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仙姑

第12章 仙姑

「公相身體欠安,不方便見客。」

老管家回到前廳時,只能如此為難地答覆來者。

皇城司提點官表示十分理解,安慰他道:「事不在急,急也無裨於事。小小補品不成敬意,望公相多加保重,燕雲十六州未復,國朝還需股肱之臣效力,下官擇日再來拜訪,先告辭了。」

「小人送提點一程。」管家忙道。

這時,小廝急匆匆奔入大廳,叫道:「翟內知,謝仙姑到了!」

傅提點沒走,好奇多問一句道:「哪座洞天的仙姑?」

「謝仙姑挂名在瑤華宮,張口能說天禧間事,首尾分毫不差。她平時雲遊四方,今番回京不久,設醮驅魅那是首屈一指!小人犯了心悸症,三十年沒人能看好,那仙姑一方符水開下去,你猜如何?藥到病除!」

翟管家嘖嘖稱奇,話罷稍斂聲色道:「天機術數,多言不靈,還請傅提點不要聲張出去。」

傅提點捋須,嘆道:「下官受蔡公相提攜教誨,怎會做那忘本負義之事?不過憂心恩府先生罷了。況且最近家宅不寧,亟需招人作法,如果方便,不如請管事代為引薦……」

翟管家心念幾轉,終究是一條船上的人,又把他請回內院。

「可不,傅提點是明白人。」

二人穿過七進院落,終於來到蔡京平常起居的明正堂。院中早已擺好爐鼎高燭,香案上綁著一隻黑貓,天日慘慘,兩旁道幡無風自動,仙姑一身道袍,桃木劍舞得風生水起。

事出緊急,她來得匆忙,開壇取水的步驟一併從簡,連道童都只帶一個。傅提點站在稍遠處,然而明正堂里沉沉不見人影,深如泥潭,遂不再窺伺。仙姑踮腳跳轉,騰身一招仙人指路,他驚鴻一瞥,遂問:「這——」

「謝仙姑修鍊道門之法,有返老還童奇效,你看她好像十幾歲的模樣,實際上一百多歲啦!「翟管家低聲答道,「信或不信,取決於你,成或不成,取決於她。」

「恩府先生以前不信佛也不通道。」

「誰都有老的時候,傅提點眼下不覺得,再過十年啊,就未必嘍。」

話甫落,翟管家便迎上前道:「辛苦仙姑。」

謝皎猶自喘息,從劍尖取下三張神鬼莫辨的符籙,捻成卷注入香油,細細叮囑道:「門后、榻下、燈前各燃一支,兌成符水喝下去,靜養半月。這黑貓乃姦邪所化,不如讓我帶回瑤華宮放七天血,免得它再來作亂。」

「帶走,快帶走!」明正堂里又傳出一聲怪叫,「窮凶極惡,必定是章惇,這廝陰魂不散,化貓找我來了!」

翟管家歉笑道:「公相魘著了,這話作不得數,小人送送二位。」

「仙姑不同行?」傅提點做了個請的手勢,「在下也有法事要辦,請謝仙姑到宅中一敘。」

謝皎也不跟他客氣,小道童收拾好法器符籙之後,二人便從偏門一道出了相府,遁入金梁橋小巷。黑貓落地釀嗚一聲,飛奔不知去向。謝皎丟了一角子銀,小童便歡天喜地剝下道皮,換錢喝酒去了。

她扛著一包袱門面,吃力道:「傅提點看得還高興么?」

傅提點冷笑道:「裝神弄鬼,倒也有些壓箱底的手段,別的不講,那招仙人指路確實漂亮。」

「屬下無非一把刀而已,端看誰用得好。我一不求權,二不求勢,對傅提點來說毫無威脅,何必耿耿於懷?」

謝皎也跟著他笑眯眯的。

「老糊塗都容易上當,蔡太師是個活死人,不是我騙,也會有別人來騙,如此這般,怎好敬謝不敏。」

提點官頷首,自矜道:「本官可不是老糊塗,我會用刀,更惜刀。」

「實在,」謝皎不吝誇獎,「傅提點聞弦歌而知雅意,頭前新賣的千日春嘗過沒有?」

「小子狂妄。」他搖了搖頭,跟她同去喝酒。

兩人在一家腳店坐下,二樓拂動著新掛的酒招子。謝皎大咧咧叫喚:「頂好的,上兩壇!」小廝應聲而出,果然抱來兩隻「春」字黑釉大罐,烏光似熟透的梅子,拿筷一戳就能咕嘟嘟冒出瓊漿玉液,謝皎拍開封布,自顧自倒了一滿碟,沒忘招呼別人,道:「新酒,不喝可惜。」

