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天倫存,骨肉離
恆煊腦門,頭髮里全是汗,快到母親房間時,恆煊掙開兩人的手,輕吸幾口氣,但一張嘴,堵不住的哭泣就引他如被水嗆住的乾咳兩聲。
恆煊怕母親聽見,連忙用手捂住嘴巴,口中痛苦唔咽,額頭抵牆上,雙目閉上欲平緩下氣息。
眼淚就成兩條水線從眼角劃過臉頰,打濕手掌,繼續滴在地上。
恆煊用鼻子大吸幾囗氣,氣息稍微平復,放下手,額頭離開牆,拭乾眼淚,覺得眼目清明了些。
撩起襦裙,抬起袖子,看看背後,有沒有灰和髒東西,背後看不見,又問葉,恆二人背後有沒有髒東西。
二人替他拍了拍,恆煊又從懷裡抽出一條絲巾,急忙在牆角的大水缸中,用凈水打濕,恆煊仔細的擦擦臉,拭去淚痕與汗水,雙擦擦手掌,擦擦十指。
再問二人一遍,他臉上,手上衣服上有不幹凈的東西嗎。
二人仔細的替他看了看,確認無誤,臉白潔凈,衣服不染,只是雙目通紅沒有告訴他。
恆煊深吸一口,剛抬步一走,就憋不住的又哭出聲,恆煊不停咽口水,下巴不停上抬,恆煊又急忙用絲巾擦拭眼角,等水干后,又問葉,恆二人,如此方進門。
母親正跪坐窗邊的地板上,穿著一件月白色對襟衣服,有一張小案,妹妹恆爍正擁在她懷中。
傍晚的橘黃色陽光落在她們身上,母親正用手撫摸妹妹的臉龐,臉上帶著笑意,目光是那麼溫柔的注視懷中的妹妹。
恆煊悲痛濃烈到胸悶,也暫時被這溫馨的氣氛稀釋淡化了。
文氏注意到了門外有人,見是恆煊,就招手讓他過去。
恆煊強扯出一絲笑意,但他不知道有多彆扭。到文氏面前跪坐著,文氏將他拉靠前,年輕人正是長身體的年齡,恍惚之間,昨天還蹣跚學步,今天跪坐也比自己高了。
文氏將他左看看右看著,手掌攤開,又看指頭。最後拿出絲巾拭去恆煊脖子上的一點泥印,又將他頭低下來。
恆煊束髮為髻,用一絲帶纏住。可能是在林子穿行,頭髮中夾了一小節枯枝。
文氏將它拿下來,遞給恆煊看,又嫌棄的拍他後背:
「都這麼大人了,還上竄下跳,男子也要整潔自己,以後……」
文氏的嘴角抽了一下,又將話收回去。恆煊彎腰低頭,終是留下了流淚。
母親愛乾淨,也希望自己孩子是乾乾淨淨的。怎麼就沒注意到呢?明明可能是最後的相處了,就不能仔細一點,不要母親擔心嗎?
