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祖鳥
七星山脈之外,天高雲闊,晴空一碧萬里。
山脈腳下是一條改道的大江,這條大江並不是發自或者途徑山脈,而是環繞著山脈蜿蜒流淌。由高處看下去,像是一條透明的長裙衣帶。從山水的坐落形式可以看出,這條江水本該是筆直一線流淌的趨勢,但是這座盤亘於此的山脈好像是生生的切斷了江水的奔流之勢,迫使其改道而流。
事實也是如此,在最初這條滔滔大江確實是筆直流淌,像是一條墜落、鑲嵌在地表的巨龍,只是後來為了禁錮紅燭鎮,硬生生的搬過來一片較為原始的山脈才使得這條大江被迫改道。
在人們的認知中,似乎山高水長便是形勝之地,是偉岸天地的造化之力顯現。可是這處山水卻與形勝之地相差甚遠。所謂山水相依,在世俗風水中也有依山傍水的講究,山不離水,水不離山。可是這處地域的山水並不是相互潤澤的枯榮關係,仔細感知下去,竟然有一種夙敵的意味,這處地域給人的感覺不是那種山水相連的親切感,反而有些「老死不相往來」的互斥意味,這種奇怪的感覺像是天地倒置,萬物反向。
有些東西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歷史長河中起起落落,或興盛或滅亡,但爭鬥卻永遠不會消亡,無論是同物還是異物之間的爭鬥。
小到人與人之間的爭鬥,動物與動物之間的爭鬥,大到山水之間的爭鬥,天地之間的爭鬥,時時刻刻無處不在。而這片地域同樣存在著爭鬥,遠的不說,只是近的就有兩處。
山與水之間的爭鬥。
紅燭鎮與外界勢力的爭鬥。
秋風謝榮華,涼日潑萬里,晴翠之地生荒煙,端的一派大好風光。
在這片空澄如水的明亮天地,忽有一抹遮天蔽日的鮮紅影動劃破層雲、撕裂流風而來,那抹影動甚是惹眼,在驟然而破的流風中像是一朵燒破長天的絢爛火焰,可那抹影動鋪展的範圍之廣又如貫穿天際線的火燒雲。
由於那抹影動速度極快的原因,當它劃破長空時,在身後留下一簇極其纖長的紅絲線,遠遠看起來就如被氣流裹挾的鮮紅翎羽。
那抹如火焰鋪展於天際的鮮紅竟然是一隻展翅高飛的禽鳥!
這隻禽鳥的體型之大,展開雙翅竟給人一種遮蔽大日的錯覺,山巍巍乎,雙翼蔽之。
與那隻巨大禽鳥相對應的,是那片籠罩地面長河的巨大陰影,那片陰影宛如一片流動的黑色液體,順著土地穿梭,順著河流飛盪,順著山脈覆壓,那種有形無實,時時刻刻都在變幻著形體的陰影宛如能夠吞噬一切的無骨幽靈,不過由於這片陰影極速變幻的原因,使得它看起來像是誤闖入人間而顯得驚慌失措的幽魂。
那隻通體流淌著鮮紅色彩的禽鳥摶風而來,由遠及近,形體愈來愈清晰可見。
首先看到的竟是一張令人靈魂戰慄的勾嘴,深紅色如同蘸滿鮮血又如口銜岩漿的紅喙。紅喙給人的感覺太過於震撼,視之都能讓人心驚膽寒,似乎連靈魂都有一種尖銳的刺痛感。
緊接著是一張恐怖的鬼面般的鳥首,漆黑的瞳子小如棗核,眼眶卻是纖細如修長柳葉,在這種瞳子與眼眶的巨大落差下,看起來顯得有些猙獰。
