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案件重演
雨聲瀝瀝不停,秋風秋雨愁煞人。
早晨接到詔令,需要進宮當差,撐著傘來到司馬門,韓嫣匆匆由宮裡出來。
「劉丹,出大事了。」他一驚一乍地。
「什麼大事?」我打個呵欠,昨夜喝太多酒了,呵欠中都能聞得酒氣。
「匈奴有使者來,請求天朝賜公主和親。」他說。
「又和親?」我腦子頓時清醒,立刻擔心起遠在匈奴的南宮公主,這個混帳東西有了南宮還不知足,居然得隴望蜀,這樣看來公主的處境未必適意啊。
韓嫣說:「和親並非大事,無非是要錢要糧要女人,還有件更大的事,關乎到你。」
「我?」不會是讓我去和親吧。
韓嫣撓撓頭滿臉憂色:「丞相已上稟陛下,現在宣室內亂成一團,很快會有廷議,到時只怕你小命不保。」
我吃了一驚:「什麼事這麼嚴重?」
韓嫣瞪著我:「你在匈奴闖的禍還須我提醒?不但是你,此番連晏七行都得受你這好人連累。」
哎呀!把這事忘了。我在匈奴是闖了大禍,不單殺了中行說,還有軍臣單于之死,伊稚斜不把這髒水潑我身上才有鬼。都說屋漏偏逢連夜雨,還真是倒霉催的。
我鎮定心神,問:「匈奴那邊怎麼說?」
韓嫣道:「新任單于向漢朝索要殺人元兇,指名道姓要你跟晏七行,要將你們押回匈奴祭旗。」
我略作沉吟,問:「晏大人知不知道這事?」
韓嫣說:「我這正奉旨去宣他,你呀,自求多福罷。」說罷匆匆而去。
我呆站在雨中,心裡一片混亂,知道這件事很難收拾,除非漢匈絕交,否則非得給匈奴人一個交代不可。
怔忡良久,想著不管怎麼著也得面對,於是舉步前往宣室。
剛走了沒幾步,盧光慌慌張張地跑來,看見我氣喘吁吁地說:「還好來得及,陛下有令,今兒個你不用進宮了,回吧。」
「為什麼?我可是御前御長,自然得在陛下身邊伺候著。」我急著想找皇帝說明情況,這一人做事一人當,怎麼也不能連累晏七行啊。
「讓你回就回吧。」盧光跑得太急不停地喘著粗氣。「陛下現在有要緊事,用不著你伺候,回吧啊。」
皇帝這是讓我回家避禍呢,看來情形不太妙。眼見盧光跑遠了,我偷偷溜到宣室後頭,今天值班的禁軍是衛青的手下,跟我熟得很,走了個後門,光明正大地跑去聽牆根。
裡面果然吵得很厲害,大臣們分了黨。
一黨認為中行說叛變降敵,屢次跟大漢作對死有餘辜,這次劉大人代天伐誅,中行說死得好死得妙。至於軍臣單于之死,分明是他們自己內訌,嫁禍給劉晏二位漢使,如今反倒向漢朝要人,如此行為根本是在挑釁大漢的天威,我天朝大國說什麼也不能向匈奴蠻夷屈服,大不了跟他們開戰,也不能將自己的臣子送到人家刀口上任人宰割。
這一派以衛青和大行王恢為首,尤以衛青言辭激烈。
另一派則以丞相田蚡為首,指責劉丹身為漢使並非漢賊,在人家地盤上行殺戳之事罪之大矣,人家索要兇徒那是情理中事。而且大漢十幾年來跟匈奴總算是相安無事,而且目前還沒有能力跟匈奴抗衡,決不能為了一個臣子魯莽的舉動就大動干戈,萬事還是以和為貴。最多將晏七行摘出來,讓劉丹一個人來背這個黑鍋。
還有和稀泥派,以竇嬰為首,認為答應匈奴的要求有損漢天子威嚴,不答應恐怕兩國就得開戰,所以還是想個既能安撫匈奴,又保全大漢顏面的好主意方為上策。
在這樣的混戰中,漢武帝始終保持沉默。直到三方將道理說也說盡了,吵也吵夠了,嗓子啞了力氣沒了,他才沉篤地說:「諸位說的都有道理,茲事體大,關乎漢匈和平朝廷臉面,各位回去后思慮周全,三日後廷議再作定奪。」
皇帝宣布休會,於是一干人等魚貫而出,議論紛紛地離去。
我躲在牆角,心裡沉重無比。
這件禍事真的闖大了,說來說去都是天意弄人,否則於單若為單于的話,哪來今天這麻煩?
