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遺言
很奇怪的是,這一刻葉安歌竟也出奇地平靜,她抬起頭,帶著笑容輕輕地道:「是的,是葉安歌回來了。」
她說的是葉安歌,而不是夕顏,也不是桉戈,她終於能夠用最真實的一面來面對他。
可是即便她這樣說了,楚博衍臉上依然沒有絲毫的表情,他依舊丰神俊朗,姿容美絕天下,似乎連時光都已經把他忘卻。
楚博衍望向葉安歌,輕輕地皺了一下眉,道:「你怎麼會變化至此?」
葉安歌摸摸自己的臉,不由得笑道:「一路上如驚弓之鳥般東躲西藏,十日也如同十年之久,能保住性命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又哪有工夫在乎容顏的更改?」
楚博衍的睫毛簌簌地抖著,猛地往下一垂,依舊平淡地道:「如此說來,這段時日里你與慕容煥一道,倒是吃了不少的苦頭。」
葉安歌苦笑一聲,道:「皇上一聲令下,四周烽火四起,慕容老賊雖是一世梟雄,也只能做東躲西藏的鼠輩而已。」
一席話使得楚博衍猛然間又抬起雙眸,不明就裡的看著地上之人。
「慕容老賊……梟雄……鼠輩……」楚博衍喃喃地重複著這幾個字,忽然面露嚴厲之色,聲音狠厲猶如驚雷,「既然你回來了,那慕容煥呢?他又在什麼地方?」
每一個字都如同一道驚雷,一下一下地炸響在葉安歌的耳邊,他的目光猶如利劍,能將一切謊言劈開,倘若露出半點猶疑,只怕立刻就要身首異處,儘管如此……
葉安歌波瀾不驚地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來,奉在手上,道:「皇上驗明此物。」
楚博衍走過來,拿起葉安歌手中之物細細端詳了一番,似乎還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楚博衍故作鎮靜地道:「他的家傳戒指怎麼會在你的手中?」
葉安歌垂著頭,輕聲道:「慕容老賊肯放我回京,其實就是為了這樣東西,還為了一句話。」
楚博衍的身子不易察覺的輕輕一震,道:「怎麼話?」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希望皇上好自為之。」葉安歌平靜地說著,彷彿真的只是在傳話一般。
「哼!」
楚博衍聞言臉色大變,猛地疾走兩步,反身怒指葉安歌,氣沖沖地道:「就憑他慕容煥的狼子野心,也好意思跟朕說好自為之?他以為自己還有多少勢力可言?一干叛黨逆賊早就被真捉拿在獄,只要主犯到場,便可開刀問斬,他已經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敢妄言威脅朕!」
砰的一聲,楚博衍重重捶上龍案。
天子震怒之下,人人垂首噤聲,葉安歌卻依然昂著頭,望向楚博衍道:「慕容煥雖然已經兵敗,但他的實力仍然不容小覷。葉安歌一路隨行看見前來投奔的舊部為數不少,另有新軍若干加入,倘若皇上真以為慕容煥不過是一介武夫,蠢貨,早已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卻也是大錯特錯。倘若沒有那一支針對慕容一族的的秘密軍隊,慕容一族又怎會前赴後繼,血戰到底?」
楚博衍身子一震,吃驚地望著葉安歌。
「百餘年前,慕容一族歸順之時,太祖曾賜慕容煥一族為異姓之王,王位世襲蔭封,但同時還有一支秘密軍隊,只聽楚家人號令,他授意:若有一日慕容一族懷有異心,斬無赦!這件事情,皇上該不會說不知道吧?」
楚博衍目光閃爍,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他只是沉默地望著葉安歌。
「皇上以為慕容一族不知道嗎?不,他們很早以前就已經知道了。從那以後,這支鐵血軍隊就成了慕容一族頸項上隨時可能會落下的虎頭鍘,隨時都都可以斬斷一族血脈。慕容一族誠心歸降,可換來的卻是楚氏的百般猜疑與防備,倘若慕容一族是人生怕死之輩,這威懾之力自然也就奏效了,可偏偏他們又是剛烈倔犟,不肯低頭的人……」葉安歌平靜地敘述著,目光灼灼地望著楚博衍。