再往後便是那一襲宛如雕紋的綾羅綢緞般的鮮紅火羽,修長的翅翎鱗次櫛比,密集的嚴絲合縫,似乎只能依靠那些細微的翎羽紋路來判斷兩根翎羽之間的銜接之處。那些密布全身的纖毫雖然看起來沒有翎羽那般鏗鏘銳利,但卻是給人一種魚鱗般密集的感覺,如被勁風吹拂壓地的草片一般牢牢的將全身包裹。如果說那雙翅翎羽是進攻的利劍,那麼這些覆滿全身的纖毫便是緻密的防具,即便是從劍陣中穿梭而過也難傷絲毫。
單單僅是這身華麗如錦羅的火羽便是極強的攻防之物。
這還不是最獨到的地方,更為神奇的是這隻禽鳥通體還流淌著細裊的流焰。流動的火焰無聲的燃燒著,順著禽鳥巨大的身體來回滾走,形似無數條小火龍滾走於石壁之間。
細裊火焰順著羽毛滾走之間相互撞擊,不時的有火焰雨滴從翎羽上而下滴落,而後隨風飄蕩,被炙熱的風流扯出很遠一段距離才徹底湮滅。
往下是一雙通體漆黑的蜷縮利爪,這雙漆黑如出自九幽之地的利爪上閃爍著劍芒一樣的光輝,由此可以看出這雙利爪的鋒利程度,切山斷岳應該是極其容易的。
這雙蜷縮起來的利爪形如死神手中的鐮鉤,張合之間,便是最慘烈的殺戮。
最後則是那一截宛如摺扇捻開一般的尾羽,每一次擺動都能掀起一陣小型的火焰颶風,蒸煮虛空。
禽鳥的龐大身軀鋪展開來,宛如神女的衣裙那般飄搖靈逸。
再往後是那一條被拉的極長的「火尾」,拖曳於空中的火尾像是飄蕩在空的纖長絲帶。
隨著這隻巨大的禽鳥排雲破風而來,那條經久不息的「火尾」也是露出了讓人不敢置信的猙獰。
那根本就不是因禽鳥高速移動而扯出的殘影,那些「火尾」分明是無數攢聚在一起的紅色鳥雀!
這條榴火色的線條竟是由不可累計的捉鬼鳥組合而成,它們藉助祖鳥排開的氣流、一路尾隨而來。這一幕像極了北歸的南雁,藉助領頭排開的氣流、以減少氣流形成的阻力,得以以最省力的方式高速飛掠。
一線推移如紅色浮萍浪潮的鳥群氣勢洶湧,遨空穿梭,眨眼之間的功夫便已經掠過那座紮根在江畔的大殿、推移至七星山脈的邊緣。
祖鳥碩大的頭顱如一頂被削平的山峰,在那片赤紅色的空曠「石台」上,站著一群神色肅穆的道人。
從陣型上看這群道人的站位極其講究、嚴謹,似乎是按資論輩那般站定,不過出乎意料的是,站在最前方的竟然是一位相貌極其年輕的道人。
他身披一襲雍容華貴的紫金道袍,頭頂攢玉蓮花冠,雙手負后,迎風而立,金絲纏邊的大袖拖曳若流雲。
只是這位貌若少年的道人卻是一頭璀璨如群星薈萃的銀髮,雙鬢髮絲在勁風的吹拂下平飄於肩頭。
這位道人給人的感覺有些奇怪,既有一種久違塵世的神仙氣派,又有一股威嚴的帝王氣。
在這位道人身旁站著一個手捧纖白拂塵的童子,童子吹彈可破的面容白皙的如冰似玉,明眸皓齒,眉心處更是有一點動人的血硃砂。
自古以來,硃砂淚便是美人的象徵。
當這點血硃砂出現在這位童子眉尖時,有種突兀的錯覺,會讓人覺得雌雄難辨。
滿頭如銀絲纏頭的年輕道人身後是一眾衣袍各異的道人,有身披海青衲衣、手持拂塵的道人,有身披白色衲衣、手中持筆的道人,有身披黑色衲衣、卻懷中抱刀藏劍的道人,有身披紅色衲衣、手捧祈福經卷的道人,亦有身披宛如符籙篆寫而成的黃衲衣道人。
從這種紛雜的陣容來看,這次可謂是傾巢而出。
關於紅燭鎮的變故,其實他們早已瞭然,畢竟在此之前,宗門內有個極其擅長推衍之術的年輕「前輩」,只是沒有想到就連那個擅長察知「未來事」的前輩這次都遭了災。