怎麼辦?想來想去,最好的辦法就是我一人全扛下來,保住晏七行,然後在押解去匈奴的途中跑路。
正在胡思亂想間,聽見有人通報:「稟陛下,晏大人在外求見。」
「傳。」
沉穩的腳步聲之後,晏七行的聲音響起:「臣晏七行參見陛下。」
「起來吧。」似乎是皇帝起身,走下御座。
「臣有罪,不敢起。」晏七行沉聲說。
皇帝奇道:「卿何罪之有?」
「出使匈奴,有負陛下所託,不能保全和田玉,其罪一也;任俠殺人,致天子因我蒙羞,朝廷亦尊嚴盡失,其罪二也;已行不義,連累無辜,令劉大人因我含冤,其罪三也;隱瞞已罪,欺君岡上,其罪四也。臣待罪之身,願聽憑陛下發落,只是諸事皆罪臣一人所為,與劉大人毫無關係,請陛下明鑒。」
窗外,我不由閉上眼睛,百般滋味齊上心頭,辯不出是酸是甜,是苦是辣。忽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感受到富有,感受到幸福,同時也感受到心痛。
原來我不是一無所有,原來我並不孤獨。
有衛青在皇帝面前為我竭力爭辯,有晏七行甘願犧牲自己也要保全我的生命,我能得到他們倆人真心以待,(不管友情還是愛情)是何其有幸,何等富足。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擁有這種人世間最寶貴的情誼不是嗎?那我還有什麼好恨的?有什麼好怨的?上帝所恩賜的,遠比衪奪取的為多。
「真的只是你一人所為?」皇帝的聲音聽上去分外的沉鬱。
「是臣一人所為。」晏七行堅定地說。
「好,有擔當。」
沉默一會兒,聲音又起:「三日之後舉行廷議。」
然後,宣室內歸於沉寂。
我明白那是什麼意思,皇帝默許了晏七行,要他來背這個黑鍋!這麼說,他準備息事寧人,以圖後作。
我挺直了身體,快步走向宣室的正門。
一雙手臂攔住了我,是衛青,他看看左右,將我拉到僻靜處說:「你想怎樣?晏七行既然將這罪名攬上身,而陛下又已默許,即便你告訴普天下所有人,人是你殺的,禍是你闖的,就算他們明知如此,又怎麼敢忤逆陛下?」
「那麼,你的意思是要我眼睜睜地看著晏七行替我去死?」我力持冷靜,不想讓他看出我跟晏七行之間有什麼。「我還沒狼心狗肺到這種程度。」
衛青說:「惟今之計,保得一個是一個,何況此事須廷議定論,你何妨多等三日,或者中間另有轉機。若廷議之後,果然決定將晏七行交給匈奴處置,大不了我們路上動手劫人。」
我意外地揚起眉,這衛青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不過倒是跟我不謀而合。
「你幹嗎對晏七行這麼好?你們很有交情嗎?」
衛青正色道:「我敬他是條漢子,無論他為何種原而甘願為你擔罪,我衛青都尊敬他。」
我望著衛青,衛青望著我,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我感激地當胸給他一拳說:「謝謝你。」可是,一定還有更好的辦法。
廷議,廷議……除非皇帝任意獨斷,否則無非就是少數服從多數,如果能贏得大多數人支持我們,事情就有迴旋的餘地。
跟他們講道理?論智慧論口才他們個個精得給個猴都不換,到時候上古下今辯駁一通,我一人哪對付得了那麼多張嘴?此路不通;
跟他們講感情?更沒戲。我平時跟朝臣們並無深交,晏七行直指繡衣使者的身份,得罪的人多了去了,此路依舊不通。
我窩在小酒館,對著滿桌子冷掉的酒菜,左思右想絞盡腦汁依舊是一籌莫展。正撓頭間,忽聽旁邊有人說道:「翠紅樓近日來了歌舞班,聽說班裡有位伶人名叫紅蝶,無論身段姿色、歌喉舞技,天下無出其右者,據說看了她表演的人,都讚不絕口,此次來至長安,說不得要去欣賞一番。」
歌舞表演?這些古代人還真會享受。
自從來到漢代根本沒閑過,還從沒有身臨其境看過古人的……我模糊地想著。
身臨其境?!歌舞表演?!