傅提點未為所動,大馬金刀地坐在對面。

酒桌憑窗而設,半隔半開,福壽竹掩映其間,謝皎聽了一會兒外頭閑話,雙頰慢慢挑上胭脂,十七八的年紀正當時,好一幅人面桃花。然而傅提點早過了為美色所動的年紀。他以為這就是小狐狸的伎倆,其實有些失望,再抬眼見她面目變幻,心念變化如電,問道:「聽沒聽過一個話本子?」

她打個酒嗝,問道:「傅提點還愛看戲?」

「趕上端午,蓮花棚新演的話本子,說是西湖邊上有個白衣小娘子,自稱白仙姑,喜歡撐傘去蘇堤邊轉悠,可巧跟窮書生擦肩而過,糊裡糊塗就愛上了,誰知誤喝雄黃酒後現出原形,竟是白蛇成精。」

「書生怕了?」

「妖孽變相,無雙艷鬼,哪個男人不怕,又有哪個男人不愛?」

謝皎很久沒去蓮花棚,笑道:「過來人。」

「惋惜而已。」他道,「越是那愛乾淨的,往往最後墮泥最深,掙扎不過適得其反。」

她解下腰間的黑底淺金寶相花香囊,敞口傾倒在淺碟中,傅提點初時以為是肉乾,然則香料混合酒氣,一股攝人心魄的奇氛頓時彌散開來。小仙姑雙目融冰,趴在碟前深嗅,如狸貓臨水。

——不多時,臉上猙獰的青筋悉數消退。

「如你所見,雄黃酒和解酒丹都在華無咎手中,而我不想現原形。」謝皎終於正色道。

「小人善毒,上不得檯面,」傅提點五十步笑百步道,「你拿什麼和我換?」

「屬下謝皎,欲助傅提點獨掌皇城司,」她離桌躬身一拜,「不逾半月,蔡京必出都堂,再不會威脅到三大王,這就是我的投名狀。」

傅提點心知肚明,華無咎當除,所有覬覦高位的人都該除,以此要挾求進的人更該死,窩裡斗正好,提點官樂見其成,借刀殺人手不染血向來是皇城司一脈相承的作風。

「白蛇末了被書生砍作七八段下酒,金風玉露一相逢,點到即止,聰明人可千萬別學她。」

傅提點大手一招,叫來小廝付賬,付罷施施然出店,口舌滴酒未沾。

謝皎緩緩收納翻湧氣勁,又倒了淺淺一碟子千日春,這回再喝並沒有變化出夜叉惡相。只要心緒平穩,不殺人時,她可以自如地催動心火,好比火中蓮,越燒越清涼,唯獨無葯輕易變不回來,不過是面相駭人而已。

明珠浸酒,眼中瀲灧流轉,自己卻毫無察覺。

華無咎從二樓下來時,就見她這副模樣,目光沒有力道,不似平常狡猾算計。勾當官擰眉,隨即自警地按平了眉心,問道:「他信了?」坐她對面,張扇驅趕福壽竹小間內濃濃湯湯的香酒氣。

謝皎沒答,一顆烏黑腦袋擱在臂彎里,連嗝了好幾聲。

「杜康投胎,太白再世?」他收扇敲她腦袋,嗤笑道,「大言不慚。」

謝皎抬頭,糊塗搡他一把,華無咎巋然不動。

往常她的確千杯不醉,天冷無衣時只靠野酒驅寒,一路跌跌撞撞活過來,早就泡成了酒葫蘆。今天偏不湊巧,這千日春里混雜了黑沉香屑,謝皎久病成痾,此軀養成依賴,接觸到兩大救命物件自然歡喜的要命,待提點官走後,心智一時鬆懈,腦子便化成了一鍋泥豆腐,小火燉得正好,嘟嘟沸著泡。

香酥惑人。

「你聽,」謝皎晃了晃兩隻酒罈,特意附耳以示自己坦誠相待,「沒酒啦。」

他避開那軟刀子似的兩眼,問道:「還想要?」

「連口酒都捨不得,虧我被人兜心踹一腳!」

「護心鏡碎了?」

她擺了擺手,笑嘻嘻道:「當掉了,好值錢的東西!」

「贖回來。」

「你讓我贖我就贖,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她一掌拍在案上,兩頰酡紅,瞪成個長毛猢猻樣。

華無咎故意說些纏絆的話,試探她以取樂。

「黑沉香和酒不可共有,要命還是要酒?」

「我是聰明人……」

謝皎掰手指思考,半天沒算出個子丑寅卯,一掌數出六指,於是絲絲吐通道——

「你有酒,還有黑沉香,當然是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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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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