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決定
顧深衝進房間時,顧立民和季姜臉上已經恢復了鎮定的神色。
季姜的太陽穴還在突突的疼,腦子裡似乎有一隻手不斷地在攪弄著。剛才有一瞬間,她居然看見胡坦人張著驚恐的眼睛倒在她面前,胸前一個血淋淋的大洞,
顧深環顧四周,顧立民端坐著,見顧深進來,甚至還笑著朝他點了點頭。
而季姜正坐在顧立民對面,面前的小几上放著熱氣騰騰的茶,空氣散發出淺淺的清香,二人神色自若,沒有異色。
「爺爺?」顧深詢問的眼神看向顧立民。
顧立民低頭喝了口茶,表情十分愜意。
「阿深來了啊……」
顧深見一切似乎都很平靜,老爺子又一副閑雲野鶴的樣子眯著眼喝茶,只好壓下心中的疑慮,他看了看季姜,她微笑著朝他點點頭,一切無事,顧深只好向顧立民道歉,再次退了出去。
他有從警多年的警覺,剛剛明明是聽見聲音的。
顧深剛一出門,顧立民鬆了口氣,招來一直留在書房裡的顧二,眼神示意他看著顧深。
管家點點頭,無聲無息的開門出去了。
門外的顧深皺著眉頭不知在想什麼,顧二卻開門出來,恭敬的對他說:「深少爺別在這兒站著了,也不怕累著您。」
顧深想說無礙,還未開口,手機鈴聲響了。
接起來是顧安國渾厚的聲音。
「阿深,你跑哪兒去了?這麼多人也不過來招呼招呼。」
顧深嘆了口氣,目光看著面前緊閉房門,對著手機道:「馬上過來。」
「顧叔,她出來了請通知我,我再過來。」
顧二笑眯眯的連連應是,一臉欣慰。
顧深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提腿下了樓。
室內,季姜從沙發底下捧出盒子,顧立民笑著吹了吹茶水的熱氣。
「抱歉,顧深這孩子就是太警惕了。」
「啊?」季姜將盒子重新擺在小几上,聞言詫異抬頭看他。
顧立民嘆息:「他父親死後,顧深整夜整夜睡不著覺,那時他才十三歲啊,幾天之後他跑過來告訴我,他決定要當警察。」
老人家好像對這件事情很懷念似的,眼神里都是柔和的光。
「我是既心疼又高興,我們顧家人,一輩子都在為國家穿這身衣服,我心疼他,害怕他會走他父親的老路。」
季姜心中微顫,她似乎有點明白了,於是她便問:「您說他父親的老路,不止是指做警察這件事吧?」
頭髮花白的老者手中一頓,眸光里竟顯出一絲犀利。
「為找秀秀花的這幾十年裡,我不知請過多少他們說的邪門歪道。」
顧立民又說:「可我不信,上窮碧落,下至黃泉,不管她是生是死,我總是要找到她的消息。」
顧立民話鋒一轉:「如今我也總算得償所願了,不久之後,我便可以再和她見面了。」
季姜詫異,生調忍不住拔高了些許:「您?」
「季小姐不用奇怪,耳濡目染這些年,我也略懂得不少。」
顧立民又稱呼她為季小姐了,而他談到自己時日無多的時候,臉上的神色並無悲傷,甚至還有一絲滿足。
「我已行將就木,也終可以去找秀秀了,但——」
話頭一轉,顧立民收起笑意,看著對面的季姜。
「天地間的生死於我而言,也不過是一件尋常事,死後我反而了卻一樁心愿,但只有顧深,我是怎麼也放心不下。」
房間里一時靜謐,顧管家走路無聲無息似的,上前添茶,出門。
季姜右手搭在茶几上,食指漫不經心的敲打著玻璃。
「顧深這孩子執念太深,當年攔著他,雖是為他好,但也沒讓他見著他父親最後一面。」
季姜挑眉:「所以您害怕,顧深會憑一己之力,去查他父親死亡的真相?」
顧立民點頭:「這麼多年他不說,看起來似乎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他心中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尤其是遇見您之後,季小姐。」
季姜笑了:「你此話何意?」
顧立民道:「我並沒有怪季小姐的意思,顧深來一直在查他父親的死亡真相,但季小姐或許是他這麼多年以來第一個突破口。」
「您是說?」季姜眯眼,心中有了猜測。
「是的,阿深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即便我瞞著他,他要做的事,又有什麼做不到呢?這麼多年過去,他應該也察覺了一些端倪。」
是的,顧深確實找到了一些線索,他甚至知道了顧安邦的死狀,而這些卻成了壓在他心頭的巨石,季姜猜得出來,他一直在摸索,企圖用一己之力將那塊巨石搬開。
「我一直都看著顧深,也冒昧的查過您,這一點十分抱歉。」
顧立民不好意思的道歉,季姜一愣,這麼說她和顧深在北疆第一次見面時,顧立民早就知道了?
