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湯酒
后廚熱火朝天,竹籠里滿滿當當百十隻活鵪鶉。廚娘洗凈雙手,依照小廝的吩咐拔舌,不過半刻功,青瓷盞上小碎肉成尖,血跡斑斑點點,如胭脂未濃。
謝皎做乞丐時常溜進伙房偷吃,咒罵聽不進耳,毒打也挨到麻木,偏又手腳油,素日但有機會便要鑽牆而入。
眼下巡視伙房好似富貴歸鄉,東偷一塊糕,西吃一枚果,下肚不及眨眼,甚至拿水蘿蔔逗弄缸里的老鱉,學它啵啵吐沫。
戲耍盡興后,她托走一盤金絲纏玉粽,搭配紅白兩糖,正趕上另一隊人馬入樓,為首者華服,戴軟腳襆頭帽,掌柜的迎將上去,歡喜道:「蔡少保今日怎——」
「太師在哪?」他徑直穿過大堂。
掌柜一路躬身相引,帶蔡少保登頂,謝皎綴在隊末,眼觀鼻,鼻觀心。
侍衛鏗啷格刀擋在門前,面露難色,那人見狀謔笑道:「魚眼珠子,連本官都不認識了?明兒順手幫你挖下來糟著,你說好也不好?」
「大郎恕罪,公相之命難違,小的只是奉令行事。」
內廳雕花門從里拉開,蔡憫嘟囔道:「粽子送得慢,還這麼吵……大、大伯?」
蔡攸揮手,僕從將一隻朱漆梅紅匣子奉上前來,「侄子過生日,也不請大伯吃一杯酒?」
小子沒接,覷向廳內,片刻後傳來蔡京的咳嗽聲,斷斷續續道:「放他進。」
謝皎低頭跟入,正站在小壽星座旁,穩妥放好金絲纏玉粽,小子冷不防道:「好香。」她沒接話,微微一笑,收盤隱在龜背竹后,心中暗自稱奇——看來,蔡家內部並非鐵板一塊。
蔡攸進門直衝父親而去,四弟、五弟紛紛起身欲攔,卻被座上老太師抬手制止。
長子揪住蔡京手腕,診脈少頃,惺惺作態關懷道:「脈象平緩無礙,爹爹近來還感覺不適么?」
「並無不適。」蔡太師忍住不咳嗽。
蔡攸慢慢抽手,居高臨下望著風燭殘年的老父,似覺無味,笑道:「那麼,兒子另有要事,他日得閑,再來探望爹爹。」嘲罷,風捲殘雲離去,滿座家眷見蔡門嫡長子恣意張狂,竟也沒一人膽敢站出來責罵阻攔。
「他這是,盼我死啊。」
蔡京陡然咯出一口血。
眾人驚呼,齊擁而上,侍衛噹啷合門,閑雜僕役一概趕走。謝皎矮身去拾夾掉的襆頭,被人一腳踹上心口,「還不快滾!」
她跌坐在地,滿臉賠笑討饒道:「就走,就走。」
大鐺頭幾步上前架起小廝一雙瘦肩,蠻力拖她站起。謝皎初時沒掙脫,安安分分裝作軟腳蝦,側眼見此人瞄向自己命門,正待蓄勢脫困,忽聞身後傳來滾滾的腳步聲,二人站定讓路。
蔡京被左右攙扶在中央,神情頹喪無力,嘴角血跡已擦乾,一大家子匆忙下樓,神情殊異,蔡翛沖在最前頭喝道:「備轎!」
茶刀剎時一閃,大鐺頭右肘死死壓住謝皎,背後左指一攔,硬生生夾住輕薄細刃,老繭粗厚,並未流血。
蔡家女眷將將從二人面前經過,謝皎維持佯恐之態,搓軸再化一刃,狠狠下劈,竟是一把雙鋒剪刀。
大鐺頭指隙開裂,暗吃一虧,險些沒忍住痛哼,仍未收勁。
「哪條道上的,竟敢耽誤皇城司辦事。」他低聲慍道。
太師轎欲起,謝皎心思一轉,朝蔡憫喊道:「小衙內,長壽麵快燉好了,不吃怪可惜,小的送去府上如何?」
嫡孫不過十三歲,諸人今日來清風樓正是為他作生日宴席,未料想蔡攸突現,枝節橫生,鬧得家不成家,席未盡,人已散。他只吃半飽,跟在最後,情緒本就低落,爹娘叔叔緊趕著傳喚太醫,無人過問蔡憫,是以乍聞小廝關心,連他自己也覺得荒唐可笑。
「送上來,就在這兒吃。」蔡憫氣糾糾折返三樓,謝皎遂高聲道:「好嘞,勞煩鐺頭鬆鬆手,小的還有差事要辦。」
蔡憫驀然回頭,見那小廝皮白膚透,大鐺頭卻一直藉機攬肩,登時怒叱:「還不快去!」
小廝終於脫困,一溜煙跑向伙房,大鐺頭本想尾隨而去,意外被蔡憫喝止道:「你在此等候。」
