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魂萬勿忘

第八章 我魂萬勿忘

惶然無措。

一夜長眠,我居然還睡得安穩;怕不是從千米的山上摔下,內傷爆發,我已經死了,所以才會這麼舒坦。

我睜開眼,光明湧入我的眼、我的心,人往生后的世界還能這麼明亮嗎?

「醒了?」

一句輕柔的聲音,帶過微風拂面,原是嬴湛開了窗,又走過來問我。她端著一杯水、一碗飯、還有——綠綠的東西,似是粘稠,但也不是泥狀,不知勾芡了什麼汁,帶著股熱氣騰騰的香味,瞧不出是什麼食物。應該是食物吧,他們還吃稻米,已經讓我這個外地人感動了。

外地人?外星人?我質疑起自己的定位。總之,我非這個世界的人,居無定所而魂無可歸,沒什麼好挑剔的;只是陌生之餘,發現這裡有太多和地球我生活的空間相似,讓我感動不已。

「早上起來,該幹嘛幹嘛,天黑之前如果你沒找到樊渡,我可以提供住宿和食物。」她自我感覺良好,「不用感激我,一方屋檐一雙筷子罷了。」

我見我沒有機會,伸手攔住她;隨我手遞出去的,是抒衡留給我的信。

抒衡在信里千萬交待,不要輕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可我實在沒辦法。人生地不熟的異時空,我對這個名為「江心月」的環境的判定,就只有兩條;一則似乎基礎環境能讓我活下來,至少空氣適合我生存,二則當地人的生活習慣與我的近似,語言也沒有障礙。其餘的,我無從入手調查,何談回地球,亦或挑大樑、拯救他族。

我之所以敢把信給嬴湛看,除了自己一時上頭、沒了辦法,也有不得不依賴她的緣故。一來,這姑娘並不驚訝我的來歷,似是她見慣了別的時空的人,既然見過些世面,那對怪異之事的接受能力一定不低;二來,她是我經歷一系列古怪之事後,第一個正常待我的人,能不問緣由收留我,能不好奇我之經歷,至少表明她拎得清所以然,她的理智能幫我忙——且不論她樂不樂意幫忙。

靜默里,緊張如爬山虎爬滿了我的心,就要把我的心埋了。我擔心,她不一定能理解,還可能把我掃地出門;我早飯可還沒吃,它正擺在眼前園桌上,不過若干步之遙。

我挪動了右腿,右腳掌似是不痛了,不知是不是處在疼痛的間歇期。

我試著站起來,旁邊頭也不抬盯著書信的嬴湛突然來了一句,「別亂動,傷還沒好全。」

「我看還是不打擾你了,信還我。」這倒不是欲擒故縱,我是真想走;我不願承受空氣里的這份壓抑,還有等待著結果的焦心,這比等面試結果、去醫院拿體檢單醫生眉頭緊皺卻始終未開口之類的場景,還要緊張。

我正要拿過抒衡的信,她突然瞪著我,重重一聲,她左手把信紙按在桌子上,右手朝我揮來。只覺一陣涼意,我連忙退後,她把我逼到牆邊,用匕首壓著我的喉嚨,我動彈不得;原來那陣涼意是來自她右手握著的匕首,我都沒看清她是從哪裡抽出的匕首。總之我十分慚愧,這個比我矮半個頭的姑娘,居然迅雷不及掩耳的佔了上風;我好歹也是堂堂八尺男兒,就這麼無法掙扎地被一個姑娘使出的匕首釘死在異鄉的牆上。

那匕首短而精悍,刃口極其鋒利,而刀面反射著窗外陽光、刺了我的眼。刀柄上有繁複的刻紋和浮雕,可它就堵在我的脖子上,我無心研究它的做工。

嬴湛的眼神同匕首刃口一般尖利而不饒人,灼燒著我本就未卜的命運。

我不敢說話,也說不出話,匕首抵著的位置剛好阻止了我的發聲;嬴湛一定練過此類偷襲方式,是她溫柔的聲音和柔弱的長相遮蔽了她的能力,也是她收留我的舉動讓我早早卸下對這個地外人士的防備。總之,抒衡說得對。