我腦子裡靈光大大地一閃,怔了半晌,騰地跳起來喜形於色地叫道:「有辦法了,我有辦法了。」
周圍左右的人都被我驚動了,齊刷刷地目光對準我,以為我是一瘋子。
我興奮得難以自抑,衝出小酒館,去找衛青……
我在在翠紅樓足足住了三天三夜,一直到廷議那日,頂著熊貓眼兒,來見皇帝。皇帝見我這副模樣,難免驚詫,不過廷議在即,他也沒什麼心情理會,淡淡地說:「隨我去承明殿。」
「陛下……」我跪下來苦著臉。「不瞞陛下,臣身患有恙,已是三日三夜沒有好好休息,您瞧臣這副熊貓眼兒,站在您身邊不是給您添堵嗎,這也辜負了未央宮第一花瓶的美名不是?不如您再放臣幾天假,讓臣把這黑眼圈睡回來再來侍候您。」
皇帝聽了我的請求,又想氣又想笑,一甩袖子說:「去罷。」帶著一干隨從呼呼啦啦廷議去了。
我立刻跑去跟衛青匯合,打開北闕門,將男男女女近三十人連帶著各種器具迎進未央宮。然後以御前御長的身份向衛尉禁軍假傳聖旨,便在眾人莫名其妙的目光,於承明殿前的寬闊場地上忙碌起來。
大家事先得了吩咐,幹活歸幹活,沒人說話也盡量將響動放到最低點,不一會功夫,就搭了個簡易的——戲台!
是的,我是辦法就是,在未央宮承明殿前,於這廷議機要之日,給皇帝及眾官僚們演一出精彩的大戲。
為此我重金聘請了名伶紅蝶的戲班,花言巧語連哄帶騙讓他們來宮裡給皇帝表演,然後從衛青處調用了五十名高大威猛的期門軍備用。隨後用一個小時寫完劇本,再花了三天三夜的時間綵排及製作相關道具,足足花了我一千兩黃金,搞得我身心俱痛。
今天,戲終於要上演了。甭管成功不成功,有一點是肯定的,我是穩賠不賺。
衛青工作完成,跑去參加廷議。在殿前我安排了眼線,一會兒跑來報告說:「晏大人承認手誅中行說一事是他一人所為,朝官們不信…」云云
二次來報:「陛下說晏大人既已承認殺人,要眾臣為此一議,要不要將他送往匈奴…」云云。
三次來報:「殿里兩派大臣爭執得很厲害,主戰派佔上風,他們說…」云云。
四次來報:「不好了,主和派個個牙尖嘴利,主戰派只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他們說……」云云云云。
時機到了,我手一揚,樂隊立刻準備,手一落,一通鼓響,始慢后快。
「咚,咚,咚,咚咚咚咚…」立時,整個未央宮都是驚雷般的鼓聲。鼓聲停,樂聲起,五十個期門軍雄壯的歌聲陡然響起,聲震天宇。
「狼煙起江山北望
龍起卷馬長嘶劍氣如霜
心似黃河水茫茫
二十年縱橫間誰敢相抗……」
「嘩」,就見承明殿門象開了鍋,擠出無數大大小小的官僚,接著晏七行出現,皇帝的儀仗出現,站在漢白玉的台階上,大家均目瞪口呆看著眼前這一幕。
一見皇帝出現,期門軍的歌聲唱得更加響亮,簡直是豪情滿懷壯志在胸極度煽情。
「恨欲狂長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鄉
何惜百死報家國
忍嘆惜更無語血淚滿眶…
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黃塵飛揚
我願守土復開疆
堂堂中國要讓四方
來賀……」
如此再重複一遍,這下歌詞的內容大家可全都聽得清清楚楚了。
