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大限至(一)
金氏一時語塞,瞥眼又見陳克昌耷拉著一張臉不說話,顯得無精打采,不由長長一嘆,道:「他孝不孝順倒是其次,我只盼他努力念書,千萬別辜負了你爹的遺願!」
陳克昌聽多了類似的話,無動於衷。
陳芸見狀,忙道:「娘只管放心就是,我聽您女婿說了,那正誼書院教學很好,等克昌入了學,不消三兩年,一定大有長進,說不定五六年後,您就成了狀元娘了!」
語音剛落,金氏忍不住笑了:「他將來要有這樣大出息,我情願折壽二三十年!」
陳芸一聽這話不祥,趕忙勸金氏道:「娘好歹忌諱些,哪有人把死字掛在嘴邊?」
金氏不以為意,只道:「沒什麼好忌諱,似他這般不爭氣,我情願早死幾年,省得眼見心煩!」
陳克昌默然半天,突聽金氏說了這句,終於忍不住張口道:「娘可別門縫裡瞧人——把人瞧扁了!我不過是現在不好學,您就未卜先知,料得到我以後也沒出息了?」
「以小見大!」金氏撇著嘴說,「我整日督促你,你尚且不看書,若沒了人監督,你還不放開心玩耍?」
「那可不見得!」陳克昌傲氣地說,「您瞧好吧,從明日起,我每日發奮讀書,保證以後混出名堂來!」
陳芸見弟弟拍著胸脯下保證,不禁心中一喜,笑道:「娘瞧瞧,克昌心裡曉得讀書的好處呢,您老人家以後盡可放心了!」
金氏一努嘴,不屑道:「你還不曉得他?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他就是輸氣不輸嘴罷了!」
陳克昌聽得清楚,不由臉色一變,氣咻咻跑出去了。
陳芸本想攔一下,可陳克昌固執得要死,凌波微步越過了她去,然後就徑直出了房間。
陳芸嘆了口氣,慢慢坐到金氏對面,道:「今兒這般高興,娘好端端挖苦他做什麼?」
「你看著,我是在挖苦他,其實,我是激他虛心向學!」金氏說著,目光不差地投在陳芸臉上,「莊裡人說,地誤誤一季,人誤誤一生,克昌已經耽誤了幾年學習,如今好不容易挪到這兒,我可不能再慣著他任性胡為,所以剛才故意那樣說,為的就是刺激他一下!」
陳芸聽了這一席話,不禁嘆道:「娘真是良苦用心!」說罷,見金氏垂眉不語,鬢髮露白,陳芸忽然心疼,道:「娘住到了這裡,身邊不能沒丫頭照顧,要不,我從府里撥個人過來吧!」
金氏連忙擺了擺手,道:「你別瞎費心了,我一個人過慣了,從前過得,以後也過得!」
陳芸知道母親怕給自己惹麻煩,馬上歇了這個念頭,改口道:「那娘這幾日先歇一歇,稍晚,我再求太太做主,送克昌入正誼書院讀書!」
金氏點頭稱好。
外頭,
紅日高懸,清風漸漸,幾株長在院前的行道樹異常繁密,樹下走過去寥寥幾個行人。
陳芸惦記著府里的事還沒料理乾淨,來不及陪金氏用頓午飯,慌裡慌張乘轎回了沈府。
一回住處,果見司廚王媽媽守候多時了。
陳芸笑著寒暄了一下,請王媽媽進了聽雨軒,然後才同她核對賬單,發了對牌出去。
處置完這樁事,陳芸覺著有幾分餓,就打發瑞雲下去安排午飯,不想潘翠蓮居然不請自來。
陳芸和她已經相熟,當下也不客氣,笑著說:「我這正要用飯呢,嫂子怎麼突然過來了?」
潘翠蓮一笑生春,道:「我才聽三太太說了,說伯母出谷喬遷了,你怎麼瞞得一絲不漏啊?」
「這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難道還要門到戶說不成?」陳芸說著,見跟在潘翠蓮身後的蓮心手裡捧著幾匹炊煙羅,不由停下腳步,問:「嫂子拿這些東西來做什麼?」
潘翠蓮和善道:「人家喬遷都要宴客,雖然伯母沒這個打算,可這禮數還是不能少!」
陳芸連連推辭,道:「嫂子太外道了,我可不能收!」
「你不收,那才是外道呢!」潘翠蓮一面笑著,一面示意蓮心將炊煙羅送到陳芸面前,「這又不值什麼!你若實在過意不去,以後有你補償的機會,遠的不說,我那兄弟就快定親了,你說說,你跑得掉嗎?」
陳芸苦笑一聲,吩咐瑞雲收了炊煙羅,然後才好奇問潘翠蓮道:「對家是哪裡人?」
「就是本地人家,門第差不多,品貌也相當,我瞧著倒是十分合適,只不知將來合不合得到一塊去?」潘翠蓮說著,毫不見外地坐到羅漢床上,「要說我這兄弟也不讓人省心!」
