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疑雲又起
廷議之後,皇帝將宗室女冊為公主遣嫁匈奴,至於引渡我與晏七行到匈奴一事,皇帝以大漢律例,漢臣不受外邦審理的理由拒絕了他們的要求。隨後,漢朝邊境立刻進入一級戰備狀態,等待匈奴人隨時的攻擊。本以為伊稚斜必會有所動作,但等了十幾天,對方毫無動靜。
我推測,很可能伊稚斜新近登基,忙著整理匈奴內部事務,還無瑕顧及此事。雖然如此,邊境諸郡仍未放鬆,時刻警惕對方的突襲。
這期間,皇帝果然向我們問罪,晏七行被罰俸半年,小意思。我就慘了些,除了罰俸一年外,因私自引人入宮且假傳帝命,杖責十下。
這十下打得真狠,害得我裝模作樣在家裡趴了十天。不知哪根筋不對,明明我挨打又挨罰,登門探視的官員卻絡繹不絕,又是禮物又是補品,因為我被罰了俸,還有人索性送金送銀,我自然是來者不拒統統收下,這下真是大發利市,收入比被罰掉的還多。
嘿嘿,原來挨打竟然是條發財的道兒。我苦中作樂地想著。
挨打的第三天晚上,扶雍幫我拆下已經那些根本無用的葯布,兩個人正說話間,傳報晏七行過府探訪。
聽到是他,扶雍秀氣的眉頭輕輕一挑,這個動作沒逃過我的眼睛。這個扶雍,跟晏七行必定有什麼不可與外人道的關係。
外頭腳步聲輕捷,我趕緊想坐起來,扶雍瞄了我一眼淡淡地說:「若不想有人起疑,你還是趴著吧。」
我只好苦著臉趴在床上。
晏七行倒負雙手走進來,看見扶雍怔了一下,扶雍以一貫清高的姿態向他點頭示意,轉身離開。
我趴在床上,眼睛眨巴眨巴望著晏七行。再一次發現,原來這兩個人長得蠻像的。
一樣漆黑的長眉,一樣挺拔的鼻樑,一樣黑如點墨的眼睛,一樣薄薄的嘴唇,當然不是一模一樣了,只是整體輪廓給人的感覺頗為相似而已。
要說不同之外嘛,扶雍的皮膚白晰而晏七行卻是小麥色。扶雍氣質清越孤高,不染半分俗世之氣,而晏七行……
今晚的晏七行穿著黑色鑲黃色花紋滾黃邊的長袍,頭帶黑色嵌黃玉的束髮冠,黑與黃的搭配,讓他看上去有種冷峻而尊貴的氣度。
他們倆個,一個在紅塵之外,一個在紅塵之內,氣質有天壤之別,但不知為什麼,我就是覺得他們有點象。
有點象……兄弟,或者其它有血緣關係的人。不過一個姓晏,一個姓扶,見了面冷冷淡淡的,好象認識又好象不認識。如果說當初我沒見過扶雍在晏七行府外出現,倒也罷了,見過之後,感覺真的很奇怪。
「幾日不見,我有變化嗎?」晏七行坐到我床邊的椅子上,目光變得溫和。
我直言不諱地說:「我是覺得你跟扶雍長得很象,而且,我曾經看見他從你府里出來。」
經歷過生死的交情,應該可以有話直說不必轉彎抹角吧。
晏七行微微一笑,坐到床邊的椅子上說:「他是我的兄長。」
「啊?真的?」雖然是意料之中,仍覺吃驚不小。「你們真的是兄弟?」
晏七行點點頭。
「可是,你們一個姓晏,一個姓扶,怎麼回事?」我好奇地追問。
晏七行道:「他名叫晏扶雍。」
原來如此,一直以來「扶雍、扶雍」的叫,卻不知「扶」並不是他的姓。
我蹙眉沉吟,問道:「可是我覺得你們之間怪怪的,好象並不親近,為什麼?」
晏七行溫和地笑道:「你的問題還真多。」
想了一下正色說:「他自幼拜辟穀神醫為師,我亦隨師父習武,常常四海飄遊,行蹤無定,有時數年不見一次面,難免生疏。不過,既為同胞,他自然永遠是我的兄長。」
「喂,那你師父是誰?是不是象鬼谷子那樣的世外高人?能不能介紹我們認識?」如果可以,說不定可以在古代學一身絕世武功,弄得好再創立個什麼門派,我來作開山祖師。
「師父確繫世外高人,可惜你見不到他。」晏七行神情有些悵然。「他已逝世多年。」
噫,空歡喜一場。
「傷勢如何?很痛吧?」他關切地起身,想來掀被子。
我詫異地望著他,這傢伙就沒想到男女之嫌,還是根本就沒當我是女人?