「這些話到底是你自己想說的,還是慕容煥教你說的?」楚博衍忽然問道。
葉安歌心中一凜,道:「這些道理慕容老賊早已對我講明白,否則也不會引來無數的死士為他賣命。」
「你既然為他賣命,應該稱他為主人才對,為何一口一個老賊?」楚博衍忽然又問道。
「因為……」葉安歌慘淡一笑,神色是說不清的無奈可惜,「他雖然佔了理,卻沒有做對事,他的性子太過剛烈,不曾信任過任何人,否則以他與皇上的關係,未必不能勸動皇上收回這支軍隊……」
楚博衍緊緊地握住拳頭,那枚翡翠戒指深深的嵌入了皮肉里,挫骨一般的疼痛。
「如今大錯已經釀成,回頭亦是無岸,慕容煥自知與皇上再無抗衡之力,這帝位他坐不上,這江山他震不住,故國也收不回……只得歸隱山林垂垂等死,但他依然有一句話,要我原原本本的告知皇上……」
「針對慕容一族的軍隊,不過也就是個態度,皇太祖玩得,他慕容煥也玩得……萬事還請皇上三思而後行。」
楚博衍久久地看著葉安歌,雕像般完美的面孔上綳的一絲表情都沒有。
「你是要朕相信他這句話?」
葉安歌垂著頭,低聲道:「至少,在他安排渭河偷襲時,我是相信的。」
楚博衍的瞳孔瞬間收縮如針!
在葉安歌說完這句話之後,大堂之內許久都沒有人再開口,安靜得如同屋裡再沒有一個活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堅硬的東西敲在石磚上,骨碌碌地滾到了葉安歌的面前。
竟然還是那枚翡翠戒指!
楚博衍的聲音在大堂內回蕩著,帶著隱隱的顫音,以及刻意壓抑著的沉痛與疲憊。
「朕,許諾:這世間再沒有針對慕容一族的軍隊。
若還有機會,你自去告訴他:無論他慕容煥是人是鬼,只要……他還叫我一聲兄弟……他就永遠還是我心中的慕容!」
葉安歌顫抖著手從地上撿起那枚翡翠戒指,死死地握住。
在這場戰役里,並沒有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勝敗分明,而是兩個至交好友背道而馳的信任篤托被生生撕裂。
慕容煥,你這個惡人。
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這是皇帝金口玉令對你許下的諾言啊!
你為什麼偏偏一意孤行?你為什麼不肯回頭?
這段契若金蘭的友情才是真正值得你付出生命的東西呀!
你這個笨蛋!
儘管葉安歌極力保持著平靜,可當楚博衍親口許下諾言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心中激蕩萬分,怨慕容煥的傻,憂慕容煥的痴……
就在葉安歌心中悵然之時,龍案那邊已經漸漸恢復了平靜,楚博衍一直用審視而又克制的目光凝視著面前的女子——
「好了。葉安歌,說完了慕容煥,似乎到了該談談你的時候了。」
楚博衍故作生分疏離地用詞,故作生分疏離地出聲,他那雙狹長多情的鳳目里呈現出一片灰敗的顏色來。
「朕該拿你怎麼辦呢?」
葉安歌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
「葉安歌煢煢孑立,孤苦飄零,隨皇上處置便是。」
楚博衍手指半抬,在完美的下巴上滑來滑去,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看著葉安歌,道:「依你往日的行為,無論是凌遲處死還是亂棍打死都不為過,你竟然還有膽量回來,連朕也不得不佩服你的勇氣。」
雖然早就知道此行難免一死,但聽他說出如此殘酷的重刑,葉安歌還是呆了一下。
「我似乎並無明顯的過錯,難道皇上竟然如此不近人情?」
楚博衍頷首默認,葉安歌苦笑不得。
「皇上對慕容煥都可以放下芥蒂,為何對我卻如此耿耿於懷?」葉安歌輕聲問道。
「這不一樣。」楚博衍模稜兩可地回了一句。
「難道我的罪過還能大過慕容煥不成?」
「是。」
楚博衍說著,垂下眼帘,絕美而無情,霸氣又冷漠。
葉安歌的心潮猛烈起伏著,只覺得天底下不講理的事情無數,竟然以此事為最。
只是……為何楚博衍要如此為難她呢?
