娘們將視線將他從頭到尾打量個沒完,而他卻只抬頭看自己身前的那個,見祁溯瞪著他蹙眉不講話,卻不知為何,一臉茫然不解地眨了眨眼睛:「怎麼了?」
「……」
祁溯別過臉去:「沒什麼!」然後背著手就踏步離去,所到之處,寸草不生,沒人敢貼過去。
「……」
白遠貞吩咐了雲簡幾句便隨祁溯而去了。祁溯看著道路旁盞盞明亮耀眼的金燈,聽著人群里偶爾傳進耳朵里的幾句閑言碎語,一聲無可奈何,長長的嘆息,結果頭往身後一轉,就見白遠貞近的幾乎都快踩自己的腳後跟了,便愣了愣,站住腳回頭推了一下白遠貞的胸膛,開口道:「你,你離我這麼近幹嘛啊?路這麼寬又不是沒地方走。」
白遠貞低頭看著他的臉,慢悠悠開口:「我見你走哪裡哪裡便無人,我不喜歡旁人離我太近,自然得跟緊你些。」
「靠——你到底是個什麼人!?」祁溯被他氣到一揮袖子轉身就走!
「……」
真是不知道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種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被姑娘成群結隊圍繞著居然還覺得跟蚊子蒼蠅似的煩人,有些人是真的是求之不得,可憐連蚊子蒼蠅都不願意靠近的好嗎?
走著走著,祁溯猛然間看到了什麼,便停下了步伐,白遠貞隨他視線望去,見街道旁的竹藤架子上掛著不盡其數的紙漿面具,各色各樣,應有盡有,不同的表情有哭有笑,有怒有悲,或文良似天宮裡的神仙,又或似無間里的怪異凶煞,祁溯邁步朝它們走去,伸手取了一張羅剎的紙漿面具,見它被畫的青面獠牙還長著兩隻恐怖的長角,令人畏懼不敢靠近,白遠貞站在他的身後,見他斂眸用手摩挲著手裡那張面具,明明神色複雜暗淡落寞,卻偏偏要牽起唇角轉回身來朝自己莞爾一笑,然後用面具掩面,問上一句:「你覺得我跟它像不像?」可是,不知為何,當面具遮去周遭光芒的那一瞬間,祁溯感覺這一幕似曾相識,這樣的面具,好像自己以前在哪裡戴過一般,總覺得有些不安……
「……」
夏夜微風,吹得金燈搖曳,光影在面具的輪廓上飄搖不定,而白遠貞只是看著面前的祁溯,或者說那張駭人的羅剎面具,什麼都沒有回答。
隨後,伸手取了張銀紋神祗面具學著他的樣子掩面,然後微微彎腰,湊過去,在祁溯的耳邊一字一句道:「不像……」
「……」
這一刻,倒真如神明在耳畔低語,說他本是無罪人,不是人人見了便逃命的混世魔王,也不再是給人帶來不幸的喪門星,他就只是被神忘了而已,如今又被溫柔的,重新憶起,於是,心就不再那般疼痛了……
……
祁溯戴著羅剎面具透過面具上的雙孔看著來來往往喜笑顏開的路人,就那樣行走在街道上,再沒有人躲避他,再沒有人一見了他便緊縮眉宇,於是,藏在羅剎面具下的那雙桃花眼,笑得明媚陽光,雀躍著轉回身去,人群熙熙攘攘,而那個戴著神袛面具的人依舊站在自己的身後寸步不離,明明像是兩個對立的,不同世界的極端,卻竟也能在這人海茫茫之中變得如此靠近,此時此刻,沒有人對他們中的誰刻意的遠離,也沒有人對其中的誰,再刻意的靠近,在這人群之中,有的就只有彼此,偶爾回頭時,一個停駐在自己身上從來都不曾遠去的眼神,溫柔無盡。
白遠貞看不到祁溯他此時此刻到底是什麼樣的表情,只聽藏在面具下的人對他低笑一聲,然後輕輕伸出手來,問道:「這位俊美無雙的神明大人,你看這凡間的人多如山海,你要不要,跟我這隻羅剎牽個手啊?牽了手……咱們就不怕走丟了……」
「……」
祁溯見白遠貞一聲也不吭,以為他這是拒絕自己的意思,只好垂下手去,聳了聳肩,心想:這兒的人雖然多了些,但自己跟白遠貞這個個頭可謂算得上是高挑,所以走丟的話應該幾率不大,再說了,白遠貞一個大男人,怎麼可能會答應自己這樣的要求,除非見鬼了!
祁溯提步正要走時,結果就真的見了鬼了!手上忽然傳來一陣溫熱感害他一時措手不及,祁溯愣了愣,低頭看去,只見從那隻潔白廣袖裡伸出來的骨節分明的手正握著自己的手,抓在手心裡,一點一點用力握緊。
好生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