「喂,我傷在屁股。」我好心地提醒他。
「我知道。」他的手停頓一下,皺起好看的眉毛,目露憐惜。
我一下拍掉他的手,斜著眼揶揄道:「你們古代人真奇怪,一面說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一面來掀女人的被子,我傷的地方是你一個大男人可以隨便看的嗎?那我不是很吃虧?」
晏七行一張俊臉登時「騰」地紅透到耳根,立刻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坐回椅子上,腰背挺得筆直,動也不動。
見他這副模樣,我暗暗好笑著,來不及說話,忽聽晏七行開口說道:「上次我受傷,好象是你給我敷藥,你為我清洗傷口。」
「當然是我啦。」我不客氣地領功。「你的命還是我救的呢,別忘了重謝我。」
晏七行淡淡一笑說:「我只是想說,我也很吃虧。」
我瞠目結舌地望著他,晏七行居然也有幽默感?
「一個大男人怕什麼看,何況我又沒看你的屁股。再說那時候身在大漠,性命攸關,哪來那麼多規矩?」我低聲反駁。其實那次他傷得不輕,除了大的劍傷刀傷之外,全身都是細小的擦傷,他的屁股,嘿嘿,我還真的看到了。不過當時只想到治療,絕對絕對沒想過這是個男人的屁股,以我劉丹二十七年的「高齡」起誓。
晏七行輕嘆一聲說道:「不錯,這裡是長安不是大漠。當日我受傷,你每日來為我察看傷勢,並無諸多避諱。」
這聲嘆息把我的思緒牽回了遙遠的草原大漠,那些策馬草原、意氣風發的日子,感覺象上個世紀的事。
晏七行說:「我大哥號稱神醫,醫術再精湛不過,有他在你身邊,我便可以放心離開長安了。」
「嗯?你要走?」意外!趴在床上,我仰頭看他。「去哪裡?幹什麼?」
「目前大漢最大的外患是匈奴,最大的內患則是屢剪不滅的丹心墀。」他站起身來,色庄容肅。「這次奉旨離京,我定要徹底剷除丹心墀,讓陛下全力對付外敵。」
「你對劉徹還真是忠心。」下巴柱到枕頭上,我悶悶地說。想起趙敏,心裡覺得不舒服。「拜託你件事,如果可能的話…」
晏七行打斷我的話,決然說:「若你想說趙敏之事,絕無可能。」
我慍怒地大聲說:「我又沒說讓你徇私,我只是想讓你盡量抓活的而已。」
活捉趙敏后,我好好勸勸她,然後跟陛下求求情,說不定可以得到赦免。十八歲,如花似玉的年紀,我不願她死。
氣氛有些沉悶,在對待丹心墀的問題上,我跟他的想法的確不同。
我忍不住坐起來。
晏七行驚奇地看著我:「你……你怎麼起身了?你的傷。」
我揮揮手說:「別理它,反正好的差不多了,只是不想進宮當差才賴著不起來。」
「不想進宮?」晏七行喃喃重複我的話,若有所悟。
「七行……」我頭一次這樣叫他,覺得很順口。「其實我想跟你談一談關於丹心墀的事。」
也許是「七行」這個新稱呼打動了他吧,他居然沒有反對談這個話題。
我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自從高祖立國,除了呂后專權那段時期,漢朝政務有些動蕩之外,文帝景帝都是深得百姓愛戴的好皇帝。大漢朝今天這麼富足強盛,百姓人人安居樂業,有什麼理由要造反?」
晏七行正色說。「這一層我不但想過,而且查過。只是丹心墀向來隱蔽,這些年為了徹查此事,我們費盡心力亦無所獲。直到趙敏暴露,也只是僅知他們幾個常常出沒的集結之地,對於其神秘莫測的主人,除了據聞他是個技擊高手、擅長機巧之術之外,其它的一無所知。至於他為何要跟朝廷作對,更是無從得知了。」
