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兩處青苔
張問心並不打算跟她糾纏,走過去將鄒媽的腳略略抬起一點,使得鞋後跟處的磨損更加顯眼:「大家請看,這個位置,走路根本用不著。若非從別處拖過來,何以磨損如此嚴重?想知道人是如何遇害的,不一定就要親手害人。一點點蛛絲馬跡,就足夠了。」
鄒媽鞋底上的泥土已經被水沖得一乾二淨,千層底的布料有些微微發綠,應該是青苔之類的顏色。張問心抬眸望了一眼湖邊,暮春水暖,湖邊薄薄的生了一層青苔,只是鄒媽來時已死,不該踏過這些青苔,這鞋底的痕迹,未免有些太深……
「你……」
龐夫人臉色鐵青,連帶著指向張問心的手也跟著顫抖起來:「鄒媽鄒媽她一輩子忠心耿耿,勞苦功高,怎麼會有人暗害於她?你冒犯她老人家的屍體,分明就是想為自己開脫!你就不怕老天有眼,讓他老人家的鬼魂找你索命!」
慕容熙冷笑一聲:「鄒媽死前的確去過清風居不假,她對繼母忠心耿耿,對府中其他人如何,大家都明白。我絕無詆毀她老人家之意,不過繼母也無需過分貼金。
那天鄒媽對夫人很是無禮,我不過提醒她要注意主僕禮數。為這一句,斷不至於投湖。何況夫人已找出鄒媽在別處遇害的證據,繼母血口噴人之前,還是先睜眼看看!」
屍體在水中泡的太久,已經微微的露出敗相,有些腥臭之氣散出,應該是死了有三四日了。撥開散亂的頭髮,可見左邊的鬢角有一處撞傷,傷口處的血跡已完全被水衝去,露出微腐的皮肉和一點白骨。
張問心拿了張帕子擦手,站起身來:「人命關天,草草了事,才是最大的冒犯。何況,就算鄒媽還魂索命,也只會去找真正的兇手,不會來找我。她鬢間的傷口正中太陽穴,是致命傷,至於是如何形成的,還要細驗。」
「什麼?你還要細驗?」
龐夫人抬目掃視一圈,目光所過之處,只見丫鬟下人皆躲躲閃閃,無人肯上前為其說話。龐夫人胸中憋了一口氣:「你這分明是公報私仇!鄒媽是我身邊得力的人,你看她不慣,便伺機報復她老人家的屍體……」
憑空一聲輕喝:「好了,哭哭鬧鬧的,像什麼話!」
身後,慕容老夫人讓兩個丫鬟攙著,緩緩走了過來。
張問心眼前一亮,迎上前去:「奶奶?您老人家怎麼來了?」
老夫人伸出一隻手來,讓張問心近前,拉著她的手道:「一大早就聽見大呼小叫的,我能不過來看看嗎。」
龐夫人擠出兩滴眼淚,也站到老夫人身前:「婆母,您可得為兒媳做主啊!」
老夫人是個明白事理的,嘆了一聲:「生死有命,人死在我們府里,總不能讓她走得不明不白。後事,你且厚著安排吧。至於其他的……」
龐夫人又道:「鄒媽她跟了我大半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實在是不忍她死後,屍身還不得安寧啊……」
老夫人轉而看向張問心:「問心,你說呢?」
「奶奶,遮遮掩掩終非長久之計。及時把事情搞明白,總比稀里糊塗,人人互相猜忌的好。鄒媽應該也不希望,讓她的死因成為府里的懸案。」
老夫人重重點頭,讚許的望了她一眼,說道:「不錯。這件事,就交給問心去查,希望能儘快查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婆母……」
龐夫人忽然一禮:「婆母,兒媳並非是要阻撓真相水落石出,只是……這讓少夫人來查,似乎有些……剛才她說還要驗屍……婆母,這似乎不合規矩啊……」
龐夫人的擔心不無道理,因為這案子誰來查,誰就等於掌握了一張王牌,這張王牌如何打,指向誰,全憑查案人的心思。天曉得,他們會查出什麼樣的結局來。
不過事實上,張問心並無她那麼多的複雜心思,就只是單純的想要查明真相而已。並不曾想過要利用鄒媽的死,去陷害對付誰。
老夫人順著龐夫人的話意一想,覺得她說的,似乎有那麼幾分道理,於是又拉著張問心的手道:「孩子,這驗屍……可不是鬧著玩的。你……你不害怕?」
張問心乖巧的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奶奶,我不怕。」
「不怕就好。」
關懷過了張問心,老夫人又對龐夫人言道:「若這案子不讓問心來查,兒媳那裡,可有適當人選?」
「這……」
龐夫人面色一難,要說人選,她娘家的侄子倒是極為合適,但這后宅之中,讓外姓男子隨意出入,只怕更是壞了禮數。
