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10)
鳳於緋怔了怔,問:「什麼?」
「鳳公子讓小女去那九幽面前詢問將諸位商賈扣留在勐海的原因,還說,左右是貪圖你們的家產,等把你們養肥了,也該宰殺吃肉了。就像過年時農夫家裡圈養的豬羊。」
鳳於緋聽她這麼一說,不由得尷尬了。自己有意欺瞞挑唆在先,如今被舊事重提,當時倒是頗有些欺負人家小姑娘的意思。鳳於緋摸了摸下巴,悻悻地賠笑道:「沈小姐莫不是還在記恨鳳某先前的口誤?其實那不是鳳某本意,是沈兄他……他讓大傢伙守口如瓶,說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此事,否則……」
鳳於緋抬起手,煞有介事地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鳳於緋的「知情」,不在朱明月的意料之外。不僅鳳於緋知道,沈明琪也知道,其他二十二個商賈應該都知道,否則他們不會優哉游哉、聽之任之地長久待在這裡;鳳於緋也不會心心念念想著離開——居功至偉,畢竟是人家的功業,自己賠上了身家,一旦不成,就是滿門抄斬的結果。
但是朱明月奇怪的是,謀反這種事,不是誰都敢幹的。那九幽是野心滔天的亡命徒,沐晟是……到目前為止,他暫時可以算是以身飼虎、假意投敵,可商賈們並不知道,他們以為黔寧王府和勐海要合起來攻打朝廷——傾盡家產犒叛軍,這是什麼行為?是資敵,等同於謀叛,是要誅滅九族的。
朱明月將自己的疑問說給鳳於緋聽,對方長嘆了一口氣,一個勁兒搖頭苦笑道:「沈小姐以為我們想?我們難道不知道這是要掉腦袋、遺臭萬年?不信沈小姐問問那三個籠子里的老哥哥們,他們會齊齊告訴你一個答案:不得不。」
不得不。不得不資敵。哪怕是觸犯「十惡」的重罪。等將來黔寧王府和勐海成功了,像太祖爺當年那樣回過頭來對商賈清理倒算,他們也不得不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跟著一起拚命。
「別說我們的身家都在滇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所有人名下產業、經營產業的契據,都在武定州被盡數繳了公。這還不算,如果我們中有誰寧肯捨棄萬貫家產也不合作,那麼好,黔寧王府不會要我們的命,只會將我們所有人,包括三族之內,在黃冊上除名。」
在黃冊除名,他們就不屬於大明子民了,既不是民戶,也不是儒、醫、陰陽等戶,而他們又身在大明疆域內,下場就是家長被處死、家屬遭流放。
「我們武定鳳氏雖然是其後才歸順大明,但我也知道,那黃冊共造四份,上送戶部,承宣布政使司、府、縣各留一份。如果黔寧王府的力量已經大到能干涉到黃冊之事,還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這簡直讓人悚然,不老老實實合作,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還有一個問題。」朱明月道。
鳳於緋扁了扁嘴,有些不耐煩,但是看在黔寧王這麼重視她的分上,鳳於緋決定還是要討好她。
「你問吧。」
「既然黔寧王府已經將諸位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手中,黔寧王安排我今晚離開勐海,為什麼會帶著鳳公子?而不是其他什麼人?」讓鳳於緋走,就等於放了鳳氏商社一馬。
鳳於緋斜著眼睛看過來:「沈小姐這是什麼話,瞧不起鳳某?」
「我只是很好奇。」
鳳於緋翻了個白眼,下意識地往四周看了看,見三個鐵籠子里的人睡成一片,鼾聲大作,捂著嘴壓低聲音道:「因為我們武定鳳氏對黔寧王府有大恩,王爺是決計不能扔下鳳某不管的,一旦有什麼安排,自然要先捎上鳳某。」
鳳氏的確對沐家有過恩情。