「任何人、任何組織做事,都不可能滴水不漏。」我沉思著說。「一定會有漏洞。不過需要耐心、縝密的邏輯推理和豐富的想象力。對了,你有沒有調查趙敏跟淮南王的翁主劉陵她們之間的關係?她們長得一模一樣,會不會有血緣關係?」
「自然查過。結果證明她們並無任何關係。」晏七行很肯定。
「這倒怪了,你跟扶雍只是給人的感覺有點象,結果果然是兩兄弟;她們倆長得完全一樣,換了衣服根本看不出誰是誰,居然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我不信。
在不知趙敏身份之前,我也認為是巧合,但知道趙敏的身份后,不懷疑是不可能的。怎麼這麼巧,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都是註定反叛朝廷的人?其中真的一點聯繫也沒有嗎?抑或電視劇看多了,我自己在寫小說?
「唉,算了,不想了,這種事還是由你們這些專業人氏去煩惱吧。」
跳下床,在房裡踱了幾步,站到晏七行面前,認真地說:「不是我婦人之仁,只是不管怎麼說,這個也算是人民內部矛盾。如果能找到他們反叛朝廷的原因,或者可以兵不血刃地解決,就不用大動干戈了?」
「專業人氏,人民內部矛盾?」晏七行輕揚眉,眼神深沉。「你用詞非常奇怪。」
一抖長衫,他站起來篤定地說:「好,我答應你,如果可以招降他們,我一定儘力而為。」
Good!要的就是這句話!我展顏而笑,這件事到最後,說不定會有個不錯的結局呢。正開心著,不經意目光與晏七行相遇,他正用一種非常複雜的表情看著我。
「有什麼問題?」我摸摸臉頰,低頭看身上的衣服,沒問題。
「能做你的朋友是一種福氣。」他說。
「你這是稱讚我夠朋友呢,還是想說你自己是個有福氣的人?」我坐到床上,兩腳無規律地閒蕩。
「二者兼而有之。」停頓一下,微笑著說:「不過,最有福氣的,並非是做你的朋友…」話說了一半,他便停住了,笑容中有些說不出的寂寥之意。
不做朋友,那要做什麼呢?
我低頭微笑……有些事不必說不必問,而有些事是不能說不能問。
沉默橫亘在我們中間,偶爾眼神一碰,隨即錯開,只留下唇邊的笑,淡淡地、無聲地溢開。
「以後不要叫我七行。」他坐回到椅子上,神態閑適。「叫七哥罷。」
「七——哥?」我彆扭地重複這兩個字。長這麼大還從來沒叫過哪個男人作哥哥,總覺得這個「哥」字一出口,多老的女人都會忽然變得好小,感覺麻酥酥的。「這個,叫起來很…怪,不叫行不行?」
「好。」他很痛快地答應。「叫七哥哥也可以。」
登時雞皮疙瘩掉一地。
我翻個白眼說:「得,那還是叫七哥吧。」
想起武俠小說里那些英姿勃勃的女俠們,通常對她們的丈夫或戀人都叫什麼「胡大哥」「靖哥哥」「張五哥」叫起來又自然又親切,哎!神仙眷侶,真令人神往。
哎,真是,武俠小說看多了八成都中這種毒。趕緊收回了胡思亂想,回到現實的銅牆鐵壁面前。
只聽晏七行說:「劉丹,我還有事要問你。當日在雁門關你欲說未說的事,包括所謂的歷史,今日所說的專業人氏…那是什麼意思?」
「還是我先問你吧,你回答了我我再告訴你。」我也一肚皮的疑竇想解開。「當年在靠山村,主使劇離偷玉的人是不是你?」
