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天剛擦亮,魏延領著一干宮女太監進了慶陽宮。停在寢宮前,魏延上前動作輕緩的推開殿門,探身進去。室內暗沉沉的,只有幾縷碎光從雕花的窗沿傾瀉,落在地上的鹿皮軟毯上。塌邊的宮燈還留一絲燭火搖曳,映在華貴的床幃上。
魏延放輕步子,隔著床幃輕言「陛下,已經卯時了。」
說完,魏延就靜靜立在榻前,等著顧蕭揚的吩咐。
好一會,顧蕭揚的聲音從裡面傳出「嗯,更衣。」
魏延低頭答「是。」然後又拍拍手,等在殿外的宮女太監端著東西魚貫而入。
顧蕭揚接過宮女遞來的杯子,漱了口,擺手讓他們退下。魏延見皇帝退去他們,上前為顧蕭揚整理服飾。
「他人呢。」顧蕭揚突然問了一句。
魏延手一頓,雖然顧蕭揚沒有說出名字,但魏延跟他多年,哪裡會不知道他問的是誰。
「回陛下,染了風寒,奴才不敢讓他在陛下您身前伺候。」魏延答的小心翼翼。
昨夜不是他值守,他和幾個小太監玩會牌就歇下了。半夜那會,就有人敲他屋門,一下又一下,他急得以為是皇帝出了何事。他剛開門,門口一個面生的小太監急道,說是陛下跟前伺候的程公公暈了過去。
他氣的在小太監身上踹幾腳,這事有什麼可急的。讓小太監在前面帶路,等過去見到人了,他這才吃了一驚。
地上躺著一個清瘦的人,身體抽搐不止,面色潮紅,喘著大氣。他定下心神叫了幾個小太監把人抬回去,自己去了太醫院請了柳太醫。那時陛下從正刑司把人放出來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人是不能出事的。
見顧蕭揚久久不語,魏延也不敢多說什麼,走到一旁把熏香燃上。
「魏延,去請丞相來一趟。」顧蕭揚想了一下,道「讓太尉也來。」這春獵的後續也該完了,顧雁忊傷了太尉兒子,他倒想知道太尉會如何做。
魏延領命離開后,顧蕭揚也退去侍從,獨自一人去了皇宮最偏僻的一角。
他有多久沒來了?這荒蕪園裡唯一一棵綠盈盈柳樹怎的也看上去如此孤寂了。這個地方不知在何時,逐漸的像沉澱厚厚灰塵的匣子,卻穩噹噹的在放在他心房的一角。
推開大門,裡面的陳列不比門口清冷,哪怕春風十里也吹不進這個院牆。他知道這裡也沒有僕人,只有定期送來衣食的幾個小丫頭。記憶里,他曾見過那穿著華貴衣裙的的人,坐在鏡前梳妝黛抹,眉眼微翹帶著笑意。看過那戴著玉鐲子的纖細雙手,刺過繡花,十指如蔥,餵過他喝葯。
走了數十步,再穿過長廊來到一個屋前。他知道那人不出意外應該是在裡面的,手剛放到門上,裡面穿來清脆的聲音。
推開門,看到那碎了一地的一直玉釵「怕朕?」再抬頭,只看到淡藍的衣擺落在小凳,銅鏡中那張白凈的臉龐越來越小,還是那雙桃花眼卻不再翹。
江錦漣起身,輕撩衣擺跪下「賤妾參見陛下。」她省略了恭祝的話,如果可以她不想開口說一個字。
「嗯。」顧蕭揚上前,沒讓女人平身,而是半蹲過去一手挑起那格外尖銳的下顎,一時間驚訝這人竟如此消瘦。勾起嘴角「你知道你那寶貝兒子幹了什麼蠢事嗎?」
那雙標準的桃花眼幾乎一瞬間裝滿了情緒,終於讓顧蕭揚覺得不再像個空蕩蕩軀體。
「你對雁兒做了什麼!」
「呵。」顧蕭揚真的覺得十分可笑,帶著巧勁捏疼了女人「你覺得朕能對他做什麼?殺了他?八歲那年他就該死了!」
「朕不會讓他死,要他活著,好好的活著,朕要他一生都痛苦不堪。」顧蕭揚看著因為他的一字一句再次變成一癱沉水的雙眼,勾了唇角,雙手捧著那張小的憐人的臉,細細的摩擦,如待珍寶「對了,倒是還有件喜事和你說,他有了喜歡的人......」
「你不要……」你不要傷害無辜的人。這話她沒有說出來,唇上的那手擦過去生疼生疼,她覺得兩腮都疼的厲害。江錦漣知道顧蕭揚要做什麼,她從來都知道這個人的心狠。
顧蕭揚低頭在江錦漣耳邊,輕輕說下去「是個男人。」
「啪----」江錦漣打開顧蕭揚雙手,用力推開面前的人,發紅了眼「你胡說!不會的!你胡說。他不會的......」前面三個字吼完,她的聲音立刻變得沙啞,長期的不開口,讓江錦漣的嗓子變得格外的脆弱。
「朕胡說?哈哈哈,你兒子喜歡一個男人啊江錦漣。」顧蕭揚再次抬手拉著那長發,強迫女人抬頭,發紅的眼睛顯得真好看啊,楚楚可憐「多有趣,你說是不是?還因為一個男人用劍傷了太尉家的公子,嘖,你覺得太尉會怎麼對他?是不是很有趣?」
江錦漣頭皮生疼,可她心更疼。
「為什麼不能放過他?」輕飄飄沙啞的話讓顧蕭揚直接笑出聲,笑的十分肆意。
「哈哈哈哈!」顧蕭揚站起來,指著地上垂頭的人,吼道「天真!你還是那樣天真!你告訴朕要如何放過他!他就不該活著!」
女人猛的抬頭「是我不該活著!該死的人是我!」該死的人是她!她兒子是無辜的啊,所有人都是無辜,都是她的錯。
「你敢!朕立刻就讓顧雁忊死!」顧蕭揚狠握住女人的手腕,把人甩在地上。
安靜的一屋,無論是站著的人還是倒著的人,都沒再發出一聲。但之前兩人的大吼卻像殘像一般,彷彿可以看到。忽然倒在地上的人支撐起身子朝著他不停的磕頭,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的,不停的。
「求陛下開恩,求陛下救救他吧!」她不清楚他兒子為何會傷了太尉兒子,但是她知道姜茽這人,當年是他率兵才讓顧蕭揚奪了這天下。如今更是權傾朝野,雁兒傷了他兒子,他會如何對付雁兒?
