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棄親不養
這時,馬榮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起腿,腳心對著圍上來的人轉了一圈:「您幾位瞅瞅,為了找兒子,我這雙腳都受了什麼罪呦!哎呀,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生下這麼個忘恩負義的王八羔子……」
厲鳳竹身邊,一個穿西褲襯衫的大嗓門如是說著:「我就說嘛,世上哪有那樣精忠報國的人吶!有權有勢的人,誰不買幾根筆管子,拚命給自己著書立傳的?咱們這些小老百姓啊,沒權沒錢沒槍沒人馬,管什麼國家存亡呢。你這頭買馬占山的香煙去抗日,人掉轉屁股就上窯子去了。你們知道他有多少女人嗎?有名有份的就有五個,嘖嘖……」
又有人揣著一絲疑惑,小聲解釋:「卻也不能說得這樣決絕。不認爹是不認爹,打鬼子又是打鬼子,兩件事兒根本上不挨著。」
大嗓門頓時冒出火氣來了,瞪圓眼睛震懾著那些目光猶疑的人:「親爹都不管的人,還能真心保家衛國?你可別忘了,他也替日本人做過事兒。我看吶,這仗還是不打的好。真要打起來,嘴上說的是寸土必爭,心裡想的卻是中飽私囊!」
此言一出,人群中頓時少了許多反駁的聲音。
厲鳳竹則是默不作聲地觀察著各色人等的各種反應。
還有一部分人,純粹為看個熱鬧,沿著這條街,一家一家地認過去,看那昔日威震四方的將軍究竟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厲鳳竹便也隨著這部分人走了過去,到了37號院,這裡正如方才所聞,門窗緊閉,厚的黑色窗帘給人一種很強烈的窒息感。
這時,她就不免將質疑宣之於口:「難道是這幢小樓嗎?怎麼看也不像是闊人住的呀。就我看來,至多不過是一戶能維持生計的普通人家。」
聽了這話,自然也有人贊同。
卻有人對她的疑慮嗤之以鼻:「女人家懂嘛呀,當官兒的說話辦事,沒一句能聽,沒一件能信的。為什麼窩這種小地方?為了騙咱們老百姓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多清廉呢。其實,你又沒進去,萬一裡頭藏了一屋子黃金呢。」
自有愛起鬨的因話答話道:「要我說呀,自證清白也好說,讓馬占山敞開大門,咱街坊四鄰呢一起做個見證。他若沒錢就罷了,要有錢呀——」說著,便指著被人群簇擁而來的馬榮,使得眾人的焦點又回到了他身上,「必得奉養他老爺子餘生才是。」
「警……警察來了。」
只聽有人一路嚷過來,把圍觀的人群驅散了大半。
馬榮見周圍之人一鬨而散,似乎有些不甘心,突然撲到地上扯起嗓子大哭:「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親兒子報警抓親爹……」
那幾個膽大又好事的,自然放慢了腳步,還有一些人本就住得近,乾脆上了自家小樓探出腦袋來,嘻著嘴繼續看戲。
那個報信的人,急得跺著腳,上前拽住馬榮一隻胳膊,抬腳就跑。厲鳳竹彷彿聽見他小聲抱怨:「這都嘛時候了,趕緊地,再不走您老就等著在牢里出庭得了。」
馬榮似乎很聽這人的話,順從地一路跟著跑。
這倒讓厲鳳竹格外疑心起來。
路的另一頭,果然有警察過來詢問:「我們接到電話,說這裡有人尋性滋事,請各位街坊……」
話還未完,路上哪裡還有人,而厲鳳竹是閃得最快的一個。倒不是她見了警察有什麼心虛之處,只是記者這種職業,說起來總是有點社會地位的,但真遇上了,尤其是什麼名流富商、政-府代表,那簡直把他們視為洪水猛獸。她此刻既不想跟警察周旋,更不想在馬占山寓所前張揚自己正在這裡踩點。
幸而那兩位出警的,似乎也是抱著點卯便走的態度,見人群散了,風波自然也算是過去了,便就回去交差了。
躲在小巷裡的厲鳳竹這才慢慢走出來,壓著腳步聲,繼續地繞著馬占山的房子緩緩走了一圈。期間,一直皺著眉,把眼望著地,只透過餘光來觀察。這樣做,即便屋裡有人在偵查街上的路人,也不至於暴露真實意圖。
心裡則想著,該如何給自己安一個身份,找一個借口,時不時地出現在這附近。
想得入神了,連迎面衝出一個人都沒瞧見,結結實實撞了個滿懷。