晏七行直認不諱:「不錯,是我。陛下南山遇刺蒙你相救,你所用的兵器,所攜帶的所有物什,甚至你的言語舉止,都令陛下覺得十分稀奇,認定你是世外高人。也曾派人前去,想邀你出山入仕,誰知派去的人意外地發現有人在暗中監視你。他原也是個精細之人,覺得此事蹊蹺,便沒有現身,回來呈報陛下。陛下懷疑那人跟南山刺客有關,便將此事交給繡衣署,令我們不但要請你出山,還要藉此引蛇出洞。於是,我便親自去靠山村,想看看陛下口中的奇人究竟如何的神奇。」
說到這裡,他忽然微笑起來,少有的明朗和開懷:「知道我到靠山村后,看到那位神秘的世外高人在做什麼嗎?」
聽他這麼說,我心中忐忑:不會是我正在洗澡吧。
他說:「當時,你拿著大鎚子在房子外面叮叮噹噹地釘東西,嘴裡還大聲地唱著我從未聽過的歌。一邊幹活,一邊唱歌,一邊笑,你唱的歌也十分好笑,什麼三隻小豬蓋房子,大灰狼來了不要怕。」
那是迪斯耐公司出品的卡通片《三隻小豬》里的主題曲,閑來無事填上詞哼唱。
我鬆了口氣,管它是什麼豬,只要不是洗澡豬就好。
他斂去笑容,眯起眼睛,沉浸到對往事的回憶里。
「我以為陛下心心念念的高人,定是位仙風道骨,遺世而立的仙人,誰知卻是個為了抵擋大灰狼,正學做小豬蓋房子的小木匠…」說著,他的神情明顯開始恍惚。
「我記得,當時你的笑容非常純凈清澈,在陽光下散發著明媚的光彩,臉上的汗珠也在發光。真奇怪,之前我從不曉得汗珠也會發光。我不懂音律,但不知為何,以後這支歌卻常常在我心中響起,一想起它,就會想起你的笑臉。」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時光,遙望著三年前的我。而三年後的我,則坐在床上出神地凝視著他。原來我們的相識不是在未央宮,不是在那輛賓士的馬車上,在更早之前,他就出現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他及時收回思緒,說:「如今回想起來,若我不是好奇心起,親自去靠山村,就不會害得你為尋失玉親赴匈奴涉險,不會被杖責受傷。」
我勉強一笑,黯然說:「有些事是註定的,也許真是天意,要我一輩子留在這裡。」
他側過頭不錯眼珠地盯著我:「正因如此,竊玉之事,至今我未曾後悔。」
我呆了一下,馬上明白他的意思。想半真半假地責怪他幾句,卻被湧上來的酸意逼了回去。因他而被留在這裡,但誰又知道,留下來是不是為了他。
「我盯了你一段日子,見你每天拿著和田玉翻來覆去不知瞧多少次,便認定這玉對你意義重大,故此盜玉引你入京。」
「為什麼你自己不動手?非得大費周折讓劇離出面?」
晏七行說:「鼠竊狗偷之事,豈是我之所為?何況使人盜玉之意,一為要引你入長安,以便為朝廷所用;二為要藉此引蛇出洞,查出當日在南山行刺的刺客。所以越是周折繁複,越能達到目的。」
這麼說來他的目的是達到了,我作了官,趙敏露了餡兒。
「和田玉失竊之後,你果然焦急無比,追來長安。接著,我便請郭解先生出面……。」
「郭解是出名的遊俠,怎麼會為你辦事?」
「昔年我以七爺的身份行走江湖,曾有恩於郭解,這份人情他自然是非還不可。而且,那時他並不知道我是朝廷官員。」晏七行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如今托某人之福,七爺的真實身份已是天下皆知了。」
是哦,這個消息還是經由我透露給趙敏的。
我只好尷尬地說道:「算了,你害我一次,我害你一次,大家互相扯平,兩不相欠。」
但郭解為什麼極力推薦自己人入肖劉館呢?
