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靈帝駕崩錦棠靈前繼位
眾人聞言一驚,紛紛撩衣擺袍對太清閣門跪下去。
龍頭拐杖碰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磕嗒聲。描金的帝紫長袍迤邐眼前。蘭卿睿目光複雜的盯著那截袍角,心下複雜。
他是怎麼沒想到定國大長公主竟會深夜前來,還且是帶兵前來。五千禁軍將潛龍水榭外圍的水泄不通,蘭卿睿心下顫抖之際,更摸不清長公主來意。
她究竟是作何打算?若說篡權,二十年前她便放了權歸隱再不問朝堂之事。不然自己也坐不上這丞相之位。可如今而來,她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楚家?
蘭卿睿瞥了眼鎮定自若的楚凌雲夫婦,心下冷哼,知此事絕對和楚家脫不開關係。楚家的兵權被穆鈺分了不少,且大周重文輕武,朝堂之上門生亦少。楚凌雲這老狐狸果真還是坐不住了,想趁此朝廷洗牌重占重權與文臣分庭抗禮。
「都起來罷,本宮多年未見諸位大人。這麼行禮倒是顯得生分了。」
定國大長公主微微抬手,蘭芝華忙將太清殿中副位讓出,自覺退下至蘭卿睿身後。
待施禮完畢,蘭卿睿抬頭一瞧,卻見大長公主挽著一個身著紫衫白袍的少年,神態甚為親密,似尋常人家祖孫一般。
福祿見狀,一抖麈尾,沉肅道:「這位便是九皇子殿下,殿下一向體弱,且年紀尚幼,鮮少出宮,想必諸位大人不曾見過。」
眾臣紛紛看向蕭錦棠,若不是福祿這麼一說,他們幾乎記不得聖上有這麼一個兒子。
蕭錦棠被這些審視的目光看的頭皮發麻。站在他跟前的皆是大周肱骨之臣,在他們眼裡自己僅僅只是個孩子。他那些心思算牌在這些大臣眼裡不過是小孩子玩過家家的把戲罷了。
定國大長公主昂首微笑,面下不動聲色的捏了捏蕭錦棠的手腕。蕭錦棠回過神,想起剛剛長公主的囑咐。他是大周尊貴的皇子,流著是最為正統高貴的皇室血脈。目下皆臣,他委實不必也無需害怕。
見蕭錦棠挺直了腰背,諸臣心中雖各有思量。卻也對蕭錦棠微微頷首施禮:「臣等見過九殿下。」
「聖上病重。太子遇刺且齊王未歸。宮中現無主事之人,本宮請九皇子來主持事宜,諸位大臣覺得如何?」
定國大長公主說著看向在列幾位重臣。可眾人心裡都明白真正主持的人還是面前的這位尊榮無上的長公主。但論出身正統,整個大周卻再無比蕭錦棠更為合適之人。
蕭錦棠心下震驚,他已隱隱猜出定國大長公主之意卻不敢妄斷。父皇病重,召群臣立遺詔。定國大長公主帶兵前來,一是為了自己,第二種可能就是她並不想皇權旁落,而自己又的確是現下父皇身側唯一的皇子——
蘭卿睿聞言,心下思量卻見定國大長公主正看著自己。他恍惚想起了二十年前與長公主同朝共事時的日子。長公主殿下的手腕蘭卿睿見過一次便畢生不敢忘。他自覺一陣心虛,彷彿自己被剝皮剜肉從裡到外被看了個乾淨。
若說蕭錦棠在他們眼裡是個孩子,那他們在這位長公主面前也是些孩子。她為大周鎮疆安國時他們可能還沒投到自個兒的娘胎里。
定國大長公主收了目光,鎏金護甲搭上蕭錦棠的手腕。站於一旁的姚黃見狀,忙重複道:「陛下有請諸位大人進內殿商議要事。」
她攜著蕭錦棠進了皇帝寢宮,蘭卿睿正欲跟上,卻覺衣袍被扯了扯,回頭一看,正是定國駙馬錦衣候沈言夏。
蘭卿睿一愣,不知沈言夏為何忽然拉住自己。沈言夏微微一笑,忽用唇語對蘭卿睿做了個口型便隨著定國大長公主一塊進內殿了。
蘭卿睿打了個冷顫,沈言夏的口型分明是「蘭太師」!