歌聲止,滿庭寂靜。
歌中所說守土疆,四方來朝,如今堂堂大漢被人小小匈奴欺負到用女人換和平的地步,而且年年去朝,歲歲獻貢,還守得什麼土開的什麼疆,至於四方來賀,更成了莫大的諷刺!
所以漢白玉台階上的一眾官僚們面面相覷,不敢出聲。我選這首歌,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看你們紅口白牙還有什麼臉說話。
晏七行眉頭緊鎖,滿面憂色;漢武帝則面沉似水,目光灼灼遠遠地望著我。
「劉丹,你好大膽子。」一聲怒斥聲響起,不用看就知道是丞相田蚡。「此乃皇宮重地,今日又是舉朝廷議,烈日昭昭天威赫赫,你居然敢帶人在此胡鬧,分明是藐視陛下,來人,以大不敬之罪將她拿下!」
立刻有殿前禁軍出列要來拿我。
「慢!」出聲的自然是衛青,這齣戲我們早編排好了。
轉身面向皇帝大聲道:「陛下,劉丹向來聰慧,素行謹慎,豈敢在陛下面前無事生非?此事事有蹺蹊,請陛下問明情由再將她定罪不遲。」
我敢這麼做也是賭定了皇帝定會給我及衛青一個情面。
皇帝橫了田蚡一眼,抬手指向我:「你說。」
「咚」,一顆心落到肚子里,危機變成時機了。
天子發話,田蚡不敢放肆,只好狠狠瞪我一眼,退到一邊去。
我心裡直納悶:這傢伙看起來一副要置我於死地的樣子,我到底什麼時候得罪了他?
「啟奏陛下,」我老神在在,從容不迫。「臣是有話說,但是因為想說的太多太複雜,一時間說不清楚,所以臣想了個法子,將臣想說的話,用表演的方式展現給陛下及各位大人,只要看完臣精心準備的這齣戲,所有一切自然清清楚楚,那時臣不用廢話,陛下與各位大人自然知道該怎麼辦。」
我說得很大聲,務要令所有人等聽得清清楚楚。
晏七行厲聲道:「劉大人,本官誅殺中行說乃是事實,何須你來胡言亂語擾亂聖聽?還不退下。」
我望著他,微笑道:「晏大人何必激動,劉丹行事自有分寸。」
向皇帝一揖,恭聲道:「請陛下聖栽。」
漢武帝顯然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的本意是想讓晏七行頂罪了事,但被我這麼一鬧,不同意吧,明顯有包庇我的傾向。同意吧,又擔心就此把我葬送掉。
這種心情我能了解,但不能贊同,於是催逼道:「陛下,臣精心準備了三天三夜,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辛辛苦苦的就想在陛下面前獻寶,懇請陛下給臣一個機會。」
我故意把話說得輕鬆,還偷偷向皇帝打個眼色。
皇帝接收到我發出的信號,以為我有什麼妙計,臉色頓開,說:「好,朕准了。」
立刻吩咐下去,在承明殿前擺開了坐席,皇帝居中坐紅羅傘下,左右大臣們依次排序而坐,大戲要開場了。
戲台離地面約五尺,因為搭得倉促,為安全起見,底下墊的全是木箱,雖然不好看,但絕不會出任何狀況。
「嗆嗆……」鑼聲響起,兩個身穿漢朝官服的官員上場,一溜小跑作奔馬狀,台下官員有忍俊不住的就掩嘴偷笑。
高個官員端莊嚴肅,大聲自我介紹:「本官,乃大漢直指繡衣使者晏七行……」
「咦?」「啊?」
下面立刻有議論聲,皇帝皺眉,不悅地哼了一聲,大家全都乖乖閉口。
