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幻夢尋方

第六十八章 幻夢尋方

皇都戰艦,逆旅號。

陸序寒枕欄而立,目光聚集的並非皇都,而是寂靜的灼塔,群蛇肆虐的灼塔如今已如夏夜幽徑般靜謐,身後站了一群年輕軍官,他們均隸屬於一個組織,辭夢者。辭夢者多為青年,不同於雲德皇帝與平民為伍的策略,陸序寒所招納的辭夢者多是出身低微,卻又身賦異稟的年輕人,而如今所有人均以佩戴假面,等候差遣,在皇都數年中,這群年輕人已經陸陸續續掌握各處權柄,只是那些大族老人還不曾放權,不過刀刃在手,似乎奪權並不艱難。

「盟主大人,湛塔,灼塔,鐸塔,裝置已部署完畢,」九席之一的青鳥面具者低身稟報。

「很好,」陸序寒輕聲回復。

青鳥緩緩退後,雖說行動已經開始,但他也只是按部就班準備,並未有實際動作,而盟主無論何事只會回復很好兩字。

「盟主大人,」又一人走進,「皇都五隻艦隊,三隻已經掌控,目前正進逼樞塔,根本人員觀測,樞塔人員已經全部撤離,是否將目標重回皇都。」

「塵塔那邊呢?」陸序寒忽然問。

那人愣了一秒,「塵塔……」

「陸層主在塵塔之前,說是在等某人,我們實在不好行動,」郁如蓬低聲說。

「為什麼要管他?」陸序寒語氣冰冷,「未晴!」

陸未晴從角落起身,朝前深鞠一躬,「未晴明白。」

「全員進攻皇都,」陸序寒轉身朝後走,「一個時辰后,雲宮前集合。」

「是!」眾人高聲回應。

陸序寒快步朝樓下走去,郁如蓬緊隨其後,他有些擔憂的問道:「大人似乎心不在焉。」

「有么?」陸序寒語氣未變,她深吸一口氣說,「或許是吧。」

「其實尋方……」

「他不壞我好事就行了。」

「我是覺得是否你對於尋方太過嚴苛了,」郁如蓬說。

「你今天怎麼了?」陸序寒忽然轉頭看著身後的男人,那張扭曲面具被一張青灰色的鐵面覆蓋,面具缺口中的雙眸卻異常清澈。

郁如蓬搖了搖頭,「沒什麼,只是忽然覺得你越來越不理智了。」

「我不理智?」

「成大事者,若非流芳百世,便需遺臭萬年,」郁如蓬聲音沙啞,「倘若你不惜一切代價,成為皇都之主,亦或者擊破蒼穹,清濁交融,那興許還會成功,可倘若你只是想當一個好母親,或許結果就大不相同了。」

陸序寒一愣,「你都聽到了?」

「我們交情可不算淺了,」郁如蓬淡淡的說,「比起那些年輕人希望的辭別舊夢,我更相信一些實際的東西,比如復仇,而你似乎沒什麼想要的,權力?榮譽?不不不,折戟龍將想要的恐怕只是想要掌控自己命運,可韶華易逝,身量墳冢,追求那些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陸序寒第一次沉默。

「雖說尋方未能理解你,可你又如何理解尋方?口口聲聲說著在幫他成為人上之人,命運之主,可他又真的喜愛劍術?你不同樣也是一個掌控他命運之人?」郁如蓬說。

陸序寒依舊沉默。

「似乎我也老了,」郁如蓬忽的感慨,「不知為何就說了這些,俗話說扮瘋數載可愈,裝聾一生無音。都走到這一步了,早就無法回頭了。」

陸序寒停在了原地,郁如蓬先一步跳上小舟,他回頭望著船邊的女人,她宛如綻過的曇花,依舊明麗,只是多了些氤氳,讓人看不清面容。

「確定不回去看他一眼了?」

「你是覺得我們會失敗?」

「想念時就去看,這似乎沒什麼,」郁如蓬說。

陸序寒縱身跳上小舟,立於船頭,她撫摸著腿上的劍柄,低聲說。

「不用了。」

……

塵塔里,安定的鐘聲不斷回蕩著,各層來回傳遞著響動,塔衛佔據了各個關口,陸默庭斜抱著一柄銀色長戟,褪去了平日里的華服換上一身甲胄,腳邊放著一壺酒,樓梯下的塔衛塞滿了整個過道,卻無一人敢上前,雖說這位風流公子的名聲皇都皆知,可他即是陸序寒的丈夫,這讓人不得不謹慎對待。

「少主,」身後一個聲音響起。

「少主。」

聲音陸陸續續傳來,陸默庭也微微側目,年輕人握著一張鬼神面具,一身沾染著鮮血的華衣彷彿潑墨寫意的書畫。年輕人信步走上樓梯,頭也不回的說,「都走吧,塵塔的事由我處理。」