未多時,她托盤而來,酸枝木盤中安放一隻紫砂湯盅,嚴絲合縫,小孔透露出裊裊熱氣。謝皎嘿嘿笑道:「大水沖了龍王廟,還請察子見諒。在下先動的手,先賠個不是,為表誠意,這份功勞就讓給你了。」她將托盤小心過給大鐺頭,唯恐燙了後者傷手。
大鐺頭冷哼,「招惹上一指揮還想善了?小子站在此地不要動,等我回來報上名號,再去王親從那裡乖乖領罰。」
「那是自然。」她應道,侍立原地不移,聽到合門聲拔腳便走。
蔡憫獨自待在盛筵旁,桌上菜色雖未全動,在他看來只是殘羹冷飯。金絲纏玉粽尤其蠢笨,紅糖汁如血,白糖汁如唾。大鐺頭入門,放下紫砂湯盅,切切道:「生辰吉樂,請衙內慢用。」
「怎麼是你?」
「小子不懂事,笨手笨腳,哪能叫他服侍貴客?沒這道理嘛!」
少年悒悶道:「罷了,開蓋。」
大鐺頭依言打開盅蓋,退到一邊,正盤算如何攀附,卻聽蔡憫倒抽一口懣氣,這才抬眼去瞧,也猛抽一口冷氣。
——哪有什麼長壽麵,分明是王八湯!還浮了滿盅鱉魚蛋,一戳一晃蕩。
「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謝皎望向清風樓,「只可惜壽衣欠奉。」
……
……
蔡公相今年七十有三,熙寧三年登進士第,宦海沉浮五十載,實在老不堪提。親弟蔡卞早因政見不合與之分道揚鑣,長子蔡攸又為爭權奪利與家中悖離。
老太師委頓在轎子里,頭腦昏昏沉沉,眼前過了遭走馬燈,心底卻平靜得出奇。或許蔡氏一門本就命定了煮豆燃萁的運數,東京城一鍋蓋了圓,誰也跑不掉。
瑞鶴爐散出香氣,他作如是想,恍惚間聞到了豆羹的味道。
蔡京陡然醒來,以為自己身在鍾釜,正受煙熏火烤,滲出一頭薄汗。
「哈,」他聽見有人短促笑了聲,「大哥,你多活這麼些年,越活越狼狽了。」
「比不上你,早死早省心。」
蔡京慢慢從孩兒枕上起身,靠坐在滴粉銷金榻,總覺得房內繚繞一股子焦味,於是倒了盞白毫,顫巍巍注入瑞鶴爐,澆滅冷香,直到茶水漫溢才收手。
蔡卞在棋枰啪地落下一子,「你怕什麼?」
「怕老天不讓我贏。」他道。
「贏誰?童貫、王黼還是三大王?」
蔡京合眼道:「命。」
蔡卞仰天長笑,眉毛鬍子都發顫,差點倚翻了背後的六折群鴉屏。
「你以為自己還能有什麼命數?別太慢,小弟可是等不及要看你的結局了。」
話罷,老文士皮銷骨碎,扶手椅上彷彿不曾有人來過。
蓮紋台蠟燈燭芯一晃,群鴉似欲破屏飛出,殘香飄忽,外頭有人推門而入,急聲道:「爹爹,還難受么?」
蔡攸滿臉殷切,放下一碗混稠的湯汁,搓了搓發燙的手指傻笑。
「兒子剛熬的香櫞蜜酒,對嗓子再好不過了,快趁熱喝吧!」
蔡京這才有點找不著北,暈暈乎乎的,雙腳擱在足承。
蔡攸躬身為老父穿鞋,又把天青瓷碗拿到榻邊香案上,朝他遞了遞,誠懇道:「章中丞跟爹爹犯了一樣的毛病,老不見好,這方子還是從他侍妾手裡學來的。」
「找太醫局驗過沒有?」
「趙太丞驗了,沒毛病。香櫞去核切片,與酒煮爛,煮上那麼一宿,再用蜜拌勻……」他故作嘖嘖聲,扮巧道,「我都想喝了。」
蔡京拈起銀勺攪了攪,又嗅了嗅,始終不願意跟章援喝同一味葯,末了忽問道:「香櫞這麼油?」
蔡攸一拍額頭,「啊呀,還有四弟的腦子,我煉成油倒進去了!」
太醫局方走不久,家僕原本守在太師居所外,驟聞一聲怪叫,紛紛沖入房內拔劍四顧。
蔡京跌在榻下,爐翻案打,落了一地灰燼,黑糊糊的葯湯全都灑在身上。公相犯了癔症,不知在跟誰纏鬥,諸人心底發冷,滴粉銷金榻斜刺里驟然撞出一隻黑貓,毛髮豎立弓緊背,低低咬牙嘶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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