文氏又讓倆個孩子坐好,從木案下拿出一個盒子,打開后裡面是八塊圓形的米糕,用蜂蜜和米粉做成。
是文氏自己趕忙做的,倆個孩子最喜歡吃這種米糕,但文氏很少做。
文氏笑著「嘗嘗吧,看看娘的手藝變了沒。」
恆煊兄妹各夾一塊,齊聲道:
「母親先嘗嘗。」
往常倆人是不會這麼懂事的,而且有時要文氏吃,文氏不喜甜,也不會吃。
但今天文氏很開心的點了點頭,將兩塊米糕都放嘴裡,塞得鼓鼓的,又讓倆兄妹吃,趁倆人一低頭,文氏連忙側頭抺去眼角的淚。
她在一旁倒了水在杯子里,仔細看著倆人吃東西。
兒子眉毛和他父親一樣濃,身子長高了,以後誰給他安排新衣服?只能叮囑葉柏了,他心細一點。
面貌也長開了,高鼻樑,唇上有青絨了,以後要長出鬍子了。
我文氏的兒子就是俊逸,本來今年準備談成親的事,納邑大夫的女兒就不錯,年齡相當,地位相配,本想讓人去看看長得如何呢。唉,出了曼人這檔子事。
也不知道以後會娶那家姑娘,等會得問問他有沒有意中人,天天外跑,指不定就看上那家女娃了。
是個平民也不打緊,要做妻做妾都隨他吧,我是管不著了。
吃東西還是那樣,嘴上像有洞,不是沾嘴角就是沾臉上。
文氏替恆煊擦掉下巴上的渣。又看女兒。
女兒像我,以後肯定也是個大美人,從小就古靈精怪,與哥哥不一樣,天天就像沾在身上,不離左右。
可是相者說女兒命中凄苦,應該不會吧,等女兒長大了,許配給文江,那小子成熟穩重,一定會對女兒好的。
文氏仔仔細細看著這一對兒女,心像柔軟成綿花,又化成水一樣,對兒女的喜愛像糖,永別像苦,不舍像酸,一股腦的溶進這水中。
文氏不吃糖,現在又想糖多一點,甜一點,兄妹倆吃完點心,就讓倆人頭靠在她膝蓋上,手撫摸他們的臉,他的頭髮,他們耳朵,他們的鼻子。
這,這,還有這。
包括這整個人都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多奇妙的事啊,當初生下來皺巴巴的小人兒長成這麼大了。
這讓文氏感到靈魂的悸動,這是一種自身生命延續的聯結感,和誕生新生命的神聖感。
這兩種感覺使文氏感到完整充實,內心告訴自己遲早會死的,但這對兄妹的存活,將使自己得到永恆的平靜。
天色將晚,門外葉柏已經催了好幾次了。文氏讓倆人起身,現實的悲痛才是確確實實的。
文氏現在強忍著不再與他們的視線接觸,目光躲閃著一會看桌角,一會看地板,連倆人的衣服,甚至影子都害怕出現在她視野中。
她害怕情緒控制不住,淚水就決堤。這樣不行,她是一個堅強的母親,不能在兒女面前哭泣,特別是這最後離別的時刻。
文氏不停叮囑著兄妹倆,要恆煊愛護妹妹,心性要穩重下來,以後娶妻生子,對妻子要敬愛,教導兒子要有耐心。
對恆爍講,要聽姑姑和姑父的話,到了年齡要學做女紅,女孩子要矜持。
文氏反覆念叨,一句講好幾遍,思維混亂,語序顛倒。
恆煊又極力的剋制自己不要哭出聲,他不能在離別前讓母親再為他操心。
恆爍嘟著嘴,終於哭出聲來,張手就撲進文氏的懷中。
「啊啊啊……不要……爍兒不要走,爍兒不要……」
文氏強撐著,脖子一抽一抽的被淚水打濕,不停咽口水,頭腦發悶的快要暈到,雙手虛張,猶豫徘徊的在女兒背上,想撫摸,又怕耽誤了時間。
「煊……煊兒……快把……把妹妹……呃呃……帶走……」
恆煊用最大的力氣抱起恆爍的腰,恆爍發生陣陣刺耳凄慘的哭叫聲,雙手用力向文氏伸出。
「不要!我不要走……」
恆煊知道自己的責任,狠下心將妹妹往外抱。恆爍手腳亂撲騰,不停哭喊。
文氏等哭聲漸遠,彷彿驚醒,想要站起身,卻胸悶無力,急切膝行,又雙手撐地,眼前全是淚水,視線一片模糊。
爬到門口,一手扶著在門上,一手伸出五指張開,似要抓住快出視線的兄妹倆人,口中咿咿呀呀,說不出成句的話。
見不到人了,文氏又靜下聲來,直起上半身,雙眼瞪大,全神貫注的聽女兒的聲音。
漸漸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沒有了,文氏胸口劇烈喘息幾口氣,嘴角流下口水,眼角全是淚,臉上脖子上全是汗,幾縷頭髮沾在額頭上,青筋鼓起。
用手猛捶胸口,氣息稍微順暢,就張嘴要喊,卻被口水嗆住,腰弓下,如同蝦子,乾嘔兩下。
半響,終於俯地嗚咽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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