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你是一個很好的人。
不一會兒,水開了。
秋雲還未起身,梁禾便站起來:「我來吧。」
秋雲瞧著他起身走到外面廊子下,找了塊濕抹布搭在茶壺提手上,右手拎起茶壺,左手在櫥櫃里翻出兩隻碗,返身放到秋雲跟前的桌上,開水冒著熱氣緩緩倒在碗里。
一系列動作輕車熟路。
「我小時候也住四合院,」他說,「不過那個四合院比你家要大,住了好幾家人。」
「哦。」怪不得這麼熟練。
梁禾的聲音和流水一起傾倒出來:「我其實不是來家訪的。」
秋雲抬起頭,梁禾的臉在從水汽中看不真切,她說:「我知道。」
梁禾很輕地笑了笑,把茶壺放在地上:「你一定覺得我很幼稚吧。」
秋雲搖了搖頭:「人生而自由。每個人都有權利淋雨、喝酒,如果煩惱了連這點權利都沒有,那人生幾乎也沒救了。」
梁禾又笑道:「漂亮話你倒是會說。」
他坐下來,忽然又問:「在你眼裡,我是什麼樣的?」
秋雲略有意外。她轉過頭去,細細地看著他,他的頭髮快乾了,額頭飽滿而光潔,鼻樑硬挺,劍眉如畫。他的眉毛和眼睛距離很近,眼中瞳孔佔據整個眼睛的比例又大,平日里顯得人很精神,微合時候又另有味道。秋雲不禁想到30年後的那張面孔。要說完全沒有變化,那是不可能的——膠原蛋白會消失、細紋會出現——即便是傳奇梁禾也逃不過這樣的凡人宿命。只是這張臉在歲月的流淌中變化得實在太慢了,特別是那雙眉眼,彷彿被昆崙山上的雪凍住了。
秋雲心裡悄悄疑惑,他怎麼會如此受到命運的眷顧?是他不會老去,還是……還是為了等待什麼人或事,不敢老去?
「很難回答?」梁禾見她遲遲不開口。
「也不是……」秋雲想了想,說道:「你是一個很好的人。」那個「好」字,她為了強調,還故意拖延重讀了一下。
誰知梁禾卻道:「我最討厭這個『好』字。」
「為什麼?」
「但凡這樣評價一個人,這個人便沒什麼優點了。就像評獎一樣,明明沒你的獎,但卻還假心假意地給你頒個安獎。」
「我可不是假心假意的,」秋雲脫口而出,「我是真心覺得你很好。」
梁禾見秋雲的神情,愣了愣,頹然道,「我寧願不好。」
「為什麼?」
梁禾未答。
「梁老師,」秋雲道,「這就是你『不好』的表現嗎?有事兒悶在心裡,買酒在我家門口買醉。」
梁禾抬眼瞧她,多有被戳弱點的不快之意:「說了你也不會明白。」
秋雲笑:「我猜今天之事和你父親有關。」
梁禾被猜到心事,睨她一眼。
「我現在收回剛剛的話,你也沒那麼好,」秋雲仍舊笑道,「你看你就瞧不起比你年紀小的人。」
「激將法對我沒用。」梁禾很快識破。
秋雲噎了一下,正想著怎麼回擊,梁禾卻自己開了口:「你說的沒錯,是和我父親有關。」
秋雲靜待他往下講。
「還和夏蘭有關。」
「陸夏蘭?」這點秋雲倒是很意外。又是梁禾去世的父親,又是陸夏蘭,秋雲腦筋轉啊轉,聯想到了吳柳曾經給她說的八卦,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設想:「你父親給你留了巨額遺產,但是條件必須是你和和陸夏蘭在一起;可現在陸夏蘭忽然劈腿,和別人在一起了?」
梁禾一口老血沒噴出來,直接送了秋雲一個白眼。
「所以你這麼傷心,雨天買醉,十足的失戀戲碼。」秋雲分析地頭頭是道。
梁禾連白眼都不願給了。
「不是?」
「當然不是。」梁禾搖頭,「你腦子裡到底裝了什麼?是陸夏蘭有求於我。」
「有求於你?」秋雲疑惑,「你們關係……不是挺好的嗎?她有求於你,你答應不就好了?」
「是啊。「梁禾長長嘆一口氣,這口氣彷彿包涵了千言萬語。他頓了頓,話鋒一轉,「我好像和你說過,我父親在我13歲那年,生病去世了。」
秋雲記得:「嗯,你說過。」
那次是初一,秋雲去山上賣掛紙的東西巧遇梁禾,還去梁禾家蹭了飯。後來梁禾不但送秋雲回了學校,還怕她一人鬱悶,和她說了自己的家事。其中就談到了他的父親。
「我父親不是死於疾病,」梁禾說道,「他是那個年代被人打死的。」
「打死的?」秋雲訝異,但是很快她意識到梁禾說的「那個年代」指的什麼。這是一個敏感的辭彙,她微微張了張嘴,若有所悟,「這……這難道和陸夏蘭有關?」
「當年,揭發和主審的人,叫陸文放——他是我父親的同事,也是陸夏蘭的小叔。」
「這……」秋雲頗為意外,如果陸家人這樣對待梁禾的父親,那他怎麼還和陸夏蘭的關係這麼好?