「今奉漢天子詔令,出使匈奴,匈奴向來敵對大漢,屢次興兵侵擾,實是不義之邦,今日出使,還當小心謹慎,莫失我天朝尊嚴才是。」
小個官員相貌美麗,英姿勃勃,東張西望片刻對戲里的晏七行說:「晏大人,你看這草原風光何等美妙,瞧瞧這無垠的綠野,聞聞這清新的空氣,眼界開闊了,心胸寬廣了,呀,真令人精神振奮。」
晏七行說:「草原再好,不及我大漢的高城深池,沃野良田。」
這正是當初我跟晏七行的原話。
偷眼看晏七行,他臉上浮出柔和的微笑。
冷不防碰上一道目光,正是皇帝,他的眼神奇怪頗令人費解。趕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戲台上,一轉眼來到王庭,過了森嚴的刀陣,進入單于帳內,單于跟一班匈奴官員以居高臨下極度藐視的姿態接見漢使,便見眾官員中已有一半皺眉不滿。
中行說出場。
為了製造效果,我添油加醋,篡改當時的對白。
戲中晏七行道:「漢天子念北地苦寒,特備華服相贈,並有良食美酒請大單于笑納。」
扮演中行說的演員長得一臉老奸巨滑,跟中行說還真有幾分相似,冷笑道:「稟大單于,漢朝的皇帝送如此眾多的美物給您,表面恭敬,其實是居心叵測呀。」
單于驚問:「此話何解?」
中行說說:「匈奴人口總數,抵不上漢朝的一個郡,然而緣何強大?就在於衣食與漢人不同,不必依賴漢朝。如今單于若改變原有風俗而喜歡漢朝的衣物食品,漢朝給的東西不必超過其總數的十之二三,那麼匈奴就會完全歸屬於漢朝了。請求單于把從漢朝得到的繒絮做成衣褲,穿上它在雜草棘叢中騎馬賓士,讓衣褲破裂損壞,以此顯示漢朝的繒絮不如匈奴的旃衣皮襖堅固完美。把從漢朝得來的食物都丟掉,以此顯示它們不如匈奴的乳汁和乳品方便味美。」
中行說此話一出,眾皆嘩然。
其實這是發生於景帝年間的事,寫劇本的時間太短促,為方便行事,我照搬過來再添點油加點醋,據我推測,知道這糗事的除皇帝及近支大臣外,其餘官僚所知者應該不多。所以我特別留心劉徹的反應,只見他沉坐御席,面無表情。
單于果然聽從中行說建議,將華服美食盡皆丟棄。
戲中劉丹立刻站起來想扳回面子,說:「匈奴雖然強大,但風俗卻野蠻落後。比如輕視老人,子納父妻,弟娶長嫂,綱常混亂,而且朝廷並無禮節,服飾衣帽也看不出身份高下。」
中行說大笑,說:「你們漢朝風俗,凡有當兵被派去戍守疆土,臨行前,他們的老年父母難道不省下最好的衣物和肥美食品,把它們送給出行者吃穿的嗎?」
劉丹說:「不錯。」
中行說說:「匈奴人明確戰爭之重要,年老體弱的人不能打仗,故而將肥美的食品給壯年人吃喝,這樣,父子才能長久地相互保護,怎說匈奴人輕視老年人?」
至於倫常禮節,匈奴的風俗,食牲畜之肉,衣牲畜之皮,逐水草而居。戰事一起,全民皆兵;戰事一停,人人歡樂無事,所受約束極少,君臣關係簡單。就如人的身體一樣,父兄死,妻其妻,乃為何匈奴血統的純正,故此雖然倫常混亂,所立必是宗種。」
「如今漢朝侈言倫理,反致親族疏遠,子弒父有之,臣弒君有之,手足相殘全無情義,江山易主乃屬常事。況禮義弊端,使君王臣民易生怨恨。傾力造宮室城郭,使民力耗盡;行律法賦稅嚴苛,令百姓疲累,戰時不習戰,閑時不得閑,高冠華服,繁文縟節,等級有序,難道有什麼了不起嗎?
