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端午

第10章 端午

五月仲夏惡,京城人家門戶上釘著艾草扎的消災傀儡,藉以代人受過,祛暑除毒氣。

腳程快的一早趕去城外看金明池龍舟競渡,大街小巷叫賣五色長命縷,粽子成盤,白團甜香,飲光遍地轉下來,叼著一根蘆葦葉歇在角落。

窮和尚不弔屈大夫,只拜五臟廟。

「師兄,師兄?」

三兩聲沒人應,飲光托起銅缽欲走,卻被打盹的沙彌一把拉回牆腳。

無智懵懵然睜眼,「有人施捨了?」

飲光剃度未久,頭如青瓜,抱缽蹲在地上,氣悶道:「出家了繼續化緣,哪有這種道理?做和尚還不如替人看命!」

「八萬四千法門都是修行,你又懂得什麼。」

無智側了側身繼續睡,不理會小師弟的抱怨,繼續道:「多少人擠破頭想進大相國寺,買不來一張僧牒,你倒好,真把自己當寶,還會挑剔了。」

出家人以僧牒為憑證,不必交地稅,也無需服徭役。

飲光心底明鏡一般,知道自己討了好,但偏偏過不慣清規戒律的生活。

入寺小半月,木魚敲漏三隻,觀音院吃茶僧讓門下弟子帶他出來修心,無智不好推辭,就領著小師弟天天蹲牆腳,日日晒肚皮。

當然一無所獲。

飲光急了,小娘子偶爾經過,他笑嘻嘻湊上前劈頭蓋臉就說:「千里姻緣一線牽……」

沒說完便被小郎君圍毆,才記起來自己是和尚,於是戚戚慘慘窩回牆下,獨自唉聲嘆氣,對心尖上冒出的春芽掐了又掐,盯著手腕間紅線晃蕩的三文錢默不作聲。

「快看!」

正自餒間,他使勁揉揉眼,眨三眨,瞪四瞪,把無智搡了個狗啃泥,既驚又喜。

排水溝渠此刻往外流著白生生的飯湯,油花堵住渠口。

飲光半夜被人叫起念經,沒趕上朝食,捱到此刻粒米未進,早已眼冒綠光,他猶疑地搓搓手,忍不住要用銅缽去掏,卻被人搶先一步。

那老僧一身百衲衣,左肩挑擔,右肘夾簸箕,悠哉游哉出現在二人面前,盛米湯入桶。

飲光眼巴巴不動,指尖剮得銅缽嘎吱作響。一盞茶功夫,兩桶皆滿,老僧準備打道回府,不禁惋惜道:「越是鐘鳴鼎食之家,越不知惜福。」

無智站起來,老實行禮道:「大和尚慈悲。」

惜食僧也同他唱了個阿彌陀佛,「小和尚慈悲,今日結了幾個緣?」

飲光晃了晃缽,啐道:「半粒米也無,都叫你搶去了!」

「啊呀!罪過罪過,」惜食僧拍掌一樂,眼睛眯成鐮鉤,「快吃午飯了,小和尚不如來敝寺一敘,金湯玉食沒有,粗茶淡飯管飽。」

話罷挑擔走在前頭,無智扯了扯師弟衣袖,沙彌兩個遂緊跟其後,一道過了金梁橋和西大街。

說是小寺,實為破廟,萬不能與大相國寺相提並論。

院中草席橫鋪,曬著白米,顆顆晶瑩可愛。老僧將桶擔擱置在井邊,打了幾盆清水,小凳一坐,心無旁騖地沖洗米湯。

飲光四下打量,見泥菩薩身旁藏有幾垛糧倉,內中儘是曬好的舊米,低頭問無智道:「認識?」

無智肅然不嬉,側掌掩口悄答:「叫師兄,不認識。」

「小和尚,廟後有地,替我拔蔥洗菜!」老僧喊道,小沙彌們聞言一抖,裝作若無其事,捋起袖子去菜畦,出來后四腳留印,恰似誤入泥地的花貓,還被人打瘸一隻。

菜無好菜,不過是些萵筍芹韭,無智送去井邊,奇道:「大和尚不忌?」

老僧洗了兩把韭菜,簌簌抖掉水珠子,「也是修行。」

飲光倒是沒什麼忌口,天上飛的不吃日月星辰,地上跑的不吃車馬軸輪,水裡游的不吃縴夫死人,腹內鑼鼓喧天,他等到現在早不耐煩了。