寢殿內,龍涎香飄飄渺渺,可怎麼也掩不住空氣中那刺鼻的血腥味和人即將死亡的腐朽味道。
諸位重臣魚貫而入,蕭錦棠本想站在定國大長公主身側聽令。卻不想長公主示意自己站去了皇帝龍榻旁。
皇帝躺在榻上半眯著眼,一副倦怠至極的模樣。他側著身子讓福祿給他墊了幾個軟枕將他撐坐起來。幾位宮娥扶著皇帝起身,皇帝卻軟趴趴的搭在宮娥臂彎上。分明是神志不清了。
偌大寢宮內,眾人無言,心下忐忑。倒是長公主坐在一旁,面色鎮定。
重臣們紛紛跪於龍榻之前,一面心下思量一面等著皇帝的遺詔。
過了好半晌,一直半昏半醒的皇帝似緩過來一般長舒出一口濁氣,緩緩睜開眼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坐在一旁面色沉肅的定國大長公主。
他轉了轉眼睛,看向身側的蕭錦棠,眼神迷濛:「福祿,現下是什麼時辰了?」
福祿聞言,立刻恭謹上前:「啟稟陛下,現在已是寅時了。」
皇帝喘了口氣,呼吸急促起來。他的身體已經非常衰弱。甚至連說句話都覺得十分疲憊。便是動動手指頭這等小動作也像是要抽干他身上僅剩的一絲力氣一般。
「寡人累了,讓寡人再歇一會兒罷。」
福祿見狀,心知皇帝昏迷良久忽然醒來,絕不是什麼好兆頭,多半是迴光返照。
「陛下,蘭丞相,楚將軍,定國大長公主和九殿下都來了,您看......」
皇帝一聽得福祿說到了「九殿下」三字,驀地睜開眼看向站在一旁隨侍的蕭錦棠。
蕭錦棠見狀,立刻撩袍跪地:「兒臣在。」
皇帝的目光自蕭錦棠身上游移開,面色陰晴不定。他看著殿中跪下的幾位朝中重臣,吸了好幾口氣才有了些力氣道:「怎麼?難不成你們也以為寡人不行了,要敦促寡人立遺詔了么?」
此言一出,重臣們亦不知如何接話,普天之下,九五至尊,誰敢說皇帝即將駕崩這種話?
就在此時,蘭卿睿卻叩頭道:「陛下千秋鼎盛,怎能輕易懷疑龍體安泰?只是現下太子遇刺不治,東宮之位空缺。國不能一日無君,也不可一日無儲君。」
「若無儲君,怎能定四海,安人心?想必陛下此次深夜召臣等入殿議事,定是心憂家國,難斷立誰為儲安國安民。」
蘭卿睿頓了頓,餘下眾臣反應過來,齊齊跪拜:「臣等自當為君分憂。」
蘭卿睿這一席話說的天衣無縫。皇帝聞言,不由得低低笑了聲。
「那依蘭卿之言,那現下誰最有資格入主東宮?」
蘭卿睿這次卻被皇帝堵上了——
他方才一席話就像是踢皮球,面上討好了聖上,卻又把問題不動聲色的踢回給聖上自己做決斷。立誰為儲不是他們做臣下能妄議的事,可先下眼見著皇帝快撐不住了,他能舉薦誰?
現下誰有資格被立為儲君?
當年奪嫡,蕭錦輝對其兄弟毫不留情斬草除根,他現在哪裡去扶人上位?