「因為陸夏蘭救過我。」梁禾彷彿知道秋雲的疑問,「她和我,還有大院里很多孩子一起長大。我父親死後,我受到很大的打擊,也暫時住到鄉下小舅舅家裡去了。陸夏蘭每天都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到鄉下來找我,給我講學校的事情。」
「她……她知道你們上一輩的恩怨?」
「不,她那年11歲還不到,我們都不知道這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大院里就數我和她是獨身子女,年齡又是最接近,所以平日里關係也最好。」
「她是一直陪伴你,直到你好起來?」秋雲心裡莫名有些嫉妒。
「是的。但是我說的『救』,不是指的這個。她是真的救過我——我一時尋死,跳到了農村的堰塘里,是她第一個發現,大聲呼救,引來周邊農夫將我就起來的。」
秋雲愕然,她沒想到梁禾居然遭受過這些,也沒想到他與陸夏蘭之家的淵源竟是這樣。她一直覺得梁禾和陸夏蘭之間的關係有點怪怪的,看似很好,但好像又保持著距離;若即若離,但好像又親密無比。秋雲是不太相信男女之間有純潔的友誼的,但是梁禾和陸夏蘭倆人也著實不像情侶關係。現在聽完梁禾的講述,秋雲恍然大悟:聯繫他倆最強烈的不是情,而是兩家人的怨和恩。
「那……那她現在是來求你什麼呢?」
梁禾哂笑一聲:「陸文放心臟病複發,性命垂危,她來求我的小舅舅主刀。」
「這——」秋雲說不出話來。這叫什麼,風水輪流轉?還是天道好輪迴,蒼天饒過誰?
這確實是一個棘手的問題,秋雲又問:「你答應了?」
梁禾微微閉了閉眼:「我沒法拒絕。」
「你家裡人不會答應吧。」秋雲試探道。
「我這不是雨天被攆出來了嗎。」梁禾苦笑。
「什麼……你還真回家和你家提了……」秋雲聲音不自覺高起來,「我要是你母親,肯定以為你是情根深種不能自拔,要拿拳頭粗的棍子一棒打醒你。」
梁禾皺眉看過來,秋雲意識到自己好像佔了梁禾的便宜,但梁禾的重點不是這裡:「你怎麼知道我媽問過這個事兒?」
拜託……是個女人都會這麼想。秋雲嘆口氣:「她家和你母親有殺夫之仇,你母親怎麼會答應?不過——我也奇怪,她家也讓你失去了父親,你不恨他們嗎?」
梁禾看向窗外,目光縹緲:「恨?當然恨。但我父親的離開,陸家不是唯一的因素。當年我母親為了她的大家庭,先一步和我父親離婚,斷絕了關係。或許,這才是我父親悲劇的第一步。」
秋雲呆了呆,不知說什麼好。她記得梁禾桌下一家三口的合照,也記得梁禾母親何成燕的平易近人的樣子,心裡怎麼也無法與那些腥風血雨的年代扯上關係。她看到梁禾的手放在桌上,修長分明,忽然很想握住他,給他些力量。
「後來我父親78年已經被平反,陸家也吃了很多苦頭。所以當陸夏蘭來找我的時候,我並沒有覺得很痛快……而是覺得……。」
「覺得她很可憐。」秋雲說。
梁禾深深地看著秋云:「是的。」
「那是時代的錯,歷史的錯。」秋雲忍不住道,「不該她來買單,更不該你來買單。」
梁禾一言不發地看著秋雲。
「我沒有經歷過你的人生,我無法真正做到感同身受,但是,」秋雲緩緩來到梁禾跟前,蹲下身子,仰頭看著他,那雙眼裡的遲疑與憂鬱讓她心痛。這一次,她沒有猶豫,握住了梁禾的手,很認真地說道,「你已經不欠她了。」怕他不信,又補充道,「真的。」
咚咚、咚咚、咚咚,不知道誰的心跳,已經快要蓋住屋外的雨聲。
梁禾在初學油畫的時候,畫過不同人物、不同年齡、不同姿勢的手,臨摹過書上的、也寫生過現場的,但是他從來沒有意識到,手原來可以如此……
他怔怔地看著秋雲的手,那雙纖細的手、比他小卻試圖捂住他的手——如此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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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不甜?我就問你甜不甜?
最近都是甜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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