「遇見你之後,顧深不知有了什麼轉變,他回來的時候,便立即來找我,要我告訴他,他的父親是怎麼死的。」
顧立民疲倦的合眼,嘴上卻還緩緩說道:「我不敢答應,卻也沒有辦法,只能給了他一張安邦死去的時候,口袋裡裝著的照片。」
是那張蘭若城裡石碑的照片!
「您不說,顧深自己去查了?」她問。
對面的老人點點頭:「這麼多年,他又是個聰明的。」
顧深回到京城時去找顧立民尋求答案,顧立民只是嘆息一聲,給了他一張照片,那是顧安邦的遺物。
顧深動用自己的渠道,終於拿到了一份似是而非的資料。
資料里只寫著顧安邦生前的足跡,在他去過阿塔瑪沙漠之後的兩天,顧安邦死了。
警方說顧安邦是因為追擊毒販而受到對方殘忍的虐殺,顧深看見那句「心臟不翼而飛時」,手中一抖,將文件撕出一個小口。
心中百般滋味撕扯。
那張照片被他放在文件里,他似乎刻意忽略似的,將它放在了底層書架上。
「顧深是個執著的人,既然他要查,我相信他會不惜一切代價。」
「可是這三道黃符,卻是我最擔心的。」
季姜聽罷,接著問:「您知道黃符的來歷?」
顧立民搖頭:「我曾請過高人,他一見符紙,便臉色大變,連說大凶。」
「所有人都這麼說,我甚至拜訪過上元寺的主持,他只告訴我,符咒背後的力量兇險,勸我放下執念。」
上元寺,季姜知道,一千多年前,這座寺廟就已經存在了,就連季姜也不知道是何時建起的,千百年來一直香火鼎盛,但傳每代主持不輕易見人。
千年的光陰過去,季姜雖然上元寺是不是也和很多現在的廟宇一樣,成了金碧輝煌的擺設。
但上元寺的主持竟能一眼看出這張符咒背後的玄機,可見也不是沽名釣譽之輩。
「我雖不知其中玄機,但我不想阿深走一條險路。」
季姜沉吟:「但可那是他父親不是么?」
「是啊。」
顧立民苦笑,那是顧深的父親,也是他的兒子。放下執念,談何容易,蘇禾秀離開他這麼多年,他不也還執著著嗎?
「如今我時日無多,以前我一直不想他深究這件事,但此時想起來,若他不能查明真相,百年之後,會不會也如我這一般?」
季姜明白,顧立民說的是如他一般的遺憾。
「季小姐……」顧立民緩緩的開口:「所以我舍下這張老臉,請求您幫幫他。」
季姜抬眼,顧立民的神色太過莊重,季姜心中糾結成一團。
那張符咒,她見過,那些對她笑臉相迎的胡坦人就是因為它而死去。
「年輕時覺得生死不重要,老來反而害怕自己的子孫受一點傷害。我不求您能幫助他多少,只求您在他危難之時,救他一命。」
顧立民嘆息:「這樣說確實是不情之請,我顧家本不應將您卷進危險之中,但若您答應,我將用顧家三分之二的財產作為報酬。」
顧家祖上富庶,數代之積,加上顧安國轉業之後投身商業,姚淑芳和顧深的母親也是一方商業強人,其中富貴,可想而知。
而季姜卻想的是那些送自己藍色婆婆花的胡坦孩子,還有那些嬌俏的姑娘,曾拉著自己在莫湖邊跳舞,那些粗狂又害羞的漢子,見到她紅了臉,邀請她去小草原上騎馬。
綠洲里開滿了藍色的婆婆花,那場屠殺之後,一片死寂,花兒再也沒有開放。
許久許久,顧立民等了似乎半個世紀,季姜還是沒有說話。正在他要嘆息著放棄時,季姜開口了。
「我不要顧家的金錢。」季姜說。
顧立民眼中的光暗淡下去。
「但我答應您。」
千年前,她沒有來得及挽回,但此刻,她已經分不清自己是為了顧深,還是為了那些她的朋友們,她想做點什麼。
不是逃避,不是逼不得已,她從他們那裡得到許多許多,但她未來得及回贈,他們卻死在她面前。
蘭若城中死前的哭喊聲,小孩子的哭聲,刀光劍影之間,呼喊著讓她快逃的胡坦大嬸,還有以血肉之軀護著她,自己卻死去的周以謹。
她既然活下來,就該做點什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