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太后壽宴(下)
只聽得「錚」的一聲,群響皆閉,琴聲啟奏低回,冷峻肅穆,好似構畫出一幅寒夜草木凋零的畫面,後奏曲調優美輕巧釋出。
十餘名舞姬跟著美妙的音樂,釋義出春暖花開的情景,她們忽而退避兩側,中間一名艷若桃李身著輕紗舞衣腰段纖纖的女子踏著碎步而出,烏髮如瀑,中間插著一支桃花流蘇木簪。眾人一看,這不是選侍樓善蘭又是誰,她們的表情漸漸從驚異,變成了羨慕,目光一刻不離的嫉妒,樓選侍勾唇一笑,她知道自己將要出盡風頭獲得榮寵。
於是她又飛身而起,足尖勾地,舞綉飛旋成形,從袖中拋出一枝垂枝碧桃,有若春風輕雲,花姿嫵媚動人,楚楚有致,美不勝收。
舞姬在樓選侍身後聚攏成半圓把她半包圍起來,更襯她嬌艷如花蕊,含苞待放,風采奕奕,迎合著她的翩翩起舞。
張拂莘在享用著桌前那道「鯉躍龍門」,夾了一口魚腹給班蘭璧微笑道「這位樓選侍平日里不聲不響,原來在這裡等著一鳴驚人呢。」
班蘭璧道了句謝「是啊,平日里都未曾注意過這位姐妹,不過自身有本領高超,誰又樂意沉消在宮牆之下。」
坐席里的妃嬪們神色各異,尤其是史芙州,臉色已經冷得能結出冰來,美眸觸及之處皆是寒冰地獄。
皇后毫無反應,彷彿已經是司空見慣的表情,將在場各色小動作收入囊中,而陰貴妃笑意得體,時不時跟荀太後去品評一二。
張拂莘似乎感受到,總覺敬嬪若有似無的往自己這裡瞥,於是她不著痕迹避開敬嬪目光。
敬嬪放入一塊玉翠糕入口,臉上一抹得意,本宮能讓樓氏出盡風頭,自然也有法子讓你張氏出盡風頭,趁著還能看這美麗的舞蹈,就盡情欣賞吧。
這頭皇帝葡萄美酒下肚,他沒有注意到史芙州冰山一樣的臉,專心致志望著舞池中央很顯然的龍心大悅,後宮中竟還有一個如此曼妙的嬪御,今夜註定賞賜頗多。
一舞快要結束時,不知從哪個舞姬長袖飄散里,抖落出一張軟紙,落到了樓選侍的腳底下,大家還沒從陶醉里醒神過來,高位上的皇后一眼就看到了這個,出聲問道「這是何物?」
樓選侍很是疑惑的把軟紙撿起來,沒來得及細看,先回答皇后道「回殿下,好像是一首詩,妾並不知道從哪兒來的。」
說完她有些懊悔,因為突然才想起,一定是哪個舞姬想憑藉自己獻舞的機會,搶風頭製造機會引起皇上的注意,飛上枝頭從一個舞姬成為天子嬪御,自己一定被人當了墊腳石。
皇后微微蹙了蹙眉,身體已經展露出一些疲態,淡淡抬手「呈上來給孤。」
樓選侍蓮步輕移將軟紙呈了上去,皇後端詳一番后臉色一變,皇帝狐疑的將紙拿了過來,敬嬪看見這一幕微微眯眼。
看著皇帝的神色一點點下沉,陰貴妃瞬間警覺起來,以她的閱歷與感知,只怕又是掀起一場風浪,憂慮之心問道「陛下怎麼了?」
皇帝也不回答她,只是扣著紙沉聲問樓選侍「這首詩是誰的?」樓選侍眉目一跳,納悶得到了極致「妾不知,是舞姬身上掉出來的,妾才撿起來。」她想知道紙上到底有什麼玄機,讓帝后變了臉,但身份低微也不敢問。
皇帝復望向樓選侍身後十餘人,看似耐性的重複一遍「誰的?」
舞姬們都害怕的低著頭,悄悄看左右,但不管誰的臉上都是一臉迷茫「奴婢不知。」「奴婢也不知。」因而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認領此物。
太后拿起那張紙,眉頭一樣是緊鎖著,她讀了出來「擁翠生牡丹,鏡軒桂花香。唐太起玄武,潛鳳藏深淵。」荀太后威嚴的搖頭「真不像話。」
底下的嬪御們已經開始小聲議論紛紛:
「第一句是什麼來著,我沒聽清。」
「說的什麼意思?」
「唐太宗玄武之變?天吶,是在隱喻陛下太極門……」
「噓!別說了。」
「我怎麼記得擁翠閣是張才人的……」
「這樣一說鏡花軒不是班容華嗎!」
「那什麼意思?又是潛鳳又是牡丹,莫非說的是張氏覬覦中宮?」
底下一些反應差的嬪御卻是一頭霧水,一些明白人卻噎住了口舌,因為唐太宗的充容徐惠,後世將她比做桂花花神,隱喻了班容華乃徐充容,而唐太宗的武才人,也就是後來的女皇武氏,與牡丹也擁有典故,此是將張才人比做武后了!
