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蘭若
蘭若古城在一千多年前曾經是西域最富有的城,城市地處綠洲,天南地北的商人在此屯居,這個西域的外國城市也因此變得更加繁榮。
那時候,蘭若並不像現在一樣,舉目望去都是漫天遍野的黃沙。
綠植環繞著流經沙漠中的唯一一條河流,當時的蘭若水源充沛,城中的人世代以畜牧和遊獵為生,生活在城裡的胡坦人依託著綠水,硬生生將黃沙中的一點綠色變成了繁榮的綠洲。
胡坦人生性豪放,接人待物不拘小節。可唯獨一樣東西,是再豪放的胡坦男人也不敢輕易對待的。
那就是蘭若城背後的河水發源地——莫湖。
「一千年前的莫湖,是蘭若城的母親河,也是胡坦人賴以生存的生命之源。」
季姜的聲音淡淡的,她不知何時走了過去,倚靠在陽台邊,目光幽怨而深邃,看著天際線上起起伏伏的群山。
良久,顧深沒再聽見季姜的聲音,他抬頭一看,季姜雙手交叉抱住自己的胳膊,微風吹起她粉色流蘇的裙擺,她沒有回頭,似乎怔怔的看著不知名遠方。
「啊,抱歉。」季姜感覺到顧深的目光,忙回過頭來不好意思的笑笑。
「走神了。」
顧深坐起來,似乎饒有興緻:「如果只是一面湖泊,為何蘭若城裡的人這麼重視?」
「因為一個傳說。」季姜走回來,顧深見她依舊抱著雙臂,以為早秋風冷,從沙發上遞給她一張小毯。
「什麼傳說?」
季姜搖搖頭,將毯子折起來,一邊折一邊接著道:「傳說那片湖裡,有一條蛟龍。」
顧深豁然抬眸。
季姜又輕笑:「哪裡會有龍呢?但是胡坦人就是信。」
胡坦人相信莫湖裡有一條將要飛升的龍,傳說中,他們的祖先來自更北的草原,一路向南遷移,一路追隨著這條沙漠中的河來到這裡。
最後,他們的族群在遷移中喪命大半,部落中最年長的祭司在所有人的支持下,布下神壇,祈求上蒼拯救他的族群。
天神大為震驚,便在風雨交加之夜,降下一條神蛟,它沿著天河一路向下,順著蘭若河一路找到了胡坦人,然後在蘭若上游盤卧而下,漫出的水將沙地變成一片湖泊,蛟龍為了鎮河,便將自己的原身留在了莫河湖底。
那條蛟龍卧水之前,曾給族中的大祭司託夢,夢中神光滿天,福言吟唱。龍神預言,它已將真身留於此,千年之後,將有一個身負坤命之人來到蘭若,那就是他的凡世人身。
蛟龍的名字,就叫莫。
「胡坦人敬重龍神,莫湖裡的水被他們奉為聖水,胡坦人一生只有三次機會取湖中的水。」
季姜嘆了口氣,眉眼低沉。
「三次?」
「第一次,新生之時,懇求龍神洗禮,第二次,嫁娶之時,懇求龍神祝福,第三次……」
季姜的聲音越講越低,暗啞的聲色里竟含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顧深心裡一怔,伸出手來,似乎想搭上季姜的肩,但季姜很快抬起頭來,神色清明。
顧深的手打了一個轉,假裝順手的拿起了桌上的玻璃杯。
「第三次,死亡之時,懇請龍神帶他們進入極樂天。」
極樂天是胡坦人信奉的良善之人死後去的地方。
他們的祖先受龍神恩澤,因此世世代代立下族訓,一為胡坦之人皆不得從惡,二為莫湖之地不得由不軌之人侵佔,三為千年之後蘭若迎來坤命之人,則必以龍神之禮待之。
「然而,這樣一座美麗又繁華的西域小城,終究還是逃不開那樣的宿命。」
季姜尾音低沉,似一聲嘆息落在塵埃里。
許久,房間里沒有人說話,季姜看了看顧深,他彷彿整個人沉浸在她的故事裡。
很久之後,顧深才開口問:「為何?」
為何呢?季姜有點恍惚。