「他怎麼了?」陳芸追問。
潘翠蓮嘆了口氣,道:「他啊,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肚裡沒有真才實學就算了,還愛張揚,矜名嫉能。我不知勸了他多少回了,說弓滿易折、月滿易缺,可他倒好,不光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了,還我行我素到底,真是氣人!」
陳芸笑道:「這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別說他了,就是我每日小心翼翼,還經常聽底下人罵我呢!」
潘翠蓮看了她一眼,嘆道:「他一個讀書人哪能和你比?你坐在管家的位子上,一人難稱百人心,免不得要遭下人埋怨。不過,好在上頭幾位太太對你很滿意。昨兒,我還聽我們太太誇你呢,說你高處不添土,低處不挖坑,處事極為公斷!」
「二太太無緣無故誇我做什麼?」陳芸迷惑說著,忽然望著潘翠蓮一笑,「定是你又在二太太面前提我了!」
「我好端端提你做什麼?」潘翠蓮一臉無辜地說,「是你
二嫂向我們太太說你的好話,說你自她懷胎來,每日無微不至,吃的,盡她心意;用的,也盡她心意。我們太太一聽,愛屋及烏,免不得要誇你兩句了!」
「原是這樣!」陳芸後知後覺,不由露出喜色,道:「我倒沒想到二嫂會為我說話!」
潘翠蓮笑道:「這就是將心比心了,若歡做她如此對你,你難道就不心生感激?」
陳芸搖了搖頭,旋即又問:「大哥今日不在府嗎?」
「他啊,求佛去了!」潘翠蓮厭棄地說。
陳芸聽了這消息,不禁笑道:「這又不是逢年過節,大哥怕是為了嫂子和逢元求福去了!」
潘翠蓮冷笑一聲,道:「他哪有這份心?不過是昨日街邊卜了一卦,他覺著卦象不吉,這才一早起來,急赤白咧跑寺廟求庇佑去了。若讓我說,就他這樣用得上菩薩求菩薩,用不上菩薩罵菩薩,我要是那廟裡的菩薩,不光不保佑他,還得好好罰一罰他!」
「嫂子又說笑了,罰大哥還不是罰您?」陳芸狡黠地說,「恐怕嫂子以後追悔莫及呢!」
潘翠蓮見她拐著彎笑話自己,假意作嗔道:「你如今也變了個人了,學得伶牙利嘴的!」
陳芸笑而不語,又見瑞雲提著食盒進來,連忙命瑞彩擺菜,然後又邀了潘翠蓮落座。
潘翠蓮想鎮日無聊,還不如在聽雨軒消遣自在,就毫不客氣入了席,一面盯著陳芸夾菜,一面說:「這人啊,還是知足常樂的好,非要當了宰相望封侯、做了皇帝想成仙,只怕結局潦倒!」
陳芸見她大發感慨,不免好奇道:「嫂子怎麼突然說這些?」
「只是有感而發罷了!」潘翠蓮語帶感喟,「我娘家附近有一富戶,姓付,人稱付老爺。他靠賣生葯發家,經營了二十多年,手裡頗有些積蓄,可他貪心不足,又將手裡的錢資以高息放了出去。不想去年年底收錢時,有戶人家無力還債。那付老爺怕那戶人家拖著不還,就雇了一夥惡棍到人家裡嚇唬一通,不想那戶人家膽小怕事,當夜上弔死了!」
陳芸哎呀一聲,道:「這豈不是吃了人民官司?」
「可不是嗎?那付老爺原本只是想討錢,哪成想又犯到命案上面!」潘翠蓮嘆著氣說,「這一來,可麻煩大了,不光沒打到狐狸,反惹了一身騷,那付老爺還關在牢里出不來呢!」
「任誰碰見這種事,便長了一百張嘴,那也解釋不清!」陳芸理性地說,「估計那付老爺該後悔死了,要是當初別起貪念,好好守著家產,只怕比現在快活一百倍!」
「這也不能說他眼皮淺,畢竟人都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嘛!」潘翠蓮頗有感悟,「就說你大哥吧,我每常勸他行事謹慎,他必罵我沒出息,還說,膽
大福也大,榮華富貴都掙下;膽小福也小,不是騎驢就是跑。我見他不聽勸,也賴得與他多嘴!」
陳芸咽下嘴裡的菜,拿帕子擦了擦嘴邊,然後才說:「都一樣,那個也是不聽勸,偶爾嫌你煩了,還反過來與你說道理。嫂子是曉得的,他嘴有多厲害,我便是三個也不及他一個!」
潘翠蓮聽了這話,不覺莞爾,隨後又喋喋不休說了許多閨閣秘聞。
陳芸一向和她投緣,一唱一和,倒也自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