惜食僧生火做飯,未多時土灶便傳來勾人的香氣,碗三隻,筷一副,飲光自去廟后折了兩雙細軟楊枝,剝皮洗凈遞給無智,三人施施然站在磨盤邊同食。

「大和尚,你去時恁巧,溝里突突就往外冒米了。」飲光咬楊枝慨嘆,呸地吐出一口木渣碎,老僧笑成彌勒佛,告訴他道:「看來小和尚不知,那牆后便是鼎鼎有名的蔡相宅府。」

無智譏誚道:「蔡京蔡公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們守在後牆,他怎知相府正門的六鶴堂有多氣派?」

飲光食不知味,忽道:「淮東去年餓死好多人。」

老僧摸了摸他的青瓜腦袋,又添兩碗飯。

……

……

「這鵪鶉羹沒有以往好吃,」蔡京擱勺道,「拿什麼喂的?」

清風樓大鐺頭侍立在旁,搶上前答道:「回太師,都是剛繳上來的細糧。」

蔡公相顫巍巍伸筷探湯底,就是撈不起鵪鶉蛋,扔箸怒道:「連你也敢糊弄本官!」

大鐺頭眼睛險險被戳瞎,撲通跪在地上,一疊聲不敢。

三子蔡翛見狀,幫父親平心順氣道:「難得一家人吃頓飯,小輩們都在,爹爹何必動怒。」

嫡孫蔡憫緊跟著安慰祖父,道:「阿翁別生氣,孫兒這就去罰他們重做。鵪鶉么,百十來只總是有的,肉不好吃,便只吃舌羹。」

蔡京見幾桌子兒孫滿堂,自己坐在上首,慢慢消了氣,問道:「既然如此,阿翁便考一考,你們每日吃飯,可知米從哪裡來?」

「自然是米袋子了!」

「胡說,我在石臼中見過米!」

蔡憫嫌同輩無知,最後才飄飄然答道:「阿翁我知道,是糧倉!常平倉!」

「米當然是從地里種出來的了,虧得沒讓你們分稻麥,誰知還會說什麼傻話,」祖父開懷大笑,指著小孫子,「不及你姐姐一半聰穎!罷了,嫵兒怎沒來?」

蔡翛見女兒並不在桌上,心道壞事,遂給五弟使眼色,「弟妹回宮省親,嫵兒陪她一道去。」蔡京第五子蔡鞗尚茂德帝姬已有兩年,夫妻少艾,他看三哥惴惴不安,於是停杯冷笑道:「是,她回宮了。」

老公相心知肚明,半天後方問,「門前掛艾草了么?」

「阿翁放心,艾草薄葉都沒落下!」蔡憫邀功,「清風樓的白粽很好吃,是否再嘗嘗?」

大鐺頭唰地彈起身,將角落裡的奉茶小廝踢出去,「快快,上玉角子來!」

小廝趕緊應聲,忙不迭遁出,關上內廳大門后慢慢抬起頭,蔡宅侍衛守在外間,橫眼道:「還不快去!」

「哎喲,小的哪敢耽擱。」那少年垂頭縮腦,嗒嗒跑下樓。

報仇為大,其餘概不能比肩。蔡京一家今日悉聚於此,且茂德帝姬不在,時機可謂妙絕。

謝皎帶足了火引,甚至還搞到小半袋黑火藥,本想一鍋炸死了事,但喬裝入內后便警覺有異。

蔡太師不比李祭酒隨便,半刻不到,清風樓中所有攜刀帶劍的酒客全被清理出去,侍衛牽狗翻個底朝天,果然從一名漢子身上查獲了黑火藥,那人先喊冤枉,又辯解說自己是街頭賣藝放煙火的路岐人,最後被亂棒拿下,押去開封府投獄了。

太師吃這頓家宴排場甚大,謝皎暗道僥倖,自己寡不敵眾,扔了火藥便不成事,只好以刺探情報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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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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