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最是無情孑然帝王家
太清閣宮門緊閉。裡面侍女聽得蕭錦棠前來請安,一面派宮娥出來接待一邊叫人進去知會福總管。
蕭錦棠隨著侍女進到屋內等候傳召,忽才發覺自己似乎很久都沒來過太清閣。
自蕭錦輝掌權開始,皇帝已很久不召見其他皇子或是兄弟。就連蕭錦輝入主東宮之後戕害兄弟,皇帝也不聞不問。
福祿在寢宮裡聽得蕭錦棠來探望皇帝,不禁皺了皺眉。
如今聖上身子虛弱,太醫千叮萬囑不得廢神憂心。他正欲叫人回絕蕭錦棠時,卻忽的聽得榻上的皇帝緩緩道:
「是太子來了?他來了就讓他回去,孤不想聽那些瑣事。」
福祿忙快步走到皇帝身旁低聲回道:「回稟皇上,是九皇子來了。」
榻上的皇帝顯然已是病的不輕。雖是倚著軟枕半坐著,可神色語氣都有氣無力的。
「九皇子?」
皇帝幽幽念叨著,似有些失神。他眯了眯眼,像是大夢方醒般想起自己的小兒子來。
「是錦棠來了?」
福祿見皇帝神色變了,旋即笑這應道:「是啊,都說九皇子身子不好。這不,他身子剛好,又知道您病了,特地來探望您。」
皇帝伸出手,福祿立即奉上熱茶。皇帝抿了口茶,忽道:「福祿,孤似乎很久沒有見過錦棠了。」
福祿弓著腰笑了笑:「是啊,約莫快一年未見了罷。」
記得很久以前,這個小兒子剛剛出生的時候自己還親手抱過他餵過他米糊來著,孩子的母親站在一旁微微含笑,真似尋常人家夫妻養孩子一般。
他還記得錦棠的母親是個極美的女人,有著一雙翡翠一般的瞳和一頭鎏金粲然的發,可惜就是去得太早了些,委實是紅顏薄命——
「福祿,我記得儷姬還生了一個女兒,怎麼今天錦棠來了,錦月沒來?」
福祿略略一彎腰,恭謹道:「回陛下的話,三公主殿下自冬天便惹了傷寒發著燒。這些日子反反覆復總不見好。好容易開春了好些了,現下見不得風,怕再次傷了寒。」
皇帝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一邊緩緩拿起榻旁的參茶一邊沖福祿擺了擺手:「讓錦棠進來說話罷。」
福祿諾了聲便退了下去回蕭錦棠的話。
蕭錦棠坐在寢殿外,卻是無端的生出了些不安。他端著宮人奉上的茶盞,正思襯著一會兒如何答話。便見著皇帝身旁的親信太監福祿微微伏著腰向自己快步而來。
蕭錦棠正欲起身向福祿見禮,卻見福祿對自己深深一弓腰:「老奴參見九皇子。」
福祿見著蕭錦棠一副欲給自己見禮的樣兒,面上忽的有了幾分笑意:「殿下,外面冷。皇上請您進寢殿慢慢敘敘。」
蕭錦棠聞言一笑,卻見福祿拍了拍手。侍奉於門側的宮娥聽得掌聲便立即快步上前,將蕭錦棠身上寒酸的棉布大麾褪下。
大麾下的蕭錦棠身著一身單薄布衣,不過薄薄兩層。福祿見狀不由得皺了皺眉:「殿下恕罪,現下春寒料峭,太醫叮囑說陛下不得沾染寒氣。」
蕭錦棠笑了笑,笑意晏晏間,一雙瞳像是含了一泓春日碧水一般,饒是瀲灧萬分。
「父皇身子要緊,多謝公公提醒了。」
