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春酒
垂拱殿今次下朝晚了兩個時辰,百官出殿後腹內長鳴,紛紛拔足欲食。
唯獨蔡京蔡公相以人代步,乘太師轎走在諸位同僚前頭,一溜煙出了宮城,連官署也不必去。
「這火燒得實在古怪,一場接一場,恁地亂!」一人道。
「可憐李介然父子。」另一人搖頭嘆息。
「老子燒死在茶樓,這才幾時?兒子不守孝,偏偏縱馬傷人,還燒死在煙花柳巷,真是敗壞門楣!」
「李倫好歹名列元祐三甲,貴為天下師表,竟教出這種不仁不孝之徒,毫無禮法可言!」又一人忿忿不平,妒道,「他怎堪當贈太師、謚文元?」
為首者口風忽變:「逝者為大,諸位還是嘴上饒人吧。」
幾個侍郎往背後一瞧,頓時不再言語。
御史中丞兩鬢斑白,緩步從旁經過,恍若未聞。
適逢天命之年,元祐三甲只剩最後一人。
他腿腳不好,只能走走便歇,無奈腸胃摩擦實在飢餓,於是愈走愈急,雙腳纏絆,幾乎仆倒在地,被後生小輩一把托住。
「章中丞?」侍御史憂心忡忡。
章援看他半晌,抬腳道:「不必,你自去。」
烏台稍遠,小官跟在御史中丞身後,一道向南經過翰林院和樞密院,邁出右掖門往西角子樓大街去。
宮外車水馬龍,章援立定休憩片刻,復續前行,回到御史台才歇口氣。
侍御史見一切安穩妥當,便自去偏廳,未多時小官通報,說開封府有人求見。
晏洵入內時,章援正埋首辦公,案頭熱茶裊裊。
「梅山先生,下官叨擾了。」
小官奉茶後退下,晏洵隨即關上正堂大門。
「洵兒,來來,」章援招手道,「明日休沐,跟師父一同去介然府上,要置辦什麼儘管朝你檀嬰師娘開口。」
「學生有俸祿,何必麻煩師娘,」晏洵道,「久不見您老人家,咳嗽怎又重了?」
章援無奈擱筆道:「老了嘛。」
他似已累極,話罷將處理完的公案堆在一旁,袖手窗邊不再言語。
晏洵在旁侍候,見筆洗水淺,遂換了一遭清水,又把桌頭雜亂的案牘收拾整齊。
合上四方硯,正面赫然刻著「快筆乘醉,指間生雷,元祐三年六月辛丑,章援致平、李倫介然、謝悰濟苦,戊辰科同榜知交留贈謹記」幾行銘文小字。
師徒一時靜默。
「明日送他們一程,不要耽誤時辰。」片刻,章援道。
庭中老松孤峭,枝杈里卧了鴉巢。晏洵遲疑片晌,掏出一本舊冊遞過去,抖起來颯颯作響。
「師父請看。」
章援細翻后暗自心驚。
「因緣際遇暫不提,學生手中這本賬要是流傳出去,前國子祭酒的聲名便徹底毀了。」
晏洵斟酌道:「李文元公做不出這種事,但他兒子未必,一筆寫不出兩個李,既與蔡京有所勾連,旁人議論又怎會特意區分?」
造化奇巧,半點由不得人。
章援身為御史台之首,負監察百官之責,手握故舊「貪墨」鐵證墜如千斤,再想明日便要前去祭拜,口舌似被刀割,氣亂躥心,乍地咳嗽不止。
晏洵扶他坐下,撫背順氣,倒一盞熱茶待他喝下,又問道:「師父未曾吃藥?」
御史中丞用帕子捂住嘴,搖了搖頭。
「學生就剩章梅山一位師父了。」
「哈,也不知你像誰。」章援笑他難得稚氣,「元祐三甲之徒怎能頹唐?開闊些,儒墨!」
晏洵無父無母,沒有依靠,全賴三位師父憐才,琢玉不嫌費工,十數年教導如一日。
他雖知恩圖報,卻也在夜航船上拾得賬本后不知所措。
尤其那夜叉女的駭人形貌,每每浮現於眼前,總會寢食難安。
他不敢猜,也不想猜,更不願意告知任何人。
小官篤篤叩門,揚聲道:「章中丞,家裡送葯來了。」
門扇間邁進來一雙綉履,水煙褙子柳葉裙,通身素雅端麗。
婦人三四十許,手提食盒,晏洵見狀忙道:「給師娘問安,學生不敢太勞煩師父,這就告辭。師父不必費心,明日再見。」話罷躬身離開,妥帖關好門。
「你看你,又把他嚇跑了。」章援乾笑,「緊巴巴送葯做什麼,我還能再活幾十年!」
檀嬰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啪地撂下食盒,徑直上前擦掉他嘴角遺留的血跡。
御史中丞悄悄把帕子往座下藏,服軟道:「可叫你逮著一回。」
殊料被一把攥住手腕,檀嬰從他掌心抽出揉成團的咯血巾帕,細細展開收好,從頭至尾沉靜如淵,他便慌張得不知說什麼好,只能張嘴喝葯。