洪武十四年,沐英奉太祖之命率兵攻雲南,人困馬乏之際,與貴州府水西土司奢香夫人齊名的武定州女土司商勝,備糧千石,特地到雲南府金馬山接應明朝大軍。待沐英得勝后,商勝又以彝族最高的禮儀,在金馬山下數百里搭棚攔門敬酒,大擺筵席,三日三夜,燈火通明,歌舞不絕。
沐英將武定州的義舉寫在奏疏中,曾請示朝廷予以嘉獎,太祖爺特賜商勝「金帶一條,授中順大夫,武定軍民府土官知府」,對其讚譽極高。洪武十六年以後,鳳氏家族又先後多次進京朝覲。
鳳氏土府的前一任女土司,對黔寧王府的第一任家主有恩,而今商勝已逝,沐英也過世多年,兩家的恩德落在了小一輩人的頭上,於情於理,黔寧王府都不能對流落在勐海的鳳氏嫡孫置之不管。
鳳於緋想到此又撇了撇嘴,若是真念著當年的恩情,為什麼這種事要找到他頭上?滿口假仁假義,到頭來還不是覬覦上了鳳氏商社的財力。
「好了好了,鳳某講了這麼許多,沈小姐也該回答鳳某之前的問題了吧?」鳳於緋說到此,差點忘記初衷,在夜風中哆嗦了一下,抓了抓衣領道:「沈小姐倒是說說,為什麼咱們活不到黔寧王來救咱們的時候?還是,沈小姐的意思是說,勐海將即刻要對咱們不利?」
一口一個「咱們」,鳳於緋將厄運分攤到了每一個人身上,就以為輪到自己頭上會輕些?朱明月有些失笑地低了低頭,輕聲道:「沒猜錯的話,最近會有大動作。」
「什麼動作?」
「不知道,」朱明月道:「但是這動作一定是跟黔寧王府與勐海之間的這個密謀有關,而我們,很有可能就是他們的籌碼。」
「這話什麼意思?」
「籌碼是怎麼回事?」
「那個密謀不是早就講好的,現在要出爾反爾?」
「還是要突生變故?」
這個時候,三個大鐵籠子里裝睡的人,紛紛都起來了。
鳳於緋呆愣地看著眾人,「你、你們沒睡著啊……」
其中一個上了年紀的商賈捋著鬍鬚,嘖嘖幾聲道:「鳳老弟你該回爐煉煉了,還比不上一個小姑娘心明眼亮。」
另一個道:「是啊,這種時候,我們能睡得著才怪!」
原來都沒睡,原來都在偷聽。
鳳於緋忿忿地扭過頭去,一臉吃癟的模樣。那他剛才那些話,他們豈不是都聽見了。
「小姑娘,你是不是知道什麼?」這時,有商賈問朱明月。
「瞧她那樣子,八成是知道些什麼!」
「就是,人家可是沈當家的妹妹,聽說,還是小沐王爺的紅顏知己呢……」
「有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眾人七嘴八舌地小聲議論開了,聲音不高,但也沒有太多避諱她的意思。先前叫她「妹妹」的那些商賈,都不太相信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女,能知道太多內情;年長的過來人卻持保守態度,願意聽她怎麼說。
就在這時,少女抬起頭來,靜靜地說道:「諸位都是商道之泰斗人物,儘管被困勐海多時,但是外面的局勢應該都裝在各位的心中。無論這所謂的『密謀』是不是真如表面所見一般,密謀內情畢竟過大,導致變故瞬息而至,諸位將要面對的遭遇,或許就會在那些變故中發生逆轉。就如當下——」
「當下如何?」一個年長商賈揚眉問。
朱明月沒有理會他有些刻意的、似乎是「老師考校弟子」的態度,直接說道:「大半年的賓至如歸,怎麼一轉眼就天差地別?小女傷病未愈,正是修養的時候,黔寧王為何非要急著送小女離開?那九幽答應王爺在先,怎麼後腳又讓烏圖賞管事截住了我們?這三件事累加起來,很容易猜測到,變故或許即在不久的將來,而逆轉就在當下。」
「不錯不錯,繼續說下去——」商賈們直點頭。
「小女聽聞朝廷的二十六衛羽林軍不日即將抵達元江府,諸位都知道密謀的事,那麼舉事也就是這一時片刻的工夫,但是朝廷派來的這位奉旨欽差,地位有些重,是十二武勛中的右柱國、嗣位的曹國公,御前紅得發紫的人物。這樣的人到來,往往身邊前呼後擁,侍衛心腹眼線無數,絕不可能讓人輕而易舉就傷害到他。黔寧王也就不能貿然對他下手了。所以,這場御前請旨的仗,恐怕還是要打。」
打誰?怎麼打?