蘭卿睿思慮萬分,現下說錯半個字都對前朝有天翻地覆的影響。太清殿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沒人敢於現在妄論立儲。可跪於蘭卿睿身後的穆鈺卻忽的開口:
「啟稟陛下,曾時諸皇子因不賢為太子殿下所廢為庶人,自當無德入主東宮。依臣拙見,儲君當是擇賢而立,現下臣有一人選,卻不知陛下聖斷如何。」
蘭卿睿聞言,心中暗道不妙。
穆鈺素來與齊王交好,現下定是要舉薦齊王登基。若是齊王登基,蘭家便再無能力插手後宮。且齊王能力才華出眾,絕不會如現在這位皇帝一般做個甩手掌柜。他更不可能如同娃娃皇帝,任憑朝臣把持。
若真的齊王上位,那現下朝局勢力必將會重新劃分,屆時穆家真就叫一手遮天。
皇帝瞄了眼穆鈺,緩緩道:「穆卿請講。」
穆鈺對皇帝再度一拜,沉肅道:「臣下認為,齊王蕭厲煜品德出眾,所治轄之處風調雨順,百姓和樂衣食無憂。現下應擇賢而立,應此臣舉薦齊王。」
皇帝抬手揉了揉眉心,瞌上眼后忽的笑了笑:「齊王啊...他是個有才華的。」
福祿見皇帝疲乏不堪,忙遞上參茶給皇帝提氣潤喉。蘭卿睿狠狠的看了眼跪在自己身後的穆鈺,卻瞥見了同樣在看著穆鈺的沈言夏。
入殿之前沈言夏拉住自己說的話忽的炸開在蘭卿睿的心底。他忽的起身對皇帝施一大禮:「陛下,臣以為冠軍侯之言有所偏差。」
皇帝低頭呷了口福祿端著的參茶,微微抬手示意蘭卿睿繼續接著講。
「古往今來,皆是嫡長子繼承。若是無嫡,則為長子繼承。現下雖諸皇子不賢無德為儲君,可皇帝並不是無嗣!」
「齊王再有才華,亦是皇室旁系,乃為臣。現下陛下有直系繼承人,為何不依祖制,立九殿下為儲君?」
蘭卿睿此言一出,四座皆驚。唯定國大長公主同安國公楚凌雲對視一眼,氣定神閑。
蕭錦棠聞言,心頭驀地漏跳一拍,他看向定國大長公主,見之不動神色甚至唇角不經意微微一翹,只覺背後冷汗涔涔。
一切看似都是這麼巧合。定國大長公主面下退隱不問朝堂之事。可眼睛卻一直盯著太清殿和東宮從未懈怠。自己默默無名於深宮,可從太子遇刺開始她便聯合楚家預備立自己為太子。可見其城府計謀。更令人驚懼的是她的行動力,蕭錦棠根本不敢想,她是否隨時都做好了今日的準備。
蕭錦棠畢竟生的晚了,他對定國大長公主的印象僅限於曾聽宮人口耳相傳的事迹和她那顯赫榮耀的尊號。他不知道的是早在幾十年前流傳於大周市井的順口溜:「定國公主,鐵腕執斷;錦衣沈侯,謀事於前。」
一切看似冥冥註定。蘭卿睿舉薦於他,乍看突然,但旋即一想便知,蘭卿睿為權臣,自是不願放權。
太子妃蘭芝華便是他安插在蕭錦輝身邊的棋子,若是齊王即位,蘭家必定會被穆家奪權。
蘭卿睿需要的是一個他可以控制的傀儡,就像自己,因長居深宮,朝中無人,屆時他便可大權獨攬,美其名曰皇帝年幼,為皇帝分憂。
當真老謀深算!
蕭錦棠見皇帝的目光又瞄回了自己身上,心裡暗暗思襯片刻,忽的跪道:「父皇,兒臣自知不如齊王叔,還請父皇三思。」
皇帝沉默不言,半晌后,他忽的咳嗽了起來,福祿見狀,立刻拿著白綢巾替皇帝擦拭。
蕭錦棠注意到,那白綢緞上儘是星星點點的血跡。
「罷了,你們先下去罷。寡人乏了,先休息一會兒。錦棠留下隨侍。」
他說著頓了頓,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福祿:「你也下去。」
福祿深深看了皇帝一眼,隨眾臣一起對皇帝再度叩拜後退出了寢殿。蘭卿睿臨走時深深的看了眼蕭錦棠,眼中情緒不明。
待到眾臣走後,皇帝軟倒在龍榻之上,連軟枕都撐不住皇帝傾頹的身體。蕭錦棠正欲去拿了參茶給皇帝喂水,見皇帝軟倒在榻忙轉身欲扶。卻見皇帝眼神異常清明:
「錦棠,對剛剛的事,你怎麼看?」