在那位「前輩」來此之前就曾為自己默默推衍過一番,推衍的結果為逢凶化吉,宗門這才同意他走這一趟。可是到頭來還是出了不可預知的紕漏,難不成從那位前輩為自己推衍的那一刻起,這條推衍線就已經錯亂了,要知道擅長推衍之人最大的忌諱就是泄露天機和強行為自己推衍,是為天地所不容的。
總之這些都是后話了,既然那位「前輩」都已經遭了災,那宗門更不敢小覷這座暗藏玄機的鎮子,所以這次一口氣幾乎派出了所有的能人異士來此收官。
這群道人裡面,真正能打的並不多,當然這裡指的是頂尖強者的戰場中,若是這群道人之中隨便放在外世一處地域,那也是跺跺腳都會讓山川抖一抖的存在,只是他們跟老掌柜和以殺伐手段揚名於世的殷泓比起來就要遜色許多了。
這群道人中,唯一擁有極致殺伐之力的要數那些抱刀提劍的黑衣道人,他們在宗門主斗部司,放在世俗宗派就是專門清理門戶或者負責追殺外敵的巡邏隊,殺力不強根本不可能進入宗門斗部司。
除此之外,要數那個在人群中最不顯眼卻又最顯眼的小道童了。
就在祖鳥低掠撞入山脈時,前方明亮如皎月出谷的鎮子前,卻是驀然浮起了一抹猩紅色,緊接著便是一陣令人發毛的鱗片刮割地面的聲音。
平滑而落的祖鳥雙翅一振,驀然啼鳴一聲,似是警告又似敬畏。
祖鳥之後,那群密集的流帶形鳥群竟是本能的想要逃離這片山脈,那條紅色流帶竟是出現了細微的向上偏移,不過很快又被扯回正軌。
滿山紅色若血海泛起,同時一股腥臭味隨之瀰漫開來。
這些飢餓了幾百年的紅斑屋龍在捉鬼鳥到來之際,竟是同一時間蠕動了起來,青面獠牙如惡鬼一般順著山林游弋,不停地吞吐著蛇信,緊繃的身軀彷彿下一刻就要向上彈射,大快朵頤一番。但是它們似乎是在等待一道命令一般一直隱忍不發。
銀絲纏頭的道人輕輕一跺腳,身形率先飄掠而出,在道人飄忽而去時,被蓮花冠束縛的銀絲驀然如肆意生髮的侵原野草一般向外暴漲,銀髮如繭絲向外攢射、膨脹。不多時一團數百丈的銀色絲團籠罩的空間憑空而出。
這位道人身形如流星划空一般,所過之處,黑暗都被整齊的切割出一個巨大的裂口。
道人心裡清楚,這群捉鬼鳥顯然是受到了驚擾,所以才會發出恐慌的啼鳴。
關於天克之物,自古便有一個先天壓勝的說法,兩者之間只要不是有著絕對的實力壓制,毫無疑問,誰佔據先天優勢誰就會勝出。
這次宗門之所以出動捉鬼鳥,就是想要佔據這個先天壓勝一說。捉鬼鳥對上了那些遊離的遊魂,就像野貓捕鼠一般信手拈來。
如今時局卻是顛倒了過來,蛇捕鳥,同樣也是一種先天壓勝。
一團璀璨如籠起一河星光的幕罩攜帶一抹暗紅飛逝而來,瞬移降落在後三山。
那隻緊隨其後的祖鳥在衝進山脈之時,龐大的身形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驟縮下去,待得落入后三山人群中時,已經顯化成一位尖嘴紅唇、顴骨微扁的紅髮老嫗,在她落地之物,先是輕輕抬手一招,將隨後而來的由眾多子孫鳥組成的流帶收起,那條紅色流帶以紅河之水天上來之勢沖刷向相貌醜陋如老艷鬼的老嫗,最終撞擊在她那瘦弱的身子骨上,形成了一件艷麗的鳥繪紗衣,長紗曳地。
而後她抬眼看向雷池結界內,同一時間,那條馱負裹著皮裘子老人的大蛇雙瞳中浮現一抹滾燙的熱浪,像是清客老饕覓到了久違的美食一般。
這位依附著一座宗門作為後盾的老嫗竟是膽戰心驚了起來,眼神驚慌且游移,竟是不敢與房沅對視!