晏七行說:「設立肖劉館,陛下是想藉此試試你的能力。故此前去應試之人多半是官宦子弟。期間郭解對此事殷勤著緊,將自己門客帶入肖劉館,種種舉動令人生疑。本想追查,不料他犯下人命案畏罪潛逃,至今下落不明。」
「他會不會跟丹心墀有關?」我問道。
晏七行搖搖頭道:「丹心墀素來神秘,與外人結交十分謹慎。以郭解張揚的性情,乃為天下之忌,丹心墀不會與他往來。」
我想了想,隨口說道:「也許他只是想培植自己的勢力罷了。不過就算勢力再大,就算名滿天下又能怎麼樣,到頭來還不是落得身首異處,抄家滅族的下場。」
「你如何知道他會有如此下場?」晏七行靜靜地問我。「在雁門關時,你想說的究竟是何事?」
我一時語塞,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從哪兒說起。
「其實,我知道的還不僅是這些。」我盤腿坐到床上,手柱到下頦注視著他。「不過我怕我說出來以後,你不但不會信,還會當我是妖怪。」
「不管多麼荒謬,只要你說,我一定信。」晏七行似乎意識到可能聽到一些無法置信的事,臉上的神情格外凝重。
我想著該從哪裡跟他說起……
「我,不但知道郭解的下場,還知道許多的人,將來會發生的事。比如陳皇后,不久之後,她將被廢;比如劉徹,他會作五十四年皇帝,活到七十歲。」
我看到晏七行的臉開始變色,小麥色的皮膚漸漸發白。
我繼續說下去:「知道為什麼我一定要殺中行說嗎?」
晏七行說:「他是漢人,深知漢情,留在敵營會對我大漢不利。」
「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我扯動嘴角笑一下,有些自嘲。「還有一個原因,是為了霍去病。」
「霍去病?衛青的外甥,他不過是個小孩子,關他何事?」晏七行真的驚詫了起來。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因為霍去病會成為匈奴的剋星,他跟衛青一起,將成為大漢的帝國雙璧,匈奴的鐵騎將在他二人手上一敗塗地。據野史傳說,就因為中行說出了個惡毒的主意,在河水中下毒,導致小霍二十四歲就暴病而亡。為了避免這個結局,我才一定要殺中行說。」
看起來晏七行很想繼續坐著聽我說話,可是最終他還是忍不住站了起來,兩眼發直地盯著我,在燭火的光影里,他的臉色蒼白,強自鎮定地問:「你,你說的是真的?」
我不容置疑地點點頭:「真的。」
「莫非你真的是神仙?可以知過去曉未來?」他仍然難以置信。
我趕緊安撫他,說道:「放心放心,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雖然有一點點不同,但基本上我是一個人……跟你一樣。」多餘地補充了一句。
其實我現在是什麼人連自己都無法說得清,普通人被箭射中心臟會死,而我不會,這樣的人還算是完全的「人」嗎?