「今天沒有蜜煎果子?」喝罷,章援眼巴巴瞅著食盒底,檀嬰冷哼,解下腰間綉囊,又往他口中塞了一顆裹糖山楂。
「人老了,見一面都要鼓足士氣才敢去。」
章援嚼著果子,含糊不清道:「當年我怨恨李介然袖手旁觀,交情一斷至今,他倔,我也倔,整整七年沒說一句話,絕未曾想……再見時竟要為他送葬!」
檀嬰終於和顏緩色,把他散落的鬢髮掖回耳後,又正了正御史中丞腦袋上的漆紗直腳襆頭,「你現在成孤家寡人了?」
「元祐三年同榜進士登第,食同席,酒同杯,那麼得意……」章援慨嘆,抬頭問她道,「到頭來怎會剩我一個?怎會如此!」
檀嬰替他撫背,免得又咳起來,柔聲安慰道:「謝李命苦,你可不能學他們。我把你照顧好,你就不會是一個人。」
……
……
謝皎獨自在京城遊盪,無家可歸者不比孤魂野鬼。
政和三年正月初一,開封府大雪,白漭漭琉璃世界,純凈如初生。
天外撒起雹沫子,藏在朔風裡隱秘砭人。
景明坊中勾欄瓦舍奇多,蓮花棚新戲將排,圍觀者里三匝外三匝,她自動湊上前去,分一口暖氣。
花邊鑼一抖,伶工連忙敲起鼓點,緊密如雷漸近,眾人望向戲台深處,不由屏息以待。
天子崇道,上下抑佛,目連救母不能演,於看戲者而言其實無足掛礙。
謝皎來得晚,便從半途看起。
嚯喇喇一陣鼓噪,戲子翻齣戲房,經鬼門道過場就地一滾,騰身來到台前,眾人定睛,見是個塗了皂白粉彩的花臉怪。
那老怪披麻衣哭喪道:「天老爺,你睜睜眼,奪人田地享榮華,吃糠喝稀等餓殺。天老爺,你睜睜眼,莫不是耳又聾來眼又瞎?」
「喝!」諸人山呼叫好。
「木頂寶蓋葉蓬蓬,外頭花花裡頭空。」
花臉怪手舞足蹈,歌不成調,高下開闔間竟有幾分捉鬼的架勢。
謝皎隨看客拍手叫好,冷不防被人擠倒。
晏洵十三四歲的少年模樣,也不伸手拉她,拿白本,舔枯筆,邊看邊畫,謝皎起身拍拍破衣裳,主動湊過去,好奇道:「畫什麼呢?」
「鬼。」
「鬼還長人臉?」
「人長鬼臉,鬼自然就長人臉了。你見過鬼臉人么?」
謝皎被他繞糊塗了,只能默默搖頭,晏洵冷嗤道:「那就對了,誰也沒見過,怎麼畫都不會錯。你是哪家孩子,大過年的,怎麼一副叫花子打扮?」
她低頭見自己一身焦衣爛布,不擋寒也不暖和,疑惑小半刻,恍然大悟道:「我爹被人抓了,我家被人燒了,我死了!」
尺八綿綿,紅牙板一疊聲脆亮,晏洵聞言謔笑,嘴角墨痕似胎記濃重。
他從筆兜里抽出一支細毫,在她眉間點下小小一枚硃砂痣,謝皎伸手去蹭,被他阻止道:「留個記號。」
「什麼?」她歪頭。
「鬼臉人的記號,免得我以後找不到你。」
「不得了啦,皇城司來了!」神樓上有人高聲示警,看客驟然作鳥獸散,花臉怪哎喲一聲摔下戲台,蓮花棚烏煙瘴氣。
晏洵匆匆收好紙筆,忍不住念叨:「人人既有些鬼形,又取了些鬼號,橫豎都要往地府走,怎麼還不敢睜眼認清自己的鬼心呢?」
黃昏時分,皇城司紅亭中,謝皎霍然睜眼,從夢裡醒來。
她掙扎坐起身,踉踉蹌蹌仆到蓮花池邊,遲疑片刻,猛地對水一顧,幸好筋脈已不再蛇綳,於是長舒一口氣。
思從昨夜至今只靠耐力堅持,僥倖苦熬得勝,不禁頗為自許,甚至還想要喝點小酒作慶,反正紅亭無人打擾,索性抽刀掘地,要喝乾華無咎的家底。
春泥微腥,謝皎不憚蟲蟻,果然挖出來兩壇杜康。
她抱回亭中拍開泥封,先洗凈手臉,再含了三兩口春酒噴洒腿腳,以驅周身寒臭。
衣裳泥濘,濕了又干,邊角還纏繞著水草青荇,謝皎迫不及待想出宮,找家一等一的香水行,好好除垢泡個澡。
泥封邊沿蜷了條僵蟲,一掌來長,假死如睡,晚春烘軟和之後便簌簌遁去,唯恐被她拿來下酒。
陽間不留,陰司不收,縱使相逢應不識,謝皎默念回想,暗自好笑,至於方才夢見了什麼,早已從腦中流走,沒能留下半點印象。
命再大也經不住這麼窮折騰。
她暗道,是葯三分毒,即使黑沉香飲鴆止渴,但好歹要搞清楚華無咎將葯倉藏在何處,免得以後受制於人,累於牽挂。
謝皎抬手,見紅線將斷未斷,桃木葫蘆悠悠打了個旋,遂把線裂處抽絲綁緊。
「冤冤相報何時了?」她站起來活動手腳,心道,「待我殺完,恩怨自然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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