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久違的父親3
「希希,你還小,有些事情,你可能不明白。你小叔他畢竟才大你十一歲。就算你們倆現在清清白白,難保日後外人閑言碎語。」二姑媽忽然開口說道。
她靜了靜,感受到周身遍布的涼意,「現在不是外人,是你們,在質疑他。」
當初爸爸入獄,家裡面沒有一個人願意要她,只有跟她毫無血緣關係的他,站了出來。而現在,當初這些袖手旁觀的人,眼裡話里,卻滿是對他的污衊。
大伯母朝家裡幾個長輩都看了看,說:「現在是關起門來,咱們自家人談話,有些話,我就說亮堂一些。你幾個姑媽,跟我也都坦蕩些。」許寒看了眼自己的母親,建議她不要。
大伯母沒理會她,接著又道:「我們就問你一句,你能保證,任平生對你不會有任何企圖,而你,也一直都能將他視作長輩嗎?」
「我為什麼要向你們保證?」她難以理解,跟著很快感到不妙,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麼令人可怕的事情,問:「你們也拿這樣的問題,問過他?」
幾個姑媽互相看了一眼,沒說話。
她喉嚨一下子被什麼堵住了,嘴唇發乾,發白,一陣一陣的冷,漫上心頭。她只覺得這個地方,現在一刻待不下去。
一直沉默的爺爺,將她一隻手,握得死死的,張了張口,說:「希希今天就留在這裡,哪也不去。」
許寒就勢拿了她的手機,說:「好啦,爺爺都發話了,你忍心不聽嗎?」
事情,從來都是人做出來的。而這世上,只有人這一種生物,在生死存亡並未受到脅迫之時,會去傷害同類。她早該明白這個道理。越是明白,越覺心寒。
「許光希你站住!」一直不吭聲的爸爸,視線落在她身上,肩膀微微一震,開口說道:「你現在以什麼態度在跟長輩說話?」
她站住了。她記得,只有當爸爸對她很生氣的時候,才會叫她全名。
許志遠轉過了身,臉上賠著笑:「見笑了,我替許光希跟諸位道歉。」這個雙鬢髮白,受過十一年牢獄之災,曾今風光無限的許廳長,就這麼,低聲下氣,低三下四,為他的女兒,一個一個,朝這些人,鞠躬道歉。
幾個姑媽連忙扶了他一把。
許志遠扳過她肩膀,拉住她胳膊,說:「走,家裡水果吃完了,陪爸爸……陪我下去買點。」腦子裡一閃而過的「爸爸」這兩個字,還是換成了「我」這個稱呼。
孤立無援,最後還是她這個多年不見的爸爸,把她帶離這令人窒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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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沿著小區樓下那條街,並排走著,天上沒什麼光,地下倒是亮堂。這條街,一直都很熱鬧。卻已經不再是原來的味道。以前的老店鋪,或是拆了,或是整修了,紛紛改頭換面。
這個時候,公園裡還亮著燈,光希爺爺退休之後,就經常來這裡,跟幾個同伴奏樂唱歌。他大概也知道,於是時常,就在這公園駐足。
他們在靠近湖水的走廊里坐著。今年北京進入高溫期后,就沒下過雨,好在,還有風,在這湖邊,倒還涼爽。
他爸爸指著原處某個還亮著燈的地方,說:「那地兒,以前有個燒烤攤,你爺爺不允許你們在外面吃東西,小寒就帶著你,偷偷摸摸來吃。誰知道,當天晚上,你就肚子疼,嚇得你媽媽,連夜就把你送醫院去。從此以後,你就沒再吃過燒烤。沒幾年,北京城整修,那兒就給蓋了個便利店。」
媽媽?很久沒聽到這兩個字了。
「還有一次,你小時候特別喜歡看哈利波特,連著有那麼幾個月,一放學就趴在窗台上。那時候你小嘛,話都悶在肚子里,大人不問,你就不說。沒辦法,孩子不對勁兒了,就問吧。這一問才知道,你是在等魔法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呢。」
她那時候,還想著別人都是一群麻瓜。
「非典那會兒,我們去夏威夷,那時候,你才幾歲?在海灘上,我跟你媽媽故意躲著你,想看看你反應,結果那次,你一回頭,看不見我們倆,就哭,邊哭還邊尿褲子。」
這些,他都還記得。
可這一切,對於她來說,都沒有什麼意義了。這麼多年來,那些不好的人,不好的事,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湮沒在茫茫黑海之中,此刻的,眼前的,終究會按照她所要的,變得平淡而不帶有一絲情感。
她早已經過了顧影自憐的年紀,知道有些事情,不能逃避,只能面對,有些人,無法選擇,只能接受。因為他們,生來如此。她許光希,一生下來,就是他的女兒,她身體里,有著他的基因,這是她終其一生,也無法擺脫的事實。
要承認這一點,於是也就變得,再簡單不過。
「爸爸。」當她說出這兩個字,感覺像是被什麼,脅迫了一般,心裏面,談不上悲喜。倒是她父親,紅了眼睛,幾近失語地答應了一聲:「欸。」
二十的夜裡,上半夜,看不見月亮。天空中,只有幾顆星星,一閃一閃,明天,會是晴天。
還是一路無言。買了水果回來,幾個親戚,已經陸續離開。家裡的阿姨收拾完殘局,爺爺坐在客廳里,正在看新聞聯播。
她父親將手上的水果交給阿姨,囑咐了幾句,抬步過去老爺子那邊,卻看見,光希已走了過去,卻又停在了半路上,恍惚回過頭來,往這邊看了一眼。兩人面面相覷著,他勉強一笑,光希已撤回了視線,低著頭,轉身進了房間。將爺爺身邊的位置,留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