晏七行不是很能聽懂「基本上」這類詞的意思,但接觸到我肯定的眼神便冷靜下來,問道:「若你不是神仙,你是如何知道將來的事?」
「唉,這個說來話長。」我理理思路。「你認識太史令司馬談吧。」
晏七行點點頭,不知我為何將話題扯到他身上。
「他有個兒子叫司馬遷,寫了一本書叫《史記》,裡面有許多人物傳紀,什麼十二本紀,三十世家,七十列傳,是一部紀傳體通史。直到兩千年後,這本書也一直作為正史,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穿越時空這種事,連現代人都接受不了,何況曚昧時代的未開化人類。
晏七行初時的震驚漸漸消褪,如墨的黑眸中閃著光亮,一邊聽,一邊思索。
「繼續說。」他說。
「其實我是兩千后的人。」見他作好了心理準備,我直接把重點講出來。「所以才會知道兩千年前的歷史。」
雖然早有準備,但聽我這麼說,他還是睜大了眼睛,震驚得無以復加,太陽穴突突地跳動,獃獃地望著我無法言語。
「我想和田玉應該是某種介質,借著月光的能量打開時空之門,使兩千年前的時空與兩千年後的時空暫時發生了時空錯位,其實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總之莫名其妙地,我就掉到這個時代來了。」
他費力地張大口,好容易發出聲音問道:「你是說,碎了的那塊和田玉?」
我點點頭。
「難怪你為了那塊玉,居然不惜追到匈奴去。」他恍然。「殺中行說時你用的兵器……」
「那個叫做手槍,是兩千年後最普通的武器。」從懷裡拿出已經沒有子彈的槍,遞到他手上。「百米之外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在我那個時代不再是神話,而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你奉命監視我那麼久,一定也發現我的房間跟普通的民居不同吧。」我問低頭擺弄手槍陷入深思的晏七行。
他抬起頭來,僵硬地點點頭。
「那是因為所處時代不同的緣故,生活方式生活習慣也不同。」我跳下床打開衣櫥說,提出一個又一個箱子說:「這裡面也都是兩千年後才有的用品……」打開箱子給他看。「這個是電腦,用途好比人腦,或者象你們的竹簡,用來記錄或儲存資料的東西;這個是手機,如果你也有一個的話,就算隔著十萬八千里,用它我們就可以直接通話;這些是電磁爐、電飯鍋、小型的冰箱……我們那邊不再用柴生火做飯,做飯只要用它們,再通上電就行。」
我發現自己越說,他的神情就越迷惑,不由得泄了氣。
「電是何物?是閃電嗎?」他很有求知慾地問。
「這個,這個問題比較複雜,我也不太懂啦,可能差不多吧。」我搔搔頭,要解釋清楚這個問題,得給他找個物理學家來,我只知道摩擦起電。
他拿起手機左看右看,沉思著說:「此物早幾年我就見過,想不到居然有如此奇妙的用途。」
哦?我驚奇地瞪圓眼睛,急切地問:「早幾年見過?在哪裡見過?」難道還有跟我一樣的穿越人?
晏七行怔了怔說:「自然是在你府邸。」
我一下明白了,只想著這傢伙奉命盯著我,卻沒想過我這府里府外都被他翻了個遍,難怪第一次到我卧室也不驚訝,原來早就見識過了。
狠狠瞪他一眼,惡聲說:「剛剛還說什麼鼠竊狗偷不屑為之,那跑到人家女孩子的房間東翻西找的算什麼好漢?」
晏七行尷尬地一笑,也不分辨。其實我心裡清楚,他這麼做無非是奉了皇帝的命令而已。
沉吟良久,他忽然想起什麼,扭頭問我道:「當日救辛宓姑娘時,你就篤定刺客是淮南王所派。如此說來,淮南王謀反一事,也記在史記中?」
「不錯。」
「丹心墀呢?丹心墀結局如何?」他問了件我不知道的事。
「史書上根本沒有丹心墀的任何記載,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我沉吟著,照說這麼大件案子不可能沒記錄呀。「還有件奇怪的事,按說論才能,你晏七行並不比衛青差,將來漢匈戰事一起,拜將封侯絕對沒問題。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歷史上竟然沒有關於你的任何記載。」
晏七行淡淡一笑說:「也許那個時候,我已經辭官歸隱或者以身殉國……」
「放心,人說好人不長壽,禍害遺千年,你呀,橫看豎看都不象個好人。」我嘻嘻地開著玩笑,堅決排除這種可能性。
「承你吉言。」他也笑了。
「總之我的大秘密你已經知道,記住保守秘密。」我大大舒了口氣,覺得輕鬆極了。唉,有人分享秘密的感覺真好。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忘記了,發生在我身體上的特殊變異,我沒有告訴他;而一些感情方面的事,是不想說。
「你呢?你也算為大漢朝立下赫赫大功,歷史中怎樣寫你?」晏七行忽然問了個怪問題。
「我?」我被問住了。「怎麼會有我呢?我是兩千年後的人。」
晏七行擰起眉頭,若有所思地說:「雖然如此,但如今你已經來到兩千年前,做大漢朝的官,興建兵學,更改兵制,建造各種武器械具,出使匈奴,殺中行說,甚至軍臣單于也因你而亡,這些事,歷史豈能沒有記載?」
我怔在那裡,一股寒意從心底緩緩冒出來,很快竄到全身。
是啊,這些問題我怎麼沒想到?