蕭錦棠心中一驚,正欲下跪,手卻不敢松,將皇帝扶穩了才跪道:「兒臣不敢妄言,只是...兒臣認為,穆侯說的沒錯,現在時局紛亂,當擇賢而立。」
皇帝沉默半晌,忽的冷冷的笑了,笑聲極盡顫抖:「他們真當寡人糊塗了么?」
「穆鈺舉薦齊王,可他不知道寡人早已知曉皇后當年未嫁與寡人時曾與齊王私定過終身?皇后這些年一直安分,寡人亦不多管,卻不曾想穆鈺還想走這步棋。」
「至於蘭卿睿,他不過是想扶一個傀儡上位,自己仍然掌權罷了。他能力是不錯,可就是目光太淺。」
「他以為太子妃能製得住太子,可太子也是唯一能製得住這些臣子的人。」
皇帝說完,深深的看著蕭錦棠:「錦棠,你可懂寡人言下之意?」
蕭錦棠雖心下震驚,可仍竭力保持聲線平穩:「兒臣明白。」
皇帝長長的吸了口氣,幽幽道:「你能在奪嫡中活下來便是你的能力,寡人雖厭惡政事,心裡卻是明白。」
「定國皇姑這些年雖隱退了,但也一直同寡人有些書信往來。也多虧她了,一直對儲君易位之事有所防備。早些年寡人便知錦輝性子太過狠厲,縱令朝臣膽寒不敢覬覦皇權,但遲早也會害了他自己。」
蕭錦棠緩緩抬頭,低聲道:「兒臣不知父皇所言何意。」
皇帝低低的笑了聲:「剛極易折,柔極無主。錦輝令群臣心懼,縱然有蘭家撐台,但終究是孤家寡人。無旁人相襯,一君獨裁,必然為禍自身江山。」
「帝王者應順天時地利人和,其人和最重。」皇帝說著咳嗽幾聲,血沫子自他唇角溢出。蕭錦棠忙起身替皇帝拍背順氣,卻不想皇帝一手抹了唇角鮮血,看著蕭錦棠的眼神冷的令人心底發寒:「人和即使從最細微處洞察人心,掌控人心。為帝王者,首重權術平衡群臣效忠,此為王道。」
蕭錦棠聽得冷汗涔涔,他終於明白了皇帝即使多年不上朝為何仍將朝局之事洞悉。原早在幾十年前他登基之時便懂得限制群臣,朝中政黨相爭,漁翁得利的必然是皇帝。只要黨爭不休,朝臣便永無覬覦皇位之機。
可如此一來,這不和蕭錦輝的獨裁異曲同工么?明面上放著給群臣治國,卻是實打實的暗操獨治。蕭錦棠暗自思量,心知皇帝說的有理卻不敢苟同。
「所以為帝者統御群臣,最大的要領是什麼。」
蕭錦棠回過神,卻不敢直視皇帝。他心知皇帝心下已有決斷。
「稟父皇,是制衡。」
「除卻帝王的決斷力,只有平衡群臣權力,才能統御群臣。」
皇帝笑了。他癱軟在軟枕上,眼神又漸漸趨於迷濛。蕭錦棠聽得他如夢囈一般喃喃心知皇帝已是大限將至。他轉身推開寢殿大門,群臣靜默進殿。
他站在寢殿門口,入目除卻幾位宮娥便是站在門口眺望的福祿。蕭錦棠關門,身後哭聲大作,福祿抹了抹眼睛,推開太清殿的大門,高聲道:
「聖上駕崩——」
駕崩之聲迢第深宮,殿外慟哭震天,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蕭錦棠看著偌大太清殿,竟覺此地華麗到蒼涼。群臣魚貫而出,定國大長公主手捧明黃遺詔,攜著眾臣對蕭錦棠跪了下去。
蕭錦棠似已聽不見殿中呼喊的萬歲之聲,他看見風從堂前穿到寢殿里。龍榻上一隻慘白且沾血的手無力垂下,帳幔在冷風中飄搖。
景和三十二年春·周靈帝蕭厲英駕崩於太清殿,立九皇子蕭錦棠為儲君,靈前繼位,登基大典從簡操辦。
同時冊封蘭卿睿為帝師,上尊號太師。輔國大將軍楚凌云為太保鎮國公,冠軍侯穆鈺,尚書令王謙之,御史台令沈言夏為輔國大臣,共輔新帝。
至此,後世稱為海棠皇帝的蕭錦棠正式登上了歷史舞台。
於此不久前,北燕未來的帝王正騎著馬於草原獵狼完成自己的成人之禮。
在那一天,茫茫雲珠草原上,一位一身緋衣的少女揚鞭縱馬自他身側擦過。只聽得一聲馬嘶,他便看著她一頭栽進了自己挖的準備坑沙鼠的陷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