「你腳不痛了?」良久,她居然只說了這句話。

她退了一步,收起匕首。我才看清,她把刀鞘藏在身後,這種牛仔褲后口袋裝東西的行為,我都多少年沒見到過了。她剛走過來時一直正面對我,我不曾看到她身後的裝備;看來,她對我一直有疑心,不止於抒衡的信。

「不痛了。」我實話實說。

「你的傷沒大事了,但是畢竟傷了骨頭,以你的體質,一個晚上不可能好全,我給你配點葯,你需要遲上半個月。」她見我站在原地,一副緩不過來的樣子,解釋道,「你全身多處骨折,不過沒傷到內部臟器,我昨晚幫你治好了,但我只能幫你修復骨頭、抑制疼痛,在骨頭裂痕長全之前,你要省著點用你的骨頭。」

「你是醫生?」

「不是。」

「哦。那應該是你們江心月人天賦技能吧,抒衡不是在信里說你們這兒的人都會些超能力嗎?」

「不是。」

她似乎只會說「不是」,不帶一點解釋,天還沒聊就死了。空氣停滯了一會兒,尷尬快要沒過這間屋子,可她見我無措的樣子很是開心,也不知哪兒來的大小姐脾氣,高興了才說,「是我們老嬴家的獨門手藝,祖傳醫書。據說最早嬴氏祖先就是靠醫術聞名,發展至今,已經有了卓越的能力,大幅縮短恢復時間,也可以縮短病程,」

「可是你昨天也沒為我做什麼——我是說,我醒著的時候,你好像也沒做什麼。」我怕了她的個性,盡量把話說得委婉,別一會兒又拿刀出來了。她這脾氣,我在地球時也遇到過;許多女生都有此類奇奇怪怪的脾氣,這怕不是她們與地球人有親緣關係的一個力證。

「你呼吸的空氣,你喝的茶水,你睡著的墊子等等,都是我的處方。你看不到,但我確實可以用意念調動和改變你身體的內外環境,讓受傷的組織在短期內得到修復。」

我理解了何為「神醫」,但不知這是否是嬴湛的上限;見嬴湛對家族歷史的自豪,這應該遠不是嬴家的全部。

「嬴」這個姓真不錯,和「贏」同音、字形相近,說起來、寫起來似乎就贏人一步。

正當我因嬴湛的醫術和疼痛實際上的消除而感到安心,嬴湛來了一句,「但是,你畢竟是地球人;我不知道地球在哪兒,更沒遇到過地球人,所以我無法確保用對待風族的辦法來治療你不會帶來什麼奇怪的後遺症。不過,你那位叫『抒衡』的朋友寫的信如果屬實,那風族和地球人應該屬於統一種族,那便區別不大。」

「『風族』?你族的名字?」

「對,來無影去無蹤的『風』,乘風破浪的『風』。」

「這名字太縹緲了,若是我有權力給一個族群起名字,斷然不會用『風』這個字;我可捨不得自己族人漂泊過日子。」我本也不是非待在家不可的性格,但我卻也受不了沒日沒夜無所居;本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準則,我評價其他人的生活狀態,也有「是否漂泊」這樣一項沒有中間地帶的選項。

「那是遊子的心。」

遊子,我都多少年沒聽到這詞了;自父母離世起,十多年,我就再也沒想過揚帆遠航,反而想生活在留有他們氣息的地方,再往別處,就連那麼一點關於他們的印記都沒了。但嬴湛這麼一形容,我也就能理解「風」這個族名了;以己度人,不好妄斷。

「我還需要提醒你的是,就現在的情況看,你的身體雖與風族人無異,但同樣的病症,你恢復起來比風族人慢,在藥物和環境調節作用下,風族人睡一覺就好了,而你顯然還需要保護。我現在還無法確定,這是我沒遇到過的個體差異,還是我也無法消解地球人對這裡的不適應,如果是後者……總之,你自己多保重。」