說到這裡,中行說狂妄之態畢露無疑:「你們這些漢使,休再喋喋不休,切切私語。只須回去告訴你們那少不更事的兒皇帝,只管按時送來貢物,倘若盡善盡美,便算盡職,否則秋高馬肥,便要派遣鐵騎踏平你大漢疆域!」
「砰!」的一聲,激怒之下,有人踢翻了面前案幾,怒吼道:「無恥小人,漢家敗類,士可忍孰不可忍!」正是大行王恢。
他這一怒,其它主戰派官員情緒高漲,紛紛出言大罵中行說,反觀主和派,個個耷拉著腦袋不出聲,人家連「少不更事兒皇帝」這樣的話都罵出來了,他們豈敢再言和睦?
劉徹依舊面無表情坐在那裡,對於身邊的混亂睬也不睬,身體卻僵硬得象塊生鐵,臉上的肌肉每一寸都綳得緊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未央宮的銅牆鐵壁,射向遙遠的匈奴草原。
現場一亂,台上的演員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獃獃站著。我起身叫道:「各位大人稍安勿躁,下面的戲更加精彩,請安繼續觀看。」
人聲漸靜,好戲繼續。
台上只剩晏七行、劉丹、中行說時,晏七行說道:「中行大人,你身為漢人,為何反替匈奴效命?」
劉丹生氣地說:「是啊,你這種行為就叫漢奸。」
要說還是扮演中行說的演員,當初我一眼就看上他,天生的奸人材料,只見他立刻把臉一變,「桀桀」陰笑兩聲說道:「我告訴你們,自我入匈那日起,我就立下誓言,終其一生,要滅你大漢!」
晏七行厲聲道:「漢天子英明神武,漢廷能人濟濟,善兵之將更每代迭出,你想亡漢,分明痴人說夢。」
中行說大聲狂笑:「我本漢人,深知漢情,當今單于,亦唯我計是從,我只須為大單于出謀劃策,管你善兵之將多少,定教你有來無回!」
我暗叫了聲好,這演員的神情語氣,將那老謀深算的中行說刻劃得入骨三分,簡直叫人恨得牙痒痒。
一班領兵的將領氣得臉色黑紅,額上青筋直冒。寫劇本時,特別加重了這場戲份,就是要將殺中行的理由合理化,現在看來效果不錯。
中行說狂笑著下場,晏七行隨即氣忿忿地退下。場中只剩下紅蝶扮演的劉丹,只見她左踱三步,右踱三步,擦著手自言自語說道:「我朝天子銳意軍務,將來興兵滅匈是遲早的事,留這中行說於敵營之中,他又素來狡詐多謀,只怕將來會成為漢軍的心腹大患。我劉丹身受皇恩每思圖報,今日就送陛下一個大禮,離開匈奴之前,必殺中行說。」
紅蝶那也是伶人中的極品,兼之本有幾分俠氣,跟我相處三天,將我的神情語氣學了個八成象,宛如當日的劉丹再生一樣,連我自己都看呆了。
「嗡」台下官員們議論之聲又起,大致都在說「原來如此」「這中行說該殺。」「不殺必成後患。」
我得意地微笑,瞄向皇帝,與他銳利的目光碰個正著。