福祿早知蕭錦棠依附太子而存,但未曾想太子殿下如此苛待手足。堂堂皇子冬日隻身著單衣布袍寒酸至此。
福祿心中隱隱有些不忍。可轉念又想到那些被太子殿下戕害的皇子們,無奈只得心底嘆息一聲,語調也不由得柔和了些許,倒像個慈祥的老人:「九殿下這是說的哪裡話,這委實太過折煞老奴了。」
最是無情帝王家。
不消片刻,蕭錦棠和福祿便到了寢殿門口。
裡面照應的侍女聽見門口的腳步聲,不須吩咐便將門打開跪下請安:「奴婢參見九皇子殿下。」
皇帝正半倚榻上閉目養神。聽得門外聲響,轉頭一看便見著一身素衣的蕭錦棠對自己恭謹的跪拜而下:「兒臣錦棠參見父皇。」
皇帝微微頷首,伸出手虛扶了一把蕭錦棠,示意他起身說話。
蕭錦棠謝過皇帝之後,緩緩起身道:「錦棠冒昧了,許久未見父皇了,心中甚是想念的緊,委實忍不住思念之情。打擾父皇靜養了。」
皇帝已經不年輕了,蕭錦棠記憶中的皇帝是一個眉目深刻不怒自威的男人。他身材高大,坐著的時候宛如一尊金漆雕像一般。
他哪怕是笑著說話,但語氣中亦帶著無形的壓迫力,幾乎令人不敢直視說話的人。
而現在的皇帝卻發了福,明黃的錦被覆著他臃腫且軟趴趴的肚子,更襯得他面色蠟黃不堪。
皇帝看著蕭錦棠呵呵笑了,看著他的眼神說是慈和卻不如說是黯淡。看著看著,皇帝的眼神有些迷濛起來。像是透過蕭錦棠望見了過往歲月。
蕭錦棠委實太像他的母親了——
除卻他的發色和眉弓,五官神韻幾乎跟過世的儷嬪一模一樣。
尤其是那雙碧色的眼睛。
他像是透過蕭錦棠的眼睛看到了盛年時的自己,儷嬪的青春美貌猶如火焰一般點亮了自己殘敗的年華,他彷彿在儷嬪面前又回到了少年時代。
少年時?皇帝忽的愣了一下,思至此處,他又看向眼前的少年,原來他的小兒子已經是個少年了。
「福祿,賜錦棠座。」
福祿諾了聲,不過片刻,侍女便手腳輕快的端上了軟凳和茶點。
蕭錦棠隨意看了眼端上的茶點,目光忽的頓了頓。
在一眾蝴蝶酥,肉桂蘋果卷,椒鹽條中。中間那碟炒花生顯得格外寒酸也格外矚目。
皇帝是最喜歡吃花生的,每次茶點必然有一碟油酥的花生。
可很少有人知道,太子蕭錦輝是半點花生也碰不得的。
就算是沾了半點花生沫子,蕭錦輝也會呼吸困難全身長滿紅疹。
若是多了,那可就是要命的事兒。
蕭錦棠曾記得自己母親跟自己說過,蕭錦輝年少時跟人在宮外遊玩,不慎吃了塊花生酥,沒想到當即呼吸困難口吐白沫,差點連命也去了。
那時候姜貴妃急的多次昏厥,整日里求神拜佛替蕭錦輝祈禱,或許真是祈禱起了效用,蕭錦輝愣是撐了過來。
至此之後蕭錦輝再不碰任何花生類製品,甚至一見到見到花生便會大發雷霆。而蕭錦輝掌權之後,更是下令東宮乃至整個宮廷不得出現花生。
無奈皇帝喜歡,御膳房便留了花生給皇帝做些零食茶點。
蕭錦棠目色略略一沉:「兒臣記得父皇最喜吃花生,不如兒臣給父皇剝點花生吃罷。」
皇帝乍一聞言,不由得愣了愣。
剝花生這種事一向都是下人做的,而這麼多年,除卻自己的妃子,他那些皇兒倒沒有一個給自己真正意義上端茶倒水的——
就是連給自己奉茶也是照著請安的規矩來辦,更逞論私下給自己剝個花生呢?