「若是沒有,就讓問心來查吧。」
老夫人乾脆利落的拍了板,又叮囑了幾句,就讓丫鬟攙扶著回了居所。
龐夫人幾番愛答不理,不過張問心還是問出了所有該問的。
鄒媽是在三天前告了假,說是要回鄉下一趟,所以這幾日沒見到她,龐夫人也沒到處亂找。臨行前,龐夫人賞了鄒媽幾塊料子,一點散碎銀子。而今銀子還在鄒媽的貼身荷包里,布料卻不知道何處去了。
侯府大宅里空屋不少,管家福伯幫著挑了後面一間陰涼的,臨時布置成靈堂,又把鄒媽的屍體抬進去,安置妥當。
張問心要了根毛筆,從鄒媽鬢角的傷口處取下來一點泥沙,兩相對比,發現就是後園湖底的泥沙。這等於沒有提供有關兇器,或者原始案發現場的任何線索。
再將傷口深處扒開,才在貼著骨頭的地方取出一點細碎石屑。府里各色假山怪石眾多,光地磚就有十幾種,若是沒有其他線索,就只能一一對比。
張問心將這條線索往後放了放,到園子里轉了一轉,看看湖邊還有沒有什麼遺漏的。
花園裡的下人已經散去,此時一眼望去空空蕩蕩,只幾個上了年紀園丁在遠處修剪著花木,身影時隱時現。
兩人沿湖邊慢慢走著,早上露水很大,這會兒都干透了,明媚的陽光曬在身上,有些微微熱意。張問心脫了外衫,搭在肩上,又將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瑩澤如玉的一段皓腕。
眼前驀然一暗,卻是慕容熙展開了摺扇,遮在她的頭頂。
張問心道了聲謝,睜大了眼睛,又一路往草叢裡搜尋起來。除了發現鄒媽屍體的地方被踐踏的有些厲害,其他各處都還保持著原樣。
「有人在這裡燒過紙。」
撥開一叢青草,張問心俯身捏起來一點紙灰,用手指捻了捻:「被露水打濕過,應該是昨夜燒的。」
慕容熙也在她身旁蹲下,展開了一張宣紙讓她取樣:「為什麼不是前夜?」
張問心樂得賣弄,夸夸其談道:「這兩日露水重,若是前夜燒的,這些紙灰就會徹底的從草葉上滑落,浸到地下了。你再看這裡……」
紙灰附近有幾處折斷的草葉,斷茬很是細微,不甚明顯。經過一夜的生長,有些已經恢復。
張問心就順著這幾處細微痕迹,走出岸邊的草地,站到碎石小路上,指著發現紙灰的地方說道:「哪裡不好去,偏偏跑到這裡來燒紙,這裡應該就是拋屍之處了。可惜沒有留下太多痕迹……」
說到這裡,她突然看到,慕容熙身後的一株花木上絲絲縷縷的,忙走上前去,將那帶著一小塊布片的棉線摘下,說道:「柳暗花明,線索又多了一條。」
慕容熙打眼一瞅,見那布片黑乎乎的不足指甲蓋大小,便道:「這並非鄒媽身上的衣物。」
「當然不是她的,她的衣服我都看過了,不是這個料子,沒有這個顏色,也沒有破洞。這可能是兇手身上的。」
張問心手搭涼棚,前後望了望,發現這條小路相當偏僻。再往前,就是一座堆土而成的小山,往回,卻是花木蔥蘢,百轉千回。
沿路走下去,發現中間有幾處岔路,或與一條石板大路相連,或通向別的去處,輾轉躲藏起來極為容易,無論拋屍還是偷著樂,這條小路都是不二之選。若再加上夜裡黑影幢幢的,就更是妙極。
花園只有一個大門,入夜之後無人出入,夜裡也無人看守。出去之後不遠,就是一處雜院,住著些做雜活的粗使丫鬟。再遠些是伙房,伙房過去,就是後門了。
鄒媽平時,多是經由後門出府的。自然,這一回,後門的管事並不曾看到鄒媽出府。
而鄒媽的為人,也正如她見到的那樣,仗著是龐夫人的奶娘,在府中幾乎橫行霸道,對慕容熙這個長公子尚且不放在眼裡,對雜院里沒有主子庇護的丫鬟,就更加肆無忌憚。
龐夫人每月發給雜院丫鬟的銀子,倒有三成都進了鄒媽的荷包。這還不算,鄒媽鄉下兒孫的衣裳褲褂,也全都攤派給這些小丫鬟去做。丫鬟們敢怒不敢言,只得夜裡點燈熬蠟的,給她當牛做馬。
張問心想起鄒媽臨行前,龐夫人曾賞下了幾塊料子,當即便明白了過來。這鄒媽大概又想支使誰給她做衣裳,定然是來過雜院的。
丫鬟們白天都在各處當值,雜院里一般白天見不到人,一番打聽下來,都說沒有見過鄒媽。
莫不是鄒媽白天來過,院子里正好沒人,所以又去了別處?
雜院里樹蔭茂密,才到黃昏,已然昏暗了下來。張問心若有所思,往外走著,沒留神腳下一滑,人就往一邊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