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八】無染
【章七十八無染】
「怎麼樣,小狐狸?已經三天了,若再摔下來可就不會再幫你咯——喲嗬!大魚!」
自為卿九祭拜,遇到申公大仙被他忽悠著做了弟子,我已經連續三個晚上都與他在河灘旁修行,修行內容依舊是摞石頭,真真是累得我白天在桑沃院直打瞌睡。此時我正努力著把最後一顆小石子送上高高的石柱,而申公大仙此時正拿著一支小釣竿坐在河畔釣著魚,看樣子是有魚上了鉤。
「老四不像啊老四不像,你是願者上鉤釣文王,我可是實實在在彎鉤釣魚烤了吃,廟堂爭鬥,天下大事,與我申公豹通通無干,你又怎知我的逍遙自在呢?」一邊自言自語,申公大仙一邊熟練地剖了那魚,居然蹲在河岸旁就架起火堆開始烤魚,與蜷在一旁的那隻黑豹分了吃了,一邊吃還一邊拿著裝了酒的酒葫蘆喝著,一邊吃又一邊抬了頭看著石柱上的我道,「小狐狸,你可要專心著點,念完一卷《道德經》才行,莫要被我這烤魚的香味吸引分了心一頭摔下來!」
我一邊在心裡嘟囔著誰稀罕那烤魚,一邊吸了口氣準備開始專心誦經,經過幾天的磨練,我只要專心致志,也已經可以在石柱上頭坐住了,可就在我準備閉眼凝神的一瞬間,申公大仙居然開始在石柱下頭唱起歌來,嚇得我晃了幾晃,他還晃著腦袋敲著一塊鵝卵石,一邊敲著一邊唱著些不知所云的歌謠,唱得煞是難聽,我知道他這麼做是存心要打擾我,好讓我從石柱上摔下去好讓我出醜。天下也真是從未見過這種師父,收了徒弟卻只想著看徒弟出糗,果然申公大仙不是尋常人,行事作風都與旁的人不一樣。只是他越是這樣我越是不服氣,非忍著不去聽他那些噪雜聲響,硬是憋著一口氣端坐在石柱頂端,默念了大半本《道德經》,只是我內力還有些不足,又總還有些后怕,終於還是沒能念完全卷便差點再次摔落下去,我及時反應過來在空中一轉,念起騰雲訣落下雲頭,有些氣惱地看著還在敲著鵝卵石唱著歌的申公大仙,沒好氣地道,「大仙,我已經下來了,你也不要再唱了。」
「小狐狸,這昔日南華真人鼓盆而歌,我今日鼓石而歌,又有什麼不可?」申公大仙放下手裡的石頭瞧著我道,「為師教你這練內力的法子果真有效不是?看看,不過三日,已有不小進益,修行,不外乎是修身修性,有為師教導,就是傻子也能提點成神仙。」
「大仙你這叫什麼鼓石而歌啊,分明是想叨擾我引我分心,然後看我笑話,」我有些不滿地道,「還什麼傻子也能提點成神仙,大仙這是說我傻了?」
「非也,非也,」申公大仙搖搖手指,「為師這是助你修行,傻也沒有什麼不好,這三界之內,從古至今,多的是聰明人成不了道,傻人反而一條道走到黑,難得糊塗難得糊塗,無論是做人還是做神仙,說不定傻人比聰明人更要快活。」
申公大仙總愛說些玄乎玄乎的話,而我總是好騙,每每都還覺得他說得有道理。申公大仙站起身來,看著我道,「也罷,也罷,如今我已教導你三日,可這修行之事,非一日一時之功,也絕非我口說耳傳所能領悟的。只是我還有一套劍法,是我自創,也沒傳過人,如今就先傳給你吧。」
若是旁人要傳我劍法,我倒還有些興奮,只是這位申公大仙在四海之內從未聽說過他會什麼劍法,現在這樣說也不知是真是假,是真要傳我還是在誆我,見我不說話,申公大仙又道,「怎麼?信不過為師?把你冷玉笛拿來。」
申公大仙說著指了指我腰間,我正帶著先前初來明都之時白雲仙君為報我救了樂兒之恩所贈的冷玉笛,我隨時常帶在身邊卻不曾用過。我一聽趕忙將它取出遞給申公大仙,大仙接了在手裡,冷光一橫,笛中之劍便立現而出,申公大仙連連稱讚道,「真是好東西,那老白鹿吝嗇出了名,旁人都不給倒給了你。小狐狸,為師今日教你這一套劍法,不同於其他,一旦學會,即便沒有千年功力,也能立於不敗之地。」
他這麼說是越來越玄乎,我倒還真不信有這麼好用的劍法,於是道,「既然如此,願聽大仙教導。」
申公大仙得意地吹了吹鬍子,道,「小狐狸,這人人都說旁門左道不能走,我申公豹卻是天字一號的不按常理出牌的神仙,最不愛古板拘泥之事。我這一套劍法,重在一個『奇』字,出奇制勝,要的就是看準了對手的漏洞,一招制敵。再精妙的劍法也都會有破綻,而我可就是最善於抓住這個破綻。我申公豹一天武功沒學過,卻能贏了那些學了千年劍法的人,靠的就是這個。」