我第一次遇到如此啰嗦的醫生,醫生愈是沒信心,對自己要交代給病人的話補充得愈多,病人也愈發憂慮。我就擔心自己,會不會死在這個叫「江心月」的陌生地方;雖然我現在呼吸順暢、心率正常、不痛不麻,但會不會因為對這裡的不適應,而加速磨損我的壽命;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我無德無能要求馬革裹屍還,只是還請善良的人能把我的骨灰朝地球的方向撒,且作我回了家。

想到此,我的意志走向消沉。

但願我能趕在宣告死亡、銷戶之前回到我的世界里,縱然只拖著一口氣。我哥做事一向利落乾脆,希望他在處理他目前唯一的親人的死亡上,能顧念兄弟之情,慢點處理。

一波未平,餘波又起,她見我面色沉重,轉了個話題,「這裡的困局就是暮王造成的。」

她的話擲地有聲,砸中了懸著我心的心弦。沒事了,她至少不和我敵對,也開始理我了。且不論我的壽命,先解決眼前的問題。

「你是說,晚上不能點燈不能出去的禁令是來自暮王的控制?」

我看到了自己的生機,嬴湛既然願意聊江心月的苦楚,也意味著願意讓我這個外人知道他們的隱憂。我坐到圓桌旁、她的對面位置,接過她看完的信,聽了一段我自認的肺腑之言。

「風族啊,是時空的遊子,是未來的擁有者;很多年前起,就佔領宇宙了。

「我看你對江心月的存在頗為好奇,那麼你也應該不曾遇到過異時空的事,對宇宙的架構甚至宇宙的存在知之甚少。所謂宇宙,並非只有單一時空,江心月佔了一個獨特的空間,但其他時空的形態未必如此;我雖對你的地球不甚了解,但它大概處在某個時空之中。而風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佔領了宇宙中的無數個時空。——不知道我這麼解釋,是否能把風族的世界觀傳達給你。就像抒衡說的,就算這裡發生的事情超越了你的認知,但你也要試著去接受,不然無法在這裡活下去,何談回地球?

「如果,宇宙的是我們這裡的人可以慢慢講給你聽,但江心月的麻煩則迫在眉睫。問題根源,就是你的朋友抒衡所說的暮王之危。

「大概是風族時間的二十年前,同是人類血統的暮王一族」

我忍不住打斷了她,「暮王是一個族群?」

「是,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正好暮王族也如你所想,他們的首領職位同樣稱之為『暮王』。他們原是風族的分支,后因為理念不同,加上做了些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們被驅逐出風族;風族不會對任何人任何事物趕盡殺絕,當時的風族給他們留下了兩塊生存之地,名曰『日蒙』、『日暮』,兩地也是暮王族早期的居所,風族此舉也給自己留下了極大的隱患。

「風族人在以萬年計的時間裡,將自己的足跡灑遍宇宙的角角落落,由此建立了幾個定居點和定居點上的文明,你所在的江心月便是其中之一。風族人之間的聯繫其實並不多,我們因信念站在一起,血統之類的倒還在其次;所以,風族的每一個定居點的存在,並不是靠有血緣關係的群體抱團駐紮,而是由往同一個空間探險的人所聚集,到了如今,還是有風族人在不斷向外拓展,他們的探險將使人對世界認知的不斷擴大。這樣一來,其實皇帝不皇帝的,於我們而言,沒什麼太大的意義;風族人,以風為馬,他們的興趣在於追趕時間,而非圈地內鬥。然,這一切因暮王族的轉性而驟變。

「風族人存在統領他們的人,是風族族長,這個位置存在的緣由我不清楚,因為這位族長平時毫無存在感,我也是暮王之危后,才被人提醒,有這麼一位在名義上可以壓制暮王人的『統領』存在。他的稱謂從『族長』變為『皇帝』,純粹是為了壓制『暮王』,縱然只是名義上的壓制;老族長有些手段,與暮王人周旋,保持了宇宙的安寧,然而,二十年前,老族長去世,壓制暮王的人也沒了。暮王開始猖獗,逐步佔領同族人的所有定居點。小的定居點不說,有些可能只是如同宇宙飛船一般的定居點,暮王也不屑於處理;而大的定居點,首當其衝的便是江心月。江心月的人生活在平和里,向來過得平和,四周都是水,再出去便是江心月時空之外,也和江心月無關;就這麼一個立志要平凡而與世無爭的江心月,是暮王信手拈來的攻略地。