接著,劉丹晨起,碰上被擄來的漢人奴隸,自有一番對話,談老上單于的豐功偉績,談頭蓋骨喝酒,談漢人女子被殺獻祭的事,尤其給人以震動的是老奴隸最後的話:「漢使啊,休怪老奴去崇敬漢朝的仇敵,想我天朝泱泱大國,居然被外族欺凌到如此地步,令人羞愧啊。哪天漢朝若有如老上單于一般善戰的英雄人物出現,統領大軍蕩平匈奴一雪前恥,老奴必定百倍千倍的敬奉他。」
一番話擲地有聲,全場靜得只聽得見風掠過耳畔的聲音。就連衛青都一臉凝重,若有所悟。
中行說與伊稚斜的使者上場,密謀弒君奪位之事,劉丹在旁偷聽,被中行說發現,決定將計就計,要陷害漢使。
戲劇的高潮在單于壽誕之日的祭祀大典,扮演漢家女的演員是紅蝶的師姐,極是端莊嫻靜。當她身穿大紅的長袍,緩緩步上高台,一對美麗的眼睛四下一掃,那種面對死亡從容沉靜的氣度,令得在場所有人都屏氣斂神,痛惜無比。
點火令聲下達之後,穿著火色舞衣的舞姬圍著漢女翩翩起舞,作火焰飛舞狀,坐在一邊的劉丹屢次起身,卻被晏七行按了下去,並緊緊捂住她的口,令她動彈不得。
火焰中,那高貴的漢女高聲發出最後的咒詛:「蒼天有眼,佑我大漢,必滅匈奴!」
美麗的臉轉眼被火焰吞噬。
為了增強效果,話外間出現老奴隸的話……
「被獻祭的,通常是漢人的女子。」
……
我看見皇帝雙手緊緊握成拳狀,任他再掩飾,也見胸膛在劇烈地起伏著,所有的官員都昂起頭顱,定定地望著火中的美麗女子,悲憤之情溢於面上。
中行說仰天狂笑:「我們偉大的撐梨孤塗單于,乃是草原的狼王,是翱翔的雄鷹,必在統領大匈奴千萬的鐵騎,穿過草原,越過江河,踐踏漢朝肥沃的土地,焚燒漢朝堅固的城池。殺光你們的男人,搶光你們的女人,讓大漢的子民,生生世世作大匈奴的奴隸!」
劉丹拔劍而起叫道:「中行說,我要你的命!」
台上一陣大亂,暗藏的兇手立刻將軍臣單于射殺,中行說左躲右閃叫道:「殺人啦,漢使殺害單于啦!」
持械的匈奴士兵圍上來,晏七行與劉丹並肩作戰。劉丹不管不顧,奮身追逐中行說,最終將他擊殺。
晏七行大叫道:「殺出王庭!」
激戰之中,五十名期門軍放聲高歌,響徹雲霄,正是被我篡改的岳飛的《滿江紅》。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白登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驅長車,踏破祈連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岳飛的《滿江紅》是一闕極具煽動性的詞,從古到今凡心懷家國者,聞之莫不熱血沸騰,鬥志陡生。
我把靖康恥改為白登恥,特為要提醒劉徹往日高祖呂后所遭舊辱,來激發他一雪前恥的決心!
而演唱者又是新建不久的期門軍,少年兒郎們正年輕氣盛,一腔精忠報國的熱血,唱起這闕詞慷慨激昂,似乎踏破祈連,食胡虜肉喝匈奴的情景就在眼前!
激揚壯烈的歌聲中,進軍的鼓聲震天價地敲了起來,晏七行與劉丹殺出王庭,全劇終!