眾人面面相覷,領頭之人小聲說,「可少主,這是……」

「告訴她,就說是我說的,」陸尋方語氣冰冷。

領隊俯身退下,喧滿的樓梯變得寂靜起來,從窗中而來的風,撥動著髮絲和衣衫,陸尋方在陸默庭對面坐下,將鬼神面具放下。

「怎麼了?」陸默庭問,「疲憊了?」

「父親知道母親的計劃?」陸尋方問,「辭夢……」

「何為夢?」陸默庭問。

陸尋方呆愣片刻說,「夢者,幻也,虛而無實。」

「是啊,所謂夢,是幻也,」陸默庭長嘆一聲,「可何為真?何為幻?何為虛?何為實?井蛙不可語海,夏蟲不可語冰,那於井蛙而言,海便是虛幻,於夏蟲而言,冰便是虛幻。螻蟻之於人,歲命不過須臾,人之於螻蟻,卻已是長生不朽,那長生便非虛幻,井蛙生於井中,無海又何妨?夏蟲生而今夏,無冬又何妨?我們居於清空濁海之中一生,那清空濁海又為何是虛幻?所謂的夢外之界,便如海如冰才是虛幻,於吾等而言的虛幻。」

「父親大人未免太過順從,」陸默庭說,「井蛙未知有海,夏蟲未知有冬,故不懷海念冬,而人只有世外之界,故心之念之。」

「不知便不知,為何要知?」

「假使井蛙無水,而夏蟲覺熱呢?」

「那便渴死,那便熱死,」陸默庭大飲一口酒,「所求者多,所得者少,世間萬物,唯己從心,或生或死……」

「父親大人的意思是……」陸尋方靠著父親的眼。

陸默庭只是微笑,「你和你母親總覺得我樂得逍遙,可我少年時也精於劍戟之術,後來,你祖母告訴我說,一山不容二虎,你伯父甚喜劍術,我再練習怕起攀比之心,我便捨棄劍術,而尋做詩詞。人從不是獨行之獸,既非獨行,己握己命,而旁人多被輒壓,便如我與你伯父,倘若我追求本心而學習劍術,或許你伯父會視我為敵,家族也因我而亂,而我捨棄劍術,百事安康,雖有些忍讓卑微,可我亦從詩詞中取樂,倒未覺不好。」

「父親大人實在說母親?」

「原本我喜歡一女子,只是存於心,而止乎禮,後來家裡為我定下婚約,就是灼塔秋氏大小姐,我雖心有所念,卻終究未曾推脫,後來聽說我的未婚妻因心有所屬而與情郎私奔,我倒也並未覺不好,有那麼一瞬,會覺得或許我也因為此事,而能與我心愛之人可白頭偕老。只是未曾想到,兩家聯姻之堅定,所以秋氏二小姐便代替她姐嫁了過來,便是你母親,初見你母親時呀……」陸默庭嘴角浮出一絲笑容,「她看我如看惡虎厲鬼,圓房那晚,她抓著發簪大有自戕之意,或是同歸於盡,但無奈家中人言可畏,我只能席地而睡,那一睡便是數月。」

陸尋方不禁笑笑,他從未聽父親提起過此事。

「我明白你母親其實也如她姐姐亦或者我一樣,在以前的時光,也會偷偷愛慕著某人,只是未曾想到姐姐的自由卻需要犧牲她的自由,我也從未強求過她,似乎真如古人所言,相敬如賓。」陸默庭沉默許久又說,「直到後來,你伯父染疾,族中無人繼任,而你母親便自告奮勇,只是家中給她了個條件,那便是先為陸氏留一子嗣,」陸默庭忽的靜默兩秒,「後來就有了你。」

「聽起來我像個交易之物。」陸尋方笑著說。

「也不能這麼說吧,」陸默庭搖了搖頭說,「我和你母親都挺喜歡你的,你幼時常跟在我身後,你母親每每見此,總將你拖走,帶去練習劍術,以至於如今你的記憶里只剩下那些劍術,而不記得我教你的詩詞。」

陸尋方默默點頭。

「我曾將我的想法告訴過你母親,原意是委婉的告訴她,我願意和她白頭偕老,只是你母親十分篤定的告訴我,她從不會接受既定命運,」陸默庭苦笑著說,「其實原本我對你母親並未有多大情感,大概就是從那時起,我忽然覺得喜歡上了這個不願意墨守成規的女孩,大概是在想倘若自己也如她那樣,會不會結局有所不同。你母親原本給你起名叫辭夢,辭夢者的初衷想來便是由此而生,不過我覺得辭夢不好,就給你改名尋方,既一生處於幻夢,那便無法辭別,而只能於幻夢尋方。」

「幻夢尋方……」陸尋方喃喃自語。

「好了,大概就是如此吧,」陸默庭彎腰撿起酒瓶和鬼神面具,「尋方,你準備如何決斷?」

「父親大人呢?」陸尋方問。

「我從未違逆過家族長輩之意,當然此次也不例外,」陸默庭將酒瓶塞到陸尋方手中,卻為自己戴上了鬼神面具。

「不過家訓族規有云:吾妻吾子,當以命護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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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空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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