福祿見皇帝神色微變,面色欣慰:「九皇子真是有心了,只是這剝花生的事兒應是由咱們奴才來做,皇子您是萬萬做不得的。」
蕭錦棠垂眸微微一笑,指節一拉一搓便將那花生籽兒剝到皇帝榻前的瓷碟里:「父皇之於兒臣,不僅是君臣,更是父子。」
「父親患病卧床,兒子難道不該親奉床前照料?錦棠雖年幼讀書不多,可也知百善孝為先,錦棠無力替父皇承擔病痛,能做些討父皇開心的事便已滿足。」
皇帝回過神,僵硬木然的面龐上忽然爬上了一絲笑意。福祿見了,與皇帝對視了一眼,得了眼色后便恭謹的向二人行了一禮下去了。
宮內難得見如此父慈子孝的場面,還是多留些空間給這許久不曾謀面的父子多聊聊的好。
寢殿內宮娥徐徐而出。不多時,寢宮內便只剩下了蕭錦棠與皇帝。
除卻蕭錦棠剝花生那微弱的聲響,整個寢宮安靜的令人感到窒息。
不消片刻,皇帝榻前的白瓷碟便積了十多顆花生籽兒。
像是再也忍受不了這等寂靜了般,皇帝終於開口問道:「錦棠,你可是有求於父皇?」
蕭錦棠聞言,只是略略一抬眸,手中動作仍是未停:「回稟父皇:錦棠只是許久不見父皇,甚是想念罷了。」
皇帝一隻手撐著頭,模樣甚是疲憊:「是啊,你都長大了,記得寡人上次見你的時候,還是儷嬪剛剛去的時候罷。」
「那時候你還是個幼童,錦月也剛剛出生不久——」
皇帝喃喃著,已是有些糊塗,連時間都記不太清了。
蕭錦棠見皇帝漸漸的陷入了回憶,一邊伸手將瓷碟遞給皇帝,一邊接著皇帝的話頭緩緩道:「是啊,若是這些年父皇還記得兒臣與錦月,怕是今日也見不著兒臣了。」
皇帝像是被戳中了脊梁骨一般倏的睜眼怒視蕭錦棠:「錦棠,你這是何意?」
蕭錦棠見狀,徑直跪拜俯首,絲毫不懼皇帝怒視:「兒臣不敢,只是想到當年常伴父皇身側的皇兄們已然不再人世,徒感自己幸運,如今還能見到父皇罷了。」
皇帝眼神瞬間清明,他冷冷的看著跪俯於地的幼子,像是被這話狠狠刺了一下脊梁骨一般——
見蕭錦棠恭謹拜俯,皇帝不知只覺心頭無名火起。只見眉峰一皺,也不知哪兒來的氣力,竟是抬手將榻前的案幾掀翻。茶水點心還有那碟剝好的花生全部撒在了蕭錦棠跟前,上好的飛羽雪花瓷在地上碰出清脆的聲響,雪樣的殘渣四處飛濺。
門口守著的福祿聽著聲音不對,忙推門而入,見著便是皇帝怒氣沖沖,蕭錦棠跪在地上的樣子。
福祿暗想這九皇子太不會來事,好容易見自己父皇一面還不知討好,非要觸了皇帝的逆鱗。
九皇子在宮中本就備受冷遇,還不懂得好言好語討皇帝開心讓自己過得好點,現下看來,將來九皇子在宮中際遇更得雪上加霜。
福祿看也沒看蕭錦棠一眼,轉身倒了盞參茶奉給皇帝:「皇上,九皇子年幼不知事,您喝點參茶下下火氣,什麼事兒也比不得您龍體安泰啊。」
皇帝看了眼眉眼堆笑的福祿,一反常態的擺了擺手:「福祿,你下去,剛剛的事,誰都不許說出去。」
福祿的眼睛在蕭錦棠與皇帝之間極快的來迴轉了幾轉,見皇帝目光清明,心中已有定數。他將參茶放在皇帝榻側后弓腰笑道:「老奴明白,這便先退下了。」
待到福祿重新關上門,皇帝緩緩的抿了口茶道:「錦棠,當年奪嫡之爭雖是慘烈,可也證明了只有太子能控制得了朝廷上那些臣子——」
「你的皇兄們早已明白奪嫡失敗便是這個下場,你現在將這些陳年舊賬翻出來又是想做什麼?」