黔寧王在御前請旨剿襲元江那氏,如今朝廷的羽林軍來了,雙方必要擺開陣勢,在奉旨欽差的面前演一演。奉旨欽差不知道黔寧王府與勐海之間的貓膩,上來一定是要猛打,但是黔寧王府與勐海只想拖延時間,尋找除掉奉旨欽差的機會,並不想自相殘殺損兵折將。
怎麼辦?
為了防止打起來,那九幽只能用羈留在勐海的這些商賈作為人質,一天殺一個,一天殺兩個?奉旨欽差拿著煌煌聖諭而來,一門心思迫切想贏;想贏,就會不擇手段、不惜犧牲無辜,斷是不會在乎商賈們的死活。但是黔寧王是西南邊陲的封疆大吏,是地方父母官,怎麼能如此草菅人命?
當雙方起了激烈衝突的時候,也就是分道揚鑣的時候,機會也就來了。
但是在那之前,註定要犧牲一些人——「在明面上,諸位都是元江府的俘虜、是人質,一旦兵臨城下,作為談判的籌碼就會被推到兩軍的陣前。屆時奉旨欽差願意退,便罷;不退,元江府勢必要先殺掉一兩個,或者兩三個,作為下馬威。」
奉旨欽差會退嗎?
自然不會。
殺誰?
沒有人願意被白白犧牲。大家都是冒著巨大的風險走在謀反的路上,誰都只有一顆腦袋,憑什麼到最後,你活著,而我死了?
朱明月的話就跟油鍋里掉進了一滴水一樣,引起了眾人強烈的反應。這裡的每一個都是商道上摸爬滾打多年的人精,朱明月不用說多,裡面的彎彎繞,眾人一想也能明白。尤其,眼下像畜生一樣被鎖在大鐵籠里,又是蛇群,又是地窖土坑,不正好說明了勐海要對他們不利的事實?
這可如何是好?跟著謀反,可能會死,不跟著,生不如死,眼下卻又遇到了跟不跟,都可能會死的局面。局面已然與最初的設想大相徑庭,原本被捧在手心裡的,一瞬間就成了被犧牲的踏腳石!
眾人蹲坐在大鐵籠子里,開始焦躁不安起來。
這時,有人提議道:「要不然,咱們跑吧?」
眾人騷動了一下,但很快這個提議就被否定了:怎麼跑?這裡是守衛森嚴的上城,就憑他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商賈,沒等跑出去幾步,就都交代了。
又有人說:「跟勐海談條件,要是不放我們,拚死也要推翻誓約!」
眾人也紛紛搖頭,被關在這種地方,連個能傳信兒的守衛都沒有,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人家擺明是要將他們困到奉旨欽差領著二十六衛羽林軍到來,大軍兵臨城下的時候。
「還是等沐家軍來救吧,說不定能來救咱們。」
會救嗎?
跟大局比起來,恐怕不太可能。黔寧王府和勐海都需要這些商賈充當人質,為密謀的大事拖延時間。
就在這個時候,開鎖的聲音,嘩啦啦地響起。
是朱明月。
她手腕上的鐲子,簪發的釵,還有揣在香囊中的一些小物件,都可以用來解鎖,何況還是這種年頭很久的三簧鎖。
不知何時,少女手上包紮的巾布已經被解開了,露出裡面剛長好的皮肉,傷痕纍纍,溝壑縱橫——這麼精緻清麗的少女,居然有這樣一雙不完美的手,眾人一陣唏噓,都不禁暗嘆惋惜。然而少女低著頭,神情專註在手中的鐵鎖,許是被包裹了很久,十根手指不太靈活,但她不慌不忙,從容沉穩,透著一股讓人既羨且嘆的驚艷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