那是一種來自血脈骨子裡的恐懼,這種恐懼猶勝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威壓。
老嫗眼眯一縫,乾枯如腐竹的手輕輕勾起,漆黑的寒芒順著鋒銳的指甲跳動了起來。
身旁的眾人看到老嫗這一幕,皆是微微訝異。因為老嫗這副姿態,不是進攻,而是防禦!
這個囂張跋扈了數百年的老鳥婆竟然第一次流露出了驚懼的心理。
黃祿微微一笑,從袖中甩出一張符籙,符籙迎風膨脹,化為一條紙船狀,而後他輕點腳尖,踏入符籙小舟,對身後的那條大蛇說道:「吃了它,你便可以真正坐鎮其中一塊界碑,至於是遁地成為唯我獨尊的地頭蛇還是遨雲做那翻雲覆雨的老龍,皆隨你。」
聽到這句話后,房沅瞳子里滾動的炙熱宛如粘稠的岩漿,身形一抖,幻化人形,恭敬的站在老人身後,激動的說道:「小人肉身化河,被這片山地苦苦壓制了數百年之久,久嘗苦矣。若真是有那滔天機緣,定是做那反身來壓制山川河流的地頭蛇!」
黃祿點頭笑著問道:「被一片山地壓制了數百年就把野心壓沒了?」
房沅按捺住內心的狂喜,挺了挺身子,沖著黃祿抱拳說道:「大人教訓的是。小人之所以選擇遁地做地頭蛇,是因為受制於自身的血脈,就算化龍,也很難跟正統龍種爭鋒。所以寧做蛇頭不做龍尾,想去爭一爭萬蛇之祖的席位,最不濟也得是一地蛇祖。」
黃祿仍舊笑呵呵,「最不濟也會是一國蛇祖。」
房沅當即又是抱拳垂腰,愈發恭敬,「多謝大人!」
黃祿駕馭符籙舟,緩緩劃破雷池結界,說道:「以後可以叫我前輩,理所當然。」
房沅緊隨符籙舟而去,「是,前輩。」
……
在一片緋紅流火剛剛褪去,七星山脈之外,又突發異樣。
天際像是被人生生的撕裂了一般,層層濃密的雲層被擠壓而出,宛如鄉野村莊的煙囪一般突突的往外冒。
一座巨大樓船戰艦排雲如倒浪般疾馳而來,天際行船,風雲涌動,威嚴如風伯雨師巡視疆土。
樓船戰艦之上,列甲陣陣,光芒流溢如水中游鱗般刺眼。
流線型衝破風雲的船舷上,站著一位不怒自威的覆胄男子,男子目光如鷹隼一般遙遙鎖定紅燭鎮,準確的說,是遙遙鎖定一個人。
一個全身金光湛然,手持血槍的魁梧漢子。
兩人幾乎在同一時刻,相互看了一眼,而後又同時收回目光。
樓船戰艦上的男子收回視線后,雙指如勾,猛然探向自己的脖頸。
一枚袖珍大戟飾物被男子從脖頸處扯出,單臂伸出,一桿縈繞著沉沉紫氣的大戟便驀然顯化而出。
男子將大戟插入船甲之上,縱身一躍,高聲吩咐,「全速前進!」
……
亂墳冢。
李燈臨近亂墳冢時,那片悸動的黑色影動在少年到來時,竟是主動的讓出了一條路,像是帝王出巡,萬民避讓。
熙熙攘攘的黑影在少年走過以後,重新合攏。
不過少年越是往前走越是艱難,溫裕張開的雷法阻礙了少年的腳步。
前方,是一團宛如寒夜篝火般的碩大火球,看的李燈有些心馳神往,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害怕。
終歸是熱血少年。
在李燈出現於溫裕視野中時,溫裕一驚,哪來的野孩子?!竟然還能不受到絲毫天地威壓的困擾,走在這片詭譎的地方居然能如履平地!
紅燭鎮走出來的?!
那就絕對不是野孩子!!!
而後他操控火罩,留出一個缺口放李燈進來。
李燈在火罩前停下,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叫溫裕?」
溫裕點頭。
李燈走入火罩,「我叫李燈,老掌柜說你會帶我走出...十萬大山。」
溫裕一陣錯愕,許久以後才說道:「我會陪你走過十萬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