其實從前也考慮過類似的問題,但那個時候,我沒有出使匈奴,沒有讓歷史有這麼重大的改變,那些細枝末節的事不被記載很正常。但現在我去了匈奴,而且引發了那麼大的變故,再說和田玉碎,我註定要在漢朝渡過餘生。我這個人,我所做的事,就不能不被記載到歷史里。
可是,兩千年後的歷史書中,的的確確沒有劉丹或劉丹這個人!
為什麼會這樣?
我慌亂地望向晏七行,晏七行望著我,因為思考,話說得很慢:「只有兩個可能——著書之人故意將你從歷史中抹去;或者,你回家了。」
我想了想,搖頭說:「和田玉碎了,我怎麼回家?還有,就算我回了家,但我在漢朝所做的事又怎麼能憑能消失?」
晏七行分析道:「我想,你本不是漢朝人,只是因不知名的原因,突然介入了這個朝代的歷史。若你消失,你所做的一切自然也就不復存在,歷史將恢復到原來的狀態,就象你從來不曾來過。否則,就不知該如何解釋兩千年後的史書中,為何沒有你劉丹這個人。」
聽了他的分析,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如果是這樣就糟了,中行說不死,小霍一定會死。
晏七行坐到我身邊,眼睛明亮異常:「劉丹,難道你從來不曾想到過,也許和田玉根本就沒有碎?」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和田玉明明碎了,還是我弄碎的,碎成幾段,碎成碎片了。」
晏七行淡淡一笑說:「假若和田玉沒有被送給烏維,假若它還在大漢,又何來玉碎之事?」
我徹底呆住了,從思想到心靈都彷彿被凝固,不能思想也無法反應。只聽晏七行的聲音宛如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在我耳畔縈繞:「當年陛下拿到和田玉時,曾說過一句話,他說:有此玉在手,不怕劉丹不為我所用。他如此看重玉環,如此看重你,又怎麼會輕易將和田玉送給一個匈奴的少年?」
我倏地抬頭盯著晏七行,燭火搖曳,朦朧的燈火下,他的臉龐模糊,惟獨一雙眼睛,黑漆漆的象外面無邊的夜色。
我的手足冰冷,氣急敗壞地問道:「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晏七行嘆息道:「因為我並不知此玉如此關係重大。此外,我畢竟是漢家臣子,理當盡忠於陛下。何況在此之前,你我相交不深,我怎會告訴你?如今你我既然是生死之交,我又怎能不告訴你?」
我閉上眼睛,漢武帝劉徹的臉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眼前!
如果這個推測成立,就證明劉徹從頭至尾都不信任我,一如我不信任他一樣。
我虛弱地喘著氣,那些驚心動魄的推測還在我的腦中迴旋。
「如果是前者呢?司馬遷及其它史官,故意把我從歷史中抹掉了?」
可是為什麼呢?
晏七行說:「如果是這樣,就一定是陛下的意思。可是陛下為何不準歷史記載你的事?豈不令人費解。」
是無法解釋。
也許……也許還有其它原因,比如說史家們忘記了這段歷史,比如說我——不告而別離開了朝廷,劉徹一怒之下,將我的事迹全盤抹煞,不準將我載入史冊。但這麼多的推測,我最希望成立而又最害怕面對的,就是和田玉仍然存在!
如果是事實,那麼一切將重新回到起點!我所面對的,依然是沒完沒了的漫長回歸路。
我還要回歸嗎?我還能回歸嗎?
我抬頭,晏七行默默地望著我,眼裡流露出憐惜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