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物我(上)
四月既望,郿塢分糧。這是一個充滿朝氣的日子……至少對於黎民百姓是這樣。
荒山野地中,宮崇拄著拐杖,摸著鬍鬚,靜靜地看著兩人對著一座新立的墓碑祭拜。
沒有天子,也沒有反賊。
劉協和黃月英先後在香爐里插上三根香,雙手合十,低語自言。
古代「墓而不墳」,只在地下掩埋,地表不樹標誌。後來逐漸有了地面堆土的墳,又有了墓碑。為不受風吹、雨淋、日晒等自然侵蝕和人為破壞,便把碑表立於墓外,墓誌與銘埋於墓內。墓碑盛行於漢、唐,以後成為定勢。
然而眼前的墓碑,看上去就像一塊恰好立直了的土破石頭,別說刻記死者的姓名、籍貫、成就,逝世日期和立碑人的姓名的碑文了,連墓碑的菱角都給人一種沒有仔細磨平的感覺。
劉協起初還曾爆發過你死我活的氣勢,但宮崇一句話就把他的氣勢憋了回去。
「好的墳墓?他已經死了,你難道還想讓他死了之後還不得安寧么!」
現在想想,劉協心中還是充滿著自責——自己既沒有保護活人的能力,也沒有保護死人的能力,這還算是什麼皇帝呀!
轉過身來,劉協默默走向宮崇。
「你們如今已經得到糧草了,還想要做什麼?」
劉協毫不顧忌地直視著宮崇的雙眼,就好像當初第一次見到董卓時的那樣……無所顧忌。
宮崇失神了一瞬,彷彿看到了某個故人。
微微一笑,宮崇道:「不如陛下先聽草民講一個故事吧。」
「大約五十年前,有一個軟弱無能但卻十分溫和的王爺,他在路邊救了一個差點餓死的小乞丐……」
感覺他要說很長的故事呀!可是我根本不想聽好嗎!劉協心裡喊到。
「小乞丐很感激這個王爺,希望有一天能夠回報這份恩情……」
宮崇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但是恩人可是王爺呀,哪裡需要一個小乞丐的幫助?於是這個小乞丐周遊四方,終於習得了能夠幫助王爺的本領……」
……
一開始並不想聽的故事,劉協還是聽進去了。
很荒誕的故事。
小乞丐得到《太平經》后,改變了那個王爺本來命運,使他成為了皇帝。
但當漢順帝劉保知道宮崇這麼做的代價是開始了宦官、外戚專權,天下動蕩不安之後,憤怒地把宮崇逐出洛陽。
「老夫悔呀。」宮崇握著拐杖的手顫抖著。
「可以說至今為止,所有的錯誤都是老夫當初造成的。」
「如果可以的話……」
「你這是要幹什麼!」
劉協半饞著想要跪下的宮崇。
「老夫希望待我這把老骨頭沒了用,能夠承擔著自己應該的罪責而已。」
或許現在還需要宮崇他來威懾一些人,但等局勢穩定下來了,宮崇他願意用自己的生命來熄滅小皇帝心中那絲緩緩燃燒的火氣。
天子一怒,屠屍百萬。他不想在陰間見到自己恩人時再惹他生氣了。
劉協愣著猶豫了一下。
「好。」
黃月英在這一老一少身後默默地聽著。
彷彿聽到那人的冷哼。
「理想能充當現實么?」
他言。
「書只是書,終究是人用書,而不是書用人。」
他又言。
黃月英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或許說她也不知道。
纏戰三方的幌子後面,是直取府衙的利刃。
復仇大軍的首腦荀攸,在看到已經落入虎口的小皇帝劉協時,彷彿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宮崇沒有把哪些作惡多端的西涼兵全部殺死,在做了幾番煞費苦心的講話后,給了他們回西涼的路費和糧食,放他們回西涼。
黃月英當時就站在一旁,看著那些束手就擒的降兵眼中不但沒有絲毫感恩戴德之情,反而透露著得意專橫。
甚至有的露出了十分猙獰的面容大笑起來。
不僅沒覺得自己做出了錯事,還為自己將來能夠擁有繼續滿足自己的可能而興奮。
於是黃月英連摁了幾下弩機,讓那幾個人帶著高興和惶恐的扭曲表情離開了這個世界。
當著不像敗者的降兵和不像勝者的老頭,黃月英踩在血上,膝蓋壓在屍體上,用小刀把弩箭周圍的血肉划拉開……誰讓這種箭並非可以隨意揮霍的弓箭呢。
那個時候,黃月英就在餘光里看到了,看到這個老人緩緩地嘆出一口氣,看到了兩人理念的不合。
《太平經》只是一本書而已。
如果說黃月英想要做的事情是改變這個世界的不太平,那麼宮崇想要追求的就是人本身的太平。
後世的《太平經》僅僅是殘卷,黃月英手中的太平經卻是真正的全本。
真真正正包羅萬象的一本救世奇書。
她自問,或許她真的如宮崇故事裡小乞丐那樣,只把《太平經》當做工具……
太平,百姓安康。
難道必須要以先犧牲了太平的武力來換取太平么?
「諸葛暗?諸葛暗?」老頭的聲音打斷了黃月英的愣神。
「啊?嗯?」
黃月英回過神來,看到宮崇和劉協都看向自己。
「怎麼了嗎?」
宮崇回答道:「你護送陛下先回客棧。」
你呢?黃月英沒有直接說出來,但單單靠眼神也表達得很清楚。
「我老了,身子骨不行了,跟不上你們了。」
「哦。」黃月英答應下來,看向劉協,有些尷尬道:「陛下,請。」
「說實話,朕真的鬧不清你到底是不是朕的愛卿。」劉協臉上寫滿了複雜。
每次見到黃月英都是給他的人生巨大的變化,無論得失,也分不清得失。
「所以……」劉協拱手對她行了一禮。
「陛下!使不得!」宮崇震驚了。
可是劉協的動作很快……拱個手又不是複雜耗時要預備的動作。
「陛下之禮,罪臣豈能承受。」黃月英連忙跪下。
「希望你答應朕,好好待在朕的身邊不要再亂跑了。」
……這……黃月英怎麼總覺得這句話有幾分歧義?
黃月英:「我盡量……」
劉協:「……」
宮崇:「……」
……
等黃月英和劉協走遠了,宮崇用來目送天子的目光慢慢轉移到那座破石頭上面。
拄著杖顫顫巍巍走過去。
再顫顫巍巍地跪下。
彷彿是荒山野地里經不起風吹的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