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梳心(2)
朱明月低頭,從袖中掏出了一個裹得很仔細的小囊——輕輕地掀開,是一柄精緻的桃木梳,就靜靜地擱在嫣紅色的錦緞上。
晦暗的光線下,細膩的木質泛著獨有的潤澤。
「掌柜可認得這個?」
那掌柜的顫顫巍巍地接過來,定睛在那木梳上面鏨刻的四個小字:桃木梳心。看著看著,竟是一時悲從中來,眼眶通紅。
「這東西能在小姐的手上,可見小姐是相當重要的人。老朽可否問一句,它的原主人……」
「小女所知,並不比先生的多。」
她搖頭。
掌柜抽噎了一下,連聲嘆氣,「是啊是啊,都已經這個時候,又能說些什麼呢。倘若老朽沒記錯,小姐進門的時候,曾問起,可否典當。」
朱明月摩挲著那木梳,將錦緞輕輕蓋上,然後一併交到了掌柜的手上。
緊潤的桃木木梳被重新包裹上,在離手的一刻,彷彿失去了原有的靈性和溫度。連上面的光澤都隨之黯淡了下來。
「小姐這是……」
「原物奉還。」
掌柜的愕然抬頭,正對上她一對點漆似的眸子,剔透眸色,襯得眼角一顆淚痣盈盈,如泣如訴,「這物件,小女曾奉若珍寶,小心翼翼地珍視和收藏,猶恐不周。而今,卻不得不用它換些東西。」
「小姐想、想……換些什麼?」
朱明月看著他,「平安。」
桃木梳心,卻梳不開皇權紛擾。
更加不是什麼免死金牌。
她進宮伴讀,為的是策應,求的,卻是闔家平安;而今出了宮,她不求權勢,不圖金粉,也不想再回到那金磚紅牆之地。因此斬斷過往一切,不願與舊朝再有任何瓜葛。
那掌柜的怔了半晌,須臾,像是明白了什麼,嘴角抿著,又有些悲憤和心寒,「老朽知道了。」
「現在這樣的情勢,也的確是應該跟過去的一切舊人、舊事消除瓜葛,能撇多清,便要儘可能地脫離。何人還會死心塌地,抱著什麼可笑的誓言和許諾?可老朽想問一句,他日假如這物件的主人歸來,小姐又當何如?」
「不會回來了。」
她的聲線很輕很輕。
他,再不會回來了。
掌柜的猛然抬頭,張著嘴,似是想要再爭辯些什麼,然而過了好半天,卻是隻字片言也沒能說出來。
風從天窗透進來,吹動桌案上的紙張沙沙作響,宛如哀涼的嘆息。
掌柜的閉了閉眼,背過身去,眼角有渾濁的淚滴滑落,卻是將那木梳小心翼翼地包好,彷彿是易碎的珍寶,不願讓旁人褻瀆。
朱明月不再多言,轉身開門走出內室。
出了店鋪,明媚的陽光直射而來,她抬手擋了一下,眼底忽地有些酸澀。那柄桃木梳子,是她身上最後一件宮中的東西,也是她與那溫柔靦腆的少年之間,僅剩的一點牽絆。
從此以後,卻是再無瓜葛了。
紅豆就在巷口的拐角等著,遠遠地瞧見她出來了,趕緊將手裡吃了大半的糖葫蘆扔掉。
「小姐的事情辦完了?」
朱明月回望了一眼那掛著半片門板的妝鋪,點點頭,「走吧,待會兒爹爹可能要回府一趟,然後再去衙署辦公,想是要用些午膳的。」
紅豆「啊」了一聲,才想起出府前因為不知老爺是否回來,還沒有吩咐庖人準備食材。
主僕兩人順著原路返回,還要打聽一下有沒有回去的近路。剛拐出巷口,紅豆正念叨著什麼,走在前面的朱明月就與迎面衝出來的一道身影撞了個正著。
這一下撞得狠,若不是紅豆眼疾手快,及時扶住她,險些要摔在地上。對方就沒那麼好命了,錯身的剎那,狠狠地跌了出去。
「沒長眼睛啊,這麼橫衝直撞的!」
紅豆氣得呵斥了一句。這時候,朱明月堪堪站穩了,揉著生疼的手肘,下意識地朝著地上的那抹身影望去。
那少女,此刻也正好抬頭朝她看來——
都是很年輕的一張臉,摔在地上的姑娘衣衫有些襤褸,下顎也蹭了土,些許狼狽,卻無損那精緻出眾的容貌。巧的是,在她的右眼角也有一顆淚痣,是嫣然的緋色,灧灧的,凄凄的,宛若顫然欲滴的血珠兒。
在對視的一剎那,彷彿有什麼莫名的感應一閃而過,讓彼此都是一震。
那姑娘咬了咬唇,像是想說一聲「抱歉」。然而定睛在朱明月身後的某處,陡然張大了嘴,跌跌撞撞地爬起來,不顧腿上的劇痛扭頭就跑。
「真是的,什麼人啊,撞了人也不知道說一聲。」
紅豆扶著她,抱怨道。
還沒等她說完,又有幾個人一陣風似的從她們身邊跑過去。
「怎的了這是,大白天的,後面有狗攆啊?」
後面自然沒有狗,他們明顯是在追剛才的那個姑娘。
朱明月望向那幾個人漸跑漸遠的方向,看那穿戴分明是朝廷的欽差,略不同的是,佩戴著無象徵品階的犀帶。這種特殊的裝束正是前不久御前親封的,特地指派效命保護一個極為重要的官僧。
就在這個時候,從巷子里又跑出了一個人,腳程不算快,落後了許多。
在他的後面跟著同樣裝扮的幾個侍衛。而這人的穿著也甚是奇異,一襲金線滾邊的黑色僧袍,寬大而飄逸,連壓線都是純銀絲的手工綉制,顯出低調的奢貴。隨著錦靴踏地,帶出幾分仙風道骨,因急切還出了滿頭的薄汗。
居然是姚廣孝。
「姚公!」
紅豆喚了一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