「夠了!」哪怕顧蕭揚再喊,女人不知疼痛的磕著頭,用難聽的聲音一句一句重複著的話。放過顧雁忊?那你何時放過我!
直到地上印下血跡,顧蕭揚心中發漲,半蹲在她跟前,扣住她頸脖「夠了。」他聲音低啞,像困獸發出的哀嚎。
江錦漣低頭,白皙的面容染著鮮紅的血跡,顧蕭揚另一隻手剛動,就見她嫣然一笑。低著頭他看不到那張臉,到他看到鮮紅的血,愣了一下,隨即聽她道「雁兒若是有何意外,我自是不會獨活。」
「你威脅朕?」顧蕭揚扣住頸部的手驀然得發力。
江錦漣抬眼看著他「是,也不是。」
很快,女人呼吸急促,面色發紫,卻閉著雙眼不再反抗。顧蕭揚這才回過神,猛的鬆手,白皙的後頸浮出顧蕭揚的手印,他站起來轉身離開。出了這地方,像逃一樣,顧蕭揚緊握的拳頭砸向一旁朱紅的高牆。
他真的從來都不想傷害她,可偏偏傷她數次。
等顧蕭揚回去慶陽宮,丞相已經在偏殿候著了。顧蕭揚進去后,魏延讓偏殿值班的宮女太監全部退下,自己守在殿前。
「陛下。」見顧蕭揚進來,丞相放下茶盅,就要行禮。
「行了,坐吧。」顧蕭揚擺手,自己坐上主位「朕讓你辦的事如何了。」
「回稟陛下,老臣已經找了大師辦妥了。」李維宴繼續說「陛下遇刺一事京中已經傳開,屆時讓那位大師出面告之天下,檸家小姐命格與陛下相合。如此一來,就算是檸家老夫人不同意也無計可施,待檸家小姐入宮,陛下一道旨意那檸家父子自然會回京。」
「好。」顧蕭揚滿意的點頭。
「陛下...」李維宴皺眉不知該如何說。
「嗯?有事便說,朕不會怪罪於你。」
「待檸家父子回京后,陛下打算如何處置他們?」李維宴權衡了一下,道「雖大涼有意與我朝結親,但是也不可不防。若是檸家出事,趙將軍還未完全掌握邊境大軍......」
「丞相多慮了,朕又如何不知。」顧蕭揚打斷他話。「只是這邊境軍,是必須要掌握在朕的手中!」
李維宴點頭,又開口「老臣聽聞,南泊私下派了使臣前來,現下就住在京中春宴樓。」
「嗯,這事文華在管。無妨,過幾日再召見他們。」顧蕭揚揉了揉額角「不過是個替罪羊,吃了啞巴虧。」
這話一出,李維宴便懂了「南泊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顧蕭揚挑眉,揚了笑。
李維宴不禁心裡想了一遭,陛下遇刺,真正的刺客卻毫無消息,而南泊派來的人卻被趙將軍逮個正著。南泊地小勢弱,不把刺客名頭按他們頭上豈不是虧了?到那時候無論是賠償還是割地也不敢有任何異議。這個南泊王到底是太心急了些,竟然派人打探消息,不給個教訓怎麼可行?
兩人說了半晌,魏延進來通報,說是太尉求見。姜茽一路風塵僕僕趕來,見了顧蕭揚先是行禮,然後稟報鄔望山的後續。
「陛下,老臣就先告退了。」李維宴行禮拍拍屁股走人。
「朕聽聞,姜攀受了傷。」顧蕭揚問。
姜茽按下心中焦急,回「是,只是老臣也還沒見到犬子,只知道個大概情況。」
顧蕭揚勾著腰間玉佩輕輕撫摸「朕這有傷葯,一會你問魏延去取。」
姜茽一愣,起身謝恩「老臣替犬子謝過陛下聖恩。」
顧蕭揚起身下來,停在姜茽跟前,輕淡淡道「姜茽,顧雁忊還是皇子,不能有任何閃失的。」說完后,拍了拍太尉的肩,出了偏殿。
偌大的偏殿只留姜茽一人,懶散的陽光灑進,印在他臉上那道猙獰的瘢痕上。姜茽攥緊雙手,陛下這是什麼意思!這多年來不是對顧雁忊毫不在意的嗎?知道是顧雁忊傷了我兒,為何又說出這番話?他離京的這段時間這顧雁忊又做了什麼討的陛下歡心?
姜茽眼中帶著戾氣,咬牙「顧雁忊!當真是好本事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