葉安歌心中一動,抬頭望向龍案前如雕塑般完美的那人,緩緩說道:「我的第一條罪名,莫非就是欺君?」
「是。」楚博衍冷漠地應了一聲。
「是因為我欺騙了皇上的感情?」葉安歌繼續追問道。
楚博衍忽然抬起眼睛,用極其嚴厲的口吻說道:「你有什麼遺言,趁還有機會,一併說了吧。」
遺言?
葉安歌又是一愣,抬起頭直直地望向楚博衍,似乎要望進他的心裡去,而後一字一句地,慎重其事地道:「我沒有欺騙皇上,從來都沒有。」
「朕讓你說遺言。」楚博衍的聲音依舊冷漠無情。
「這就是遺言。」
葉安歌目光灼灼地望著對面,腦子裡似乎已經被燒成了一片灰燼,她也不明白自己在頂撞什麼,多少委屈,多少酸楚,多少苦痛,一時間與這件事相比起來都變成了鴻毛一般無足輕重,如果……如果就這樣死去,一定會非常非常地不甘心吧,如同泄憤般的強烈情緒,將葉安歌的眼睛染成赤紅。
彼時烈日高懸,烈火襲身,而葉安歌卻如同被寒流擊中,心尖冷冷地顫,隱隱地痛。
往事種種彷彿就在昨天,而她與他終於在此刻……形同陌路。
楚博衍一直面無表情地看著葉安歌,鐵灰色的眼睛里照不進一絲光芒,以帝王之姿高高地坐在那裡。
葉安歌跪在地上,看著他明黃色龍靴上金線綉成的五爪金龍,停在五彩祥雲里,對著她齜牙咧嘴,她等了又等,彷彿等了一生那麼長久,才終於聽到頭頂又傳來聲音——楚博衍冷漠的聲音:「朕給你兩條路,准許你選一條。」
兩條絕路?
說話間,楚博衍已經伏在龍案上書寫起來,只見他運筆如飛,不過片刻便書寫完畢,啪的一聲拋落在葉安歌身前。
「你好好看看,好好想想,明白了再來回復朕。」說罷,楚博衍大袖一揮,邁步離去了。
是要她想明白選凌遲還是杖斃嗎?
葉安歌顫抖著雙手拾起那道聖旨,卻不想越看越心驚,以至於整個身體都在磚石地板上如風雨中的浮萍般顫抖得不能自已。
其一:廢除封號,貶為庶民,歸於民間。
其二:打入冷宮,以封眾口,留於宮中。
這便是他給她留的兩條後路嗎?
這才是你楚博衍的真心實意嗎?
葉安歌不過片刻間便已經明白了楚博衍的想法,第一條路便是放她自由,而第二條路卻是要讓她先入冷宮,好堵住天下的悠悠眾口,再堂而皇之地將她留在宮裡……
用力地抓緊手中的聖旨,將它按在胸口上,葉安歌不住地喘息著,眼中有雨霧升起,卻又硬生生忍住。
葉安歌忽然不顧一切的衝出去,剛打開門,就看見楚博衍站在台階下方,正巧回過頭來,他眼中的神色是那麼落寞,還來不及收好,就全然落在了葉安歌的眼睛里。
楚博衍沒想法葉安歌這麼快就沖了出來,滿臉都是驚訝,想要再掩飾也已經來不及了,他只能看著葉安歌一步一步走下台階,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
楚博衍的身子終於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那種彷彿大病一場之後的虛弱無力感再一次席捲上來,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把心思藏得這麼緊,竟然……
哪怕就只是看著她,都覺得連呼吸都疼痛了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給了我那兩道旨意?」
葉安歌心潮澎湃,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后,千言萬語也只化為如此平淡無奇的一句話。
楚博衍依然保持著回頭的姿勢,眼神卻穿越了千山萬水般,「在你回來之前,庄瀾越早已見過朕了,他知道你會回來,又怕朕砍了你,不惜連夜求,整宿勸說,甚至甘願替你受罰。斷髮代首。朕覺得,若是你選了他,或許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