厲鳳竹只覺得左半邊腦袋被撞得發麻,往右一跌背脊又磕著了一戶人家的窗檯,身子兩邊擺不定,最後膝蓋一彎,撲通倒地。
「哎呦,痛……」她的右手下意識往地上撐住,左手伸在半空,一時不知該去護頭還是護腰,最後放在膝蓋上,輕輕揉了幾下。
「抱歉抱歉,實在抱歉得很。我……我趕時間,沒瞧見您呢。您沒事兒吧?」
聽聲音,撞上來的也是一位女子。一面說,一面還伸過手扶起厲鳳竹,替她拍著衣服上的灰。
厲鳳竹不由慶幸,得虧是女的,要是撞上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還不得把腰給閃斷了。如是想著,她便答道:「沒,沒什麼事兒。」
待站直了身子,厲鳳竹定眼一瞧,眼前這位女子,不過三十齣頭的樣子,眉目清秀、彬彬有禮。幹練的短髮,一身乾淨的藍布旗袍。往下看,有一雙象徵著文明的大腳。看起來也是不俗之人,心裡先有幾分好感,因此倒不計較剛才摔的那一跤了。
那人似乎有什麼急事,臉上紅撲撲的,額頭滲滿了汗珠子,大口地喘著氣,又不住地點頭賠不是:「這事兒全都賴我,走路不看著道兒。您沒妨礙就太好了,那麼……我先走了,成嗎?」
厲鳳竹一隻手扶著腰,一隻手按著后脖子,望著眼前這張臉,漸漸有些呆了。也沒把道歉的話聽進去多少,只管點著頭,心裡有一股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這一耽擱,那人自是覺得事情了結,彎腰再三說了「對不起」之後,便匆匆向前走了。
「紀清漪!是紀清漪呀!」後知後覺的厲鳳竹,不顧暈眩,懊惱地抬手一拍額頭,抬著吃痛的膝蓋,跳著跑著追上那個幾乎要消失的身影,「紀律師,紀律師!」
聽到有人高聲呼喊自己的名字,紀清漪心上不免一緊,回頭看厲鳳竹的眼神,變得有些複雜,並帶著一種戒備。
厲鳳竹頂著一頭汗,一瘸一拐追了過來,看起來有些大喜過望:「您好,我是《大公報》的……」話才起了個頭,忽然想到自己入職得匆忙,別說名片了,方才出門連記者證都忘了帶,似乎難以證明身份,恐怕反而惹人猜疑。因想著,聲勢便弱了幾分,赧然接道,「的外勤記者厲鳳竹,想問您幾個問題。」
紀清漪似乎有著很重的防備,連連退了三步,斂起神色,搖頭否認:「您認錯人了。」
厲鳳竹張大的嘴巴,被她這一句話塞得出不了聲。猶豫之下,臉上微露一點愧色。低頭思忖再三,究竟認錯人沒有。
認錯人倒也可能,只是認錯而已,這大白天的,何至於嚇得她慘白著臉退後數步?
最後,厲鳳竹還是堅定地追上去,笑著加快語速說道:「北平第一位執業女律師,大學者紀昀的七世孫女,北大政治系高材生,曾在全校抗日演講賽上拔得頭籌。每一層身份,都足夠上一次報紙了,我肯定我是認得你的。」
前兩個身份知道的人多也是平常,不過抗日演講賽這樣的經歷,說起來英勇,實際卻很容易招來災禍,因此紀清漪從不拿來做文章。能知道這一層的人,究竟是什麼身份,又會因什麼目的來靠近她,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厲鳳竹用心觀察埋頭走路的紀清漪,發現她的腳步,略頓了一頓,就愈發確定其身份。快走兩步,來到她面前,雖是為了恭維,卻有七八分是發自內心的:「這些也都罷了,擔任《新東北半月刊》編輯時,偶然發現了日本田中首相呈給天皇的奏章。於是,連夜組織北大學生抄寫趕印數千份,向全國各地散發。為揭露日本侵略中國的全面計劃,可以棄自身安危於不顧。這樣的奇女子,我怎麼會認錯呢?」
豈知這番表白,更惹得紀清漪心神不寧,趁厲鳳竹不備,轉身跳上一輛人力車,大聲叫車夫跑起來。
「紀律師,不是,您……我……」厲鳳竹才跌了跤的,哪裡還追得動,沒跑幾步腳踝就使不上力了,只得坐在路邊,一遍遍地懊悔錯失了良機。
很顯然,這個人就是紀清漪本人無疑。而且她還藏著一樁急事要事,攪得她走路如風卻無法集中精神。還有一點,至少在此刻,她是有些畏懼見人的,又或者說是畏懼見到記者。
「好吧,總算不是白來一趟。」厲鳳竹苦中作樂,暗暗給自己鼓著勁,只要從長計議,這一點小誤會總能解決的。
首先這第一步,是要回報社去申請新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