當年她本身負皇命而來,是胡坦人熱情的接待了她,她和周以謹二人,在這座城裡待了半年的光景。
胡坦人喜歡季姜這個中原女子,小孩子在祈福節的時候,將綠洲上特有的婆婆花插滿了季姜住的屋子,姑娘們喜歡帶著季姜去參加綠洲上的歌會。
蘭若城城主帶著季姜去了莫湖邊,季姜還記得那一張張眼神里閃爍著真誠的臉。他們將她帶到莫湖邊的神壇上,祈求龍神賦予這個美麗的中原姑娘她該有的福澤。
在所有期待和友善的眼神下,季姜站在神壇上,身邊的風吹動著她紅色的胡坦長袍,像極了墜入人間的仙子。
她閉目良久,睜開眼睛之後,卻看到所有胡坦人驚異的眼神。
湖中的水流突然呈漩渦狀涌動起來,彷彿有什麼破水而出。
天際邊的雲朵竟緩緩的聚集在一起,片刻的喧鬧之後,那片雲竟然匯聚成一個栩栩如生的龍頭,兩隻眼睛似被點綴上了生命,像一隻剛剛從山川中睡醒的卧龍,從天際邊起伏的山脈上探出身來,低頭祥和的凝視著這個紅衣黑髮的少女。
風微動,雲卷舒。
胡坦人說,他們迎來了預言中的將帶來福澤的龍神。
此刻,面前的這位少女,黑髮漂洋在風中,她頭頂的天空上,祥龍的雲彩默默地將她注視著。
當然,這後來的一切,季姜都沒有對顧深說出來。
再想那之後,時光一瞬回到千百年前,季姜閉了閉眼,臉上神色有些痛苦,似乎墜落到了夢魘之中。
「季姜?」顧深見季姜不對,忙起身,修長的手指拉住了季姜的小臂。
夢魘消散,季姜回過神,神色有點恍惚,半晌才笑道:「怎麼了?」
顧深眉頭微皺,心底泛起一絲擔憂。見季姜回神,才鬆了口氣,又坐回藤椅里。
見季姜神色清明,顧深才問。
「後來呢?」他的手指把玩著手中的照片。
「後來啊……」季姜彷彿在努力回想。
「很多人都死了。」
顧深的動作一頓,抬頭看季姜,季姜卻面無異色。
他想了想,終究問出口:「發生了什麼?」
「西域其他的外邦人殺入蘭若,那座城便沒了。」
許久之後,久到似乎已經過了一個世紀,顧深才緩緩嘆氣:「季姜,能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季姜一愣,從回憶里抽身。
她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辭:
「以前看過史書。」
顧深瞥她一眼:「我從沒聽過這段歷史。」
季姜訕笑:「沒聽過也正常,那本書是孤本,或許早不見了。」
顧深卻沒再糾結這個,照片在他手中打了個轉,停住。
「季姜,你到底是誰?」
顧深的聲音像詢問,又像陳述,又像根本沒有問季姜。
可季姜卻難得的沉默了,顧深可以信走屍,可以信魂魄,但她的事,比他所能想象的更無法令人相信,她不想騙顧深。
可她的身份,不是可以現在說出來的。
良久,季姜斟酌一番,起身走到顧深的藤椅前俯身,用前所未有的莊重的聲音說:
「顧深,抱歉,有些事我現在不能說,但我不是一個壞人,請你信我。」
粉色可愛系衣裙的女子,挽著高高的髮髻,清冷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莊重,她微微俯身看著顧深的眼睛說,請你信我。
世間一刻停止,微風從陽台灌進來,吹得顧深身旁小几上的書頁嘩啦啦的響。季姜認真的臉倒映在顧深琥珀色的瞳孔中,眸中跳躍中期待和真摯的火光。
相對無言。
顧深心神微動,唇未啟,房間外傳來「嘭嘭」的敲門聲。
「哥?你在裡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