「二十年前,暮王人佔有了江心月,旋即正式開始了風族和暮王的纏鬥。當然,江心月人是繳械投降了的,至少表面如此。他們統治江心月的方式,是壓縮月人的活動時間,也就是我昨晚跟你講的那些規矩;譬如,如果你在太陽下山之後,出了家門,你會化為血水;又比如,如果你在天黑時點燈,你會被暮王人抓走,做苦役。這些規矩,只對江心月領域內的人有效,並非鎖定了月人基因,所以出了江心月,即便你是這兒的人,也不受其制約。

「那你們還不逃?」故事聽入神了,我脫口而出。

「逃哪兒去?」她苦笑。

是我一時想當然了,暮王人可以控制整個時空,何愁不在邊關把守,限制月人的出入。

「於是,我們成了籠中鳥。一晃,江心月之囚已有二十年;但暮王人很聰明,他們從不在江心月現身,任憑月人如何恐慌,他們只用坐享其成。

「我之所以對你如此坦誠,是因為抒衡的信。字裡行間,這個叫『抒衡』的人應該是風族人,即便我沒聽過此人,但他負責去地球找『皇帝』,那我相信他的話。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去地球上找,看他意思,他也是憑對那位天命之人的感覺定位到了地球;但風族人都知道老族長的繼承人下落不明,包括那時只有十歲的我。風族的族長作為一個名譽之位,除了暮王,倒也沒人爭,都是以輩分計,選宗族關係中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繼承人倒是沒有爭議,只是老族長去世得突然,繼承人只有兩歲;老族長發喪之日,繼承人消失不見,至今下落不明,族長之位遂一直空懸。

「本來,照著族譜再找一個就是了;往上多數幾代,或者往旁支多看幾眼,可用的人多了去了。但是暮王從中作梗,他想從事實上否決下一個繼承人存在的可能,再加上暮王族日益膨脹的勢力,好順水推舟,讓自己成為宇宙的統治者。而繼承人消失已有二十年,風族和暮王的對抗正在白熱化;風族和暮王互有諸多顧慮和忌憚,彼此不敢輕易大舉壓上,但短兵相接是避免不了的,這還沒算上各種暗算,包括江心月之囚。你出江心月,隨便找個時空,那都是大戰即起的氣息。也就江心月,毫無反抗,反倒平靜;但我們的日子很不好過,連呼吸重了點,都覺得自己惹了事。」

「那你還讓我找樊渡,都被暮王鎖定了,還怎麼回地球?」

「所以只剩下了樊渡,但你很不好遇上出去的航班。樊渡,就是風族和暮王長期拉鋸戰的一個戰場,你要挑風族佔上風的時候出去,這種時候可不多見。」

我倒吸一口冷氣,得,這是回不去的意思。

「你們沒想過和外面的風族人一起,加入戰鬥。都欺負到這份上了,你們不怕暮王真剝奪了江心月的白天,讓你們過著家不能出而夜不能寐的日子?」

「所以,我一直覺得江心月對暮王有用,不然以暮王擅於屠戮的作風,不會讓我們苟延殘喘至今。」

「暮王的不會是你吧?怎麼能殘害神醫,別人可以半死不活,暮王他自己還要活呢。」我以為這是句玩笑話,我只想讓氣氛放鬆些,不然我還真喘不過氣來。

嬴湛卻是生氣的樣子,我怕她這次不是拔刀威脅,而是直接扔匕首刺中我的心臟。

嬴湛也就罷了,我還聯想到一件糟心事——我記得我今年二十二歲。

突然額上的汗落到我的睫毛上——怎麼會有這麼多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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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牧之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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