剛才還晴空萬里,忽然起風了,烏雲漸漸遮蓋了太陽,君王臣子全都安靜極了,無數雙眼睛依舊直直地瞪著戲台,似乎戲還沒有落幕。
現場的人全都震憾了。
匈奴的殘忍匈奴的囂張匈奴的跋扈,匈奴對天朝的輕蔑對天朝的羞辱,過去他們只是看奏報聽傳聞,但今天借著這場真實的短劇,真真實實的展現在他們面前。
戲劇這種東西漢朝本是沒有的,它的表現力非常的豐富強大,遠勝於一口才極佳的博士,獨自一人引經據典高談闊論。沒什麼比案件重演、直觀教學更能深入人心的,所以他們理當震憾!如果他們不悲憤不震怒,那反倒奇怪了。
我坐在那兒不說話。根本用不著說話。我就不信這個時候,還有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出來找罵的。
我料錯了,還真有找罵的,那人就是田蚡。
田蚡晃悠悠地站起來,慢條斯理地說:「劉丹,你如此煞費苦心,無非是想為你與晏七行殺人之事開脫罪責嗎?」
我騰地站起來,昂首挺胸凜然說道:「丞相此言差矣,中行說是我殺的,就是我殺的,與晏大人無關,我劉丹敢作敢當絕不推諉。陛下或殺或剮,或將我送給匈奴人祭天祭旗,我全認了。我只是想藉此說明,對匈奴,我們已經忍了幾十年了,還要再忍多久?我們還能忍多久?非得等到他們的鐵騎踏破雁門關,焚燒我城池殺擄我子民,我們再來反抗?我也想問問在座各位,你們還是不是男人?男兒膝下有黃金,我泱泱大國憑什麼給他匈奴年年朝歲歲貢,一個不順心說翻臉就翻臉?你們究竟要奴顏婢膝到幾時?」
所有官員被我罵得或啞然無語或臉色通紅或怒色勃然,不是對我發怒,是因羞愧難當而老羞成怒。田蚡抬手指著我怒不可遏地叫道:「你,你一個小小的御長,敢在陛下面前如此羞辱我大漢男兒,你,反了不成?」
我瞪著他不客氣地厲聲道:「田大人,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想我劉丹,不過是個女子,面對家國之辱猶能怒髮衝冠拔劍而起,你們這些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妄自領受皇恩,卻不肯為陛下分憂,只知貪圖眼前的安逸,文官畏戰,武將畏死,殊不知滅國之禍就在眼前。如果你們大漢朝真的如此窩囊,索性就乾乾脆脆,送我這個為漢天子除去心腹大患的兇手罪犯前往匈奴,讓他們拿我祭天也好祭神也罷,我劉丹絕無二話,必定效法那被獻為祭的漢家女子慷慨赴死!」
我真的火了,話說的要多狠就有多狠。
「住口!!!」一聲怒喝如同驚雷平地乍起,隨即「咣」的一聲,皇帝面前的桌案被劈成兩半,漢武帝劉徹手持佩劍,劍鋒指向前方,一張臉冷峻威嚴,殺氣騰騰,似乎從眼睛到頭髮梢,都冒著火星兒。
我呆住了,一干官僚也都呆住了,大家直瞪瞪地看著他們至高無上的皇帝。
劉徹咬著牙,一字一句似乎從牙縫裡擠出來:「從今日始,誰敢再言送我漢臣至匈奴入罪者,朕誅他九族!」
說罷「嗆」的一聲還劍入鞘,怒沖沖轉身離去,立刻前後隨從一大幫,「呼啦啦」離開承明殿庭院。
戲台上,紅蝶手按佩劍,目光朝著劉徹離去的方向俏然而立,一班伶人則跪倒在地,恭送大漢皇帝陛下。
戲台下,群臣無語,晏七行遠遠凝望著我,目光中有欣慰又有隱憂。
而風聲蕭瑟,秋意愈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