他這樣冠冕堂皇地說了一大堆,說到底他這一套劍法只有兩個字,那就是偷襲。我頓時有些失望,還真以為他能教我什麼名門正派的劍法來,原來還是被他蒙了。我鼓起臉來,嫌棄道,「我不學,狐族行得正坐得端,這種東西我學了傷陰鷙。」
「誒誒誒,」一聽我說不學,申公大仙反而急了,趕忙對我道,「這怎麼傷陰鷙呢,你們狐族行得正坐得端,我申公豹也是光明磊落不是?修行之事人各有方,誰說不能耍小聰明了?不要看不起小聰明,沒有小聰明哪來的大聰明?你跟我學了這套法子,不要你傷人,你小狐狸就當是學了防身還不行嗎?」
我這樣一聽倒也還覺得有些道理,又想著申公大仙畢竟是負有盛名的神仙,雖然名聲也不是那麼好聽,但畢竟修為擺在這裡,他也不會有心害我。於是也就勉強點點頭,申公大仙這又來了精神,想必是先前也沒別人樂意跟他學,便拉著我拿著冷玉笛嘮嘮叨叨了整整一夜,將他那一套偷襲劍法講了個透徹,直到太陽熹微方才講完,而我原本覺得他這一套法子純屬騙人,但聽他說了一整晚,反而又覺得其中有了一些道理,頗有「四兩撥千斤」之妙,也便默默記下口訣,準備回去之後再慢慢琢磨。
「小狐狸,修行之事全在自身,而重要的是你這一顆心時刻要清明,要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否則踏入邪途,被慾念染身,可就回不了頭了。」申公大仙將冷玉笛遞還給我,朝我道,「但同樣的,只要你這一顆心不動念,無論身在何處都是一樣,定能不懼污穢不懼邪祟不怕奸惡。人間修行之難,非常人所能承受,若你能頓悟得道,那也頂非尋常神仙了。」
我點點頭,申公大仙又道,「佛門之語三火貪嗔痴,你可知道?」
「略有耳聞,讀過些經書。」我老老實實回答,「但不是很明白。」
「貪也,為不得;嗔也,為不順;痴也,為不明。修行之人,當要克服三者。而這三火之中唯有嗔者最難,若有嗔者,不僅會害了自己,也會害了別人。」申公大仙說著,伸出手指在我眉心一點,「莫嗔莫嗔,你要記住。」說完這句,大仙又手一招,我低頭一看,左手腕竟多了一圈紅繩,大仙道,「三日已滿,今日我便要回太行復命。前路多險,他日你若有難,扯斷紅繩,我必然前往搭救。只是這紅繩僅此一根,非到千鈞一髮之刻不得用,你要明白。」
「西沉記住了,謝師父教導之恩。」
我應了聲,立刻跪地伏拜,申公大仙伸手扶我起身,笑道,「不必行如此大禮,今日暫別,他日必有再會之時。今日我們在此一別,嗔兒,後會有期。」
說完這句,申公大仙便一躍上了黑豹的背,那黑豹騰雲而起,帶著他瞬間便消失在了天際,我回想著他剛才的話,才想到他最後那句話未叫我小狐狸,反而叫了我一聲「嗔兒」,莫非他還知道我的小名不成?也真是不明白這位申公大仙都在想些什麼,但神仙之心哪能隨便揣度的,要問也都是天機不可泄露,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去想了。然而經申公大仙這一番指點之後我反倒心下清明了些,之前我因為卿九和流鵑的事愁悶不已,一心想離開桑沃院這個是非之地,但聽了申公大仙的話后我倒是輕鬆不少,反而覺得暫時留在桑沃院中也不失為一件好事,而此時除了修行,隕若的秘密也讓我有些掛懷,我隱約覺得這背後定有隱情,然而此刻我還無從查起。除此之外,我還要弄清楚那天雨夜送我回桑沃院的面具人到底是誰,等了結了這兩件事之後再離開桑沃院也不遲。
「月姐姐,婆婆說今晚小王爺,季公子和陸公子要來,指明了要見你的,婆婆說推辭不掉,怕出是非,讓我告訴你準備著。」
回了桑沃院到了傍晚,小豆兒捧了瓜果碟子進來對我道,我心裡明白這是隕若有心安排的,她該是知道我動了離開桑沃院的心,此時索性要用這幾個凡人來拖住我,她平日里是最不想惹風波的,這會子說是怕是非反倒不怕是非了。而她能為了拖住我費這份心也是夠奇怪的,但我面上並未顯出來,只對小豆兒道,「知道了,你幫我去喊畫兒來,我要她幫我梳髮髻子。」
小豆兒應了一聲出去了,過了一會便有人來敲門,我只以為是畫翼,說了聲「進來」,一轉頭才發現來的不是畫翼而是棋莞,他在桑沃院中修行許久,再也不是之前在鳳棲鎮的那個穿著灰色衣褲,瘦弱蒼白的棋莞了,反而穿著紅裝抹著口脂,現在已全然是女兒模樣,若非知道他其實是男兒身,便再也分辨不出,他見了我,也不說話,我讓他進了屋,棋莞走到桌邊坐下,我給他倒了杯茶,道,「見了面好話沒說一句,板著臉做什麼?」