徐惠與武氏都是唐太宗的妃子,唐太宗的玄武門之變與當今皇上又頗有相同處,班蘭璧又和徐惠一樣是頗有才情的女子,而張拂莘又得寵於議政的書房,與武后的干政相應,潛鳳藏深淵意思是女皇出世,暗喻皇帝跟太宗一樣殺了兄長,也一樣在後宮裡冊了一位日後顛覆江山的才人。
張拂莘聽到第一句「擁翠」時,就已經在心頭升起了不詳的預感,這場戲分明是直直白白沖著自己來的,她掃過了場上的舞姬,努力回憶在慌亂中是誰將這首詩掉出來的。
她感受到了場上嬪御們銳利的目光,以及向這處掃來的皇帝,於是主動出列跪道「妾身惶恐,萬萬擔不起這等垢陷,妾身想必是有心之人利用了樓選侍,借她之手加害於妾,妾一屆小小嬪御,家父不過小小從六品修撰,如何敢如何能掀起風浪遺禍江山,陛下不棄置粗鄙就已是天大榮幸,還望陛下明察!」
班蘭璧因為也牽連在內,也知道此事並非沖她而來,但她還是因而出列,大概是報上回的解圍之恩「請陛下明察,張妹妹平日里恪守己任,修身女德,萬萬不會是謀逆之人。」
皇帝沉思也不知是在想這首詩出自何人之手,還是在想張拂莘確是藏在深淵裡的潛鳳,沉澱多年後飛出,取代胡氏江山。
敬嬪嘴角不易察覺的上揚,正是她資歷最深侍奉皇帝時間最長,看中了皇帝天性多疑,任何對於他皇權不利的事情,他都不會任之。
更何況皇室對這些事情都非常迷信,宗教風水,特別是對於未來的預言。
樓選侍想著真夠倒霉,明明今天是個自己一躍獲寵的日子,本來順順利利卻冒出一個這樣的事情,於是暗暗看了敬嬪一眼,不會是她吧,先答應了助自己獲寵,背地裡卻干借刀殺人的事情。
敬嬪暗暗沖她搖頭,矜持抬了抬下巴,我給你一個小小的選侍御前起舞的機會,已經是天大的情分所在了,你沒什麼資格來懷疑我的。
樓選侍訕訕收回目光,轉而望向場上的張拂莘和班蘭璧二人還有皇帝的反應。
皇帝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們,沉沉對張拂莘開口「就算班容華有徐充容的才情,你也沒武氏那麼聰明。」接著諷刺的看了看底下的舞姬與樓選侍「不過,唐太宗可是個文治武略的傑出能者,朕也會亦是。」
說罷他拿起美酒喝了一口,笑聲爽朗「將這干舞姬全都壓下交由慎刑司處置,至於你。」他輕瞥了樓氏一眼「有嫉妒之心是好事,朕不封你一個才人,怎麼對得起愛妃辛苦呢?」
樓氏這個才人感覺封得膽戰心驚不已,皇帝竟會在這個情況下封賞她,而且還是直接從選侍跳過寶林直接晉陞到才人,回想起皇帝說的嫉妒之心,難不成是懷疑這件事是她自己布置的嗎,但這個時候,謝恩肯定比強硬解釋更好得多。
於是面上欣喜道「妾謝過陛下的恩典。」
貴妃安然看著,她了解她的陛下,這絕對不是單純的賞封那麼簡單,特別是還說出了這樣一番話的情況下。
太后招手道「高士,去把皇上的酒給孤撤下。」高士恭恭敬敬的就去照辦了。她又淡淡望向張班二人,溫和說了句「你們回席罷。」
張拂莘周全的行了個禮,和班蘭璧一道回到座位上,果然是要成為眾矢之的的,不想這一刻卻來得那樣快。
皇帝盯著張拂莘半響道「從今以後,你便搬去雨花閣里住,沒有朕的允許,不許從裡面出來。」
敬嬪心下這才舒緩起來,搬去雨花閣里,衣食住行當然得一切從簡,待遇不如原來的四分之一,而什麼時候能出來更是遙遙無期。
雨花閣是宮裡專門藏傳佛教的宮廷佛堂,裡面的設置十分古樸,裡面藏有各式各樣的佛經與法器,而且這一代皇室因為無人特別篤信宗教,就連太后亦是,裡面更顯得樓庭空羅。
張拂莘心中十分措手不及,可眼下別無辦法,只能應承下來,默默謝了恩「妾謝陛下。」
班蘭璧幾分著急又擔憂的看了她一眼「妹妹。」她寬慰道「我沒事,不過是吃穿降了一些,對於我來說沒有什麼不同。」
其餘的嬪御們看張拂莘,或多或少有一些幸災樂禍,甚至有一些微妙的聲音傳入她的耳里「我說不會有人一直好運。」
張拂莘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看了一眼,眸中是罕見的冷冽,讓幾個正在往這邊瞧的嬪御收回了目光。武后降世顛覆江山?還真看得起她張拂莘。
宴會尾聲,削肩束腰的宮女們魚貫似的捧上各種新鮮瓜果解酒,雪白似的瓷盤裡盛裝著滴著晶瑩水珠的鮮果,格外誘人。但似乎除了皇帝,誰也不敢酩酊大醉,各自懷抱心事,謹慎小心。
臨行散去時,張拂莘經過敬嬪身側低聲道「聽說武后從感恩寺出來便一朝得勢,將蕭淑妃斷去手足,投入酒瓮中,此為醉骨。」
敬嬪心裡一跳,卻只是冷冷看她一眼「就憑你也配威脅本宮?」
張拂莘面含笑意道「娘娘所言妾身惶恐萬不敢擔,這後宮里既沒有武后也沒有蕭淑妃,娘娘不要多慮。」
敬嬪神色未定道「那麼本宮能教才人慢慢體會何為惶恐。」
寸目寸光之間,彷彿劍影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