蕭錦棠聞言,不由得心中冷笑。
原來在皇帝眼中,無論太子與否,都不過是控制朝臣的籌碼罷了。
在天家說父子兄弟之情,委實可笑。
「父皇,兒臣並非此意。」
蕭錦棠躬身再度三叩拜后恭謹道:「兒臣此來說無所求那是不可能,但所求之物只有一樣。」
皇帝皺了皺眉,疑惑道:「你說,你想要什麼?」
蕭錦棠語調不疾不徐,從容開口:「今年錦月身患寒疾,纏綿病榻多日,絕大部是因內務府剋扣月俸導致。兒臣別無所求,只懇請父皇下令開恩,多賞賜些藥材給錦月補補身子。」
皇帝看著蕭錦棠:「後宮瑣事應找皇后,為何須勞煩孤?」
蕭錦棠垂了垂眼:「母后因驚嚇過度仍在靜養,兒臣委實不便打擾。」
皇帝冷哼一聲,上次天壇祭天皇后失態委實太過丟了皇家臉面。
「你真的只求這一樣?若說賞賜,為何不要財物,不求換離宮殿?」
「後宮高位嬪妃那麼多,無嗣之人比比皆是,你為何不求為你們兄妹二人尋一高位母妃依仗?」
蕭錦棠聞言,忽的沉肅道:「兒臣只知,知足常樂。若是太過張揚,總有人容不得兒臣與錦月。」
皇帝微微一愣,沉吟片刻:「你起來罷。」
蕭錦棠依言起身,垂首立於皇帝身側。
皇帝眯著眼上下打量番蕭錦棠,忽的傾身笑道:「當年奪嫡,寡人只以為因你年幼太子才未下狠手,現下看來,未必如此。」
蕭錦棠聞言心頭不禁一緊,心中正思襯如何答話之時,卻聽皇帝徐徐道:
「你懂得進退捨得,這很好。正是因為你不貪婪權勢,所以你能活下來。」
「錦棠,有些事你看的比你那些皇兄清楚的多。」
蕭錦棠只覺剛剛蹦在嗓子眼的心這才落回了肚子里,待回過神來,背後的裡衣已被冷汗浸透。
見皇帝不再看自己,蕭錦棠才緩緩行了一禮:
「父皇謬讚了。」
皇帝不再看蕭錦棠,只是輕輕的拉了拉床沿上懸著的五色絲繩。
不消片刻,寢宮門被忽的推開,一眾宮女隨著福祿進來快速有序的收拾了遍地的碎瓷茶漬,再緩緩退出。
皇帝見收拾的差不多了,忽的轉頭對福祿道:「吩咐內務府,自下個月起,多給三公主加三成補藥開支。」
福祿領命,正欲下去時卻聽見皇帝補充道;「一會兒你單獨給九皇子包十兩黃金。」
福祿聞言微微一愣,不禁多看了眼站在皇帝身側的蕭錦棠。
福祿下去后,皇帝疲憊的揉了揉眉心:
「錦棠,你也回去罷。」
蕭錦棠沉默片刻,再度跪道:「兒臣謝父皇恩賜。」
皇帝沒有再看蕭錦棠,只是擺了擺手。
蕭錦棠起身,正欲離去時卻聽得身後皇帝語氣疲憊,無力仿若風中殘燭:
「若是無事,便來寡人這坐坐罷。」
蕭錦棠側身謝禮,遙遙望了半倚在榻上的帝王:
「兒臣遵命。」
太清閣的宮門在身後緩緩關上。蕭錦棠深吸了一口氣,只覺一股寒意被吸進了身體,令自己在暖意融融的太清閣陷的有些混沌的思緒清醒了不少。
真是孤家寡人啊。
蕭錦棠攏了攏自己的大氅,忽覺皇帝悲哀萬分。
皇帝永遠不知道,他也是那個殘殺兄弟選出來的太子眼中的獵物。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即將死在他以為那個可以有能力控制朝臣的兒子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