「沉沉,今晚小王爺和陸公子要來,婆婆要你去。」
該不知又是哪個多嘴的說了這事去被棋莞知道了,但我有些不明白他為何要特意來找我說這事,但我也只是在桌邊坐下,道,「是的,怎麼了?」
「沉沉,我當你是朋友,旁人我都不說,但對你我不想隱瞞,」棋莞看著我道,「我知道陸公子對你有意,今晚那小王爺來——上次他便說了要給陸公子牽姻緣,可是——」
「你說什麼糊塗話?」我打斷了棋莞,道,「這樣的事之前也不是沒有過,不過是個凡人,都是他們痴心妄想,一時也就過去了。你又在意什麼?」
棋莞聽我這樣說,沉默不語低下了頭,片刻又抬頭對我道,「沉沉,你還記得之前我在媧神廟的時候許過的願望嗎?」
他忽然提起媧神廟的事,我倒還有些印象,那時候還是在去往明都的路上,棋莞在媧神廟裡求女媧娘娘保佑桐生下一世投到好人家,完成他的抱負,於是我點點頭,道,「記得,你替桐生向女媧娘娘求個好氣運,怎麼了?」
棋莞又沉默片刻,然後對我低聲道,「沉沉,上一世桐生為救寺犧牲,這一世女媧娘娘聽了我的願望,又念及他的好處,真的給了他施展才華實現抱負的機緣。沉沉,我一見到陸公子的時候就知道他是桐生,雖然面貌變了,名字改了,聲音也不一樣了,但我一見他就明白他就是桐生。我萬沒想到還能遇見他,我——」
「等等,你說什麼?」我有些不可置信,「陸呈峒就是桐生,不,陸呈峒就是這一世的桐生么?」
棋莞又點點頭,我雖覺得這事有些不可思議,未免太過巧合,但又細細一想,我第一次遇到陸呈峒的時候的確覺得他有些面熟,雖然確實從未見過,但的確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而他的談吐舉止,也的確是與桐生莫名相似。棋莞在鳳棲鎮的時候就與桐生相熟,他能如此確定,那陸呈峒大約真的就是這一世的桐生了,如此想來,之前畫翼說棋莞總主動和他親近也就有了道理。而這一世桐生投胎做了個落魄書生,雖說不算富貴命運,但如今被那小王爺一眼相中納入幕僚之中,得以施展抱負,也算是時來運轉,大概也是老天給他的機緣,如此一想,又回憶起桐生上一世為救寺犧牲的慘烈,我心中也稍稍有了一點安慰。
「我知道沉沉你不會喜歡他的,也知道婆婆不可能允了跟凡人的姻緣,可是,可是,」棋莞吞吞吐吐地道,「可是陸公子喜歡你,我——我不想他難過,不想他痛苦,我……」
「棋莞,」我握住他的手道,「我明白你要說什麼。只是你要知道我跟那陸呈峒也不過就是一面之緣,自然也不會有任何結果。我答應你,今晚若是見了他,我不會看他,不會與他有半句話,更不會給他半點念想,出了桑沃院的門,我和他便再無交集了。來日他便會忘了我,等那小王爺再給他指一門親,娶了妻納了妾,過了凡人的日子,一切就都過去了。」
「真的嗎?」棋莞一聽,眼中不禁放光,「當真嗎?我怕,我還怕沉沉你會為了修為——我真傻,我不該這樣想沉沉你,我知道你不會的。我只是,我只是覺得,桐生上一世已經很可憐了,這一世,這一世我想他好好的……」
「我明白。」我笑道,「你只放心就好。這一世他能得了這機緣,在凡間也是難得的,想必是心誠則靈,女媧娘娘聽到了你的心愿才給了他這轉運的機會。如今又讓你再見了他一面,也算是了了你的心愿了不是?」
棋莞聽了我這話又點點頭,此時畫翼走進門來,棋莞便主動起身出去了。畫翼又問我與他在說什麼,我幾句話敷衍了過去,畫翼便也不再問,取了木梳來幫我梳頭,在鏡中朝我笑道,「我還當你定不會去見那些個好事的人呢。」
「既然是為了我來的,那不去反而招是非。」我回答,「怎麼,你也要去看戲?」
「太無趣,我才不去。」畫翼一邊說一邊笑,拿著梳子替我梳著,「旁的那些姑娘們聽了個個都鬧著要去看戲,我不湊這個熱鬧。」
「你倒乖。」
我淡淡道,取了口脂,又看向鏡中的自己,此時的我,也看不出半分蘇西沉的模樣,這濃妝好似一張面具,是我遊走於人間的殼,我怔怔地看著鏡子,又不由得想起申公大仙的話,這人世之事喧嚷嘈雜,又到底要這樣才算是心下清明,無貪莫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