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將軍(一)
雲秦國邊境。
正是酷暑時分，毒日炙烤著遍地黃沙，放眼望去連棵遮蔭的楊木都沒有，也好在草木最是頑強，既零撐著沉星傘彎下腰去，指尖剛一觸地，又驀地收回。
燙人。
這溫度簡直能煎雞蛋了！自得了雪閣那等好去處，百十年來既零這是頭一次夏日離開千重山，還偏偏來了最是暑熱的雲秦國。便是有了沉星傘，腰間還配了從東海長澤君處討來的碧海珠，這溫度也讓既零暈眩得很。
既零咬牙忍了那熱氣，再度將手掌貼向地面，合了眸子細細探尋片刻，等找准了位置，趕緊的將手收回，整個掌心都燙的通紅了。
蘇言笑那臭小子，去哪裡不好，大熱天的來這邊折騰，等尋得了他定要好好削一頓。
蘇言笑自結了丹就不安分了，前些年說要下山雲遊，既零早知留不住他，磨了藏劍峰的顧揚波大半年，討來了餘澤劍贈他，又怕這孩子遇著險事，在那把劍上留了妖印，危機時刻可報與既零知曉。五日前既零在千重山上好好喝著卓華酒呢，忽覺額間妖紋震顫，那點兒剛醞釀起的微醉立馬散了，趕緊的御了鴻影趕過來，沙漠里尋了大半日，若再尋不得人，她就該熱昏過去了。
而不遠處一塊巨石洞里，原是睡著的兩人，忽然白色道袍那人睜開了眼睛，一巴掌拍在旁邊那男子頭上。
「小子，醒醒，有隻大妖趕過來了！」
蘇言笑被他這麼粗暴的拍醒，滿是怨氣，剛睜了眼睛又被拉了出去，整個人都是不耐煩的。
「臭道士，你不是很厲害嗎，難不成這次來的是哪位妖君？」
白衣道士察覺到氣息將近，趕緊掩了蘇言笑口鼻，把他壓倒了洞中石壁上，自己掐了個訣兒，從懷裡掏出面銅鏡，現了外頭景象。
素白衣著的女子執一把青傘，熱的滿臉通紅，看著步伐慌亂又倉促，四處眺望著似在找尋什麼。
蘇言笑只瞥了一眼，就立馬推開了那道士，不等他回神就沖了出去。
「師父，你怎麼在這裡？！」
既零尋了許久，總算找著人了，手裡的傘都丟下來，抓了蘇言笑手腕探了氣息，又細細打量了圈人。
「你沒事吧？」既零方才沒察覺到什麼不妥，鬆了口氣。
「徒兒什麼事都沒有呀？」蘇言笑有些茫然，「師父怎會來這裡？」
既零：「……」我不就是為你這麼個小兔崽子過來的？！
曉得了自家徒弟無事，既零鬆了口氣，只覺得一陣暈眩，頭重腳輕的，蘇言笑喊的那幾聲師父都覺得遙遠了，眼睛一閉昏了過去。
等再醒過來時，是在處石洞里，身邊還放了三顆碧海珠，沉星傘也支著，著實是好受了許多。蘇言笑正拿著只竹筒，不知怎麼給既零灌點水呢，既零就一把奪了過來，咕嘟咕嘟可算是喝了個痛快。
這麼一折騰都快丟了半條命了！
「餘澤劍呢？」既零喝完了水，這才想起正事兒來問著。
妖印是在留在餘澤上的，修行者不會無故丟了自個兒法器，就算蘇言笑沒什麼大礙，也應當是遇著了什麼險事。
果然，一問起餘澤，蘇言笑表情有些尷尬：「前些日子跟一窩子冤魂纏鬥，給弄丟了。」
那是師父臨行前贈他的法器，這般隨意弄丟了，著實不大好啊。
既零卻沒生氣，畢竟人沒事。不過——
「便是強留人間不願輪迴的冤魂，也總是跟現存於世之物有著不同的，只聽過吸生機奪氣運，如何化了實體還與你纏鬥？」
「那可不是一般的冤魂，盤踞了一城，吞噬過往行人，厲害的緊呢。」一旁被忽視的男子湊過個頭來。
「這位是？」既零這才注意到他，那白衣上綉著的明黃色祥紋一晃而過，還以為是樓招那隻狐狸精呢。
「你是君羽山叢雲峰既零峰主對吧，久仰久仰，我也是蘇言笑的師父。」
「咳，咳咳——」既零一口氣沒順過來，讓水嗆得好一番咳嗽。
好小子，幾年不見欺師滅祖啊！
「師父你別聽這野道士瞎說，我可沒拜他為師。」蘇言笑邊幫既零拍著背順氣兒，邊慌忙的解釋著。
「他確實暫時還沒拜師。」道士被蘇言笑瞪著，只能出來解釋，「這小子孝順，說一個徒弟不侍兩個師父，非要你同意才肯拜我，既然你來了，我便來討你個答應。」
一上來就搶徒弟，這人還真是狂妄，可言辭又懇切，讓人生不出厭惡。看他這樣子跟蘇言笑處的也久了，蘇言笑雖否認了拜他為師，可瞧他神態想也沒那麼不樂意，既零樂的順水推舟，只是這人不知根底。
「要我答應也不難，不過你倒是說說你是誰，我可不好把我徒弟賣了。」
丹陽這時候知道散修的不好了，總像個街邊算命的半仙，沒什麼名氣，說出去沒人知道他。可這會兒也只能硬著頭皮說出來了。
「在下乃一介散修，名喚丹陽，峰主大概是沒聽過的。」
既零聽了表情卻很奇異，上下打量了丹陽好一會兒，把人都看的發毛了。
描金扇，桃木劍，鎮魂鈴，還差個照妖鏡。
「你的鏡子呢？」既零問道。
丹陽愣了下，從懷中掏出了個小銅鏡。
既零看了，點點頭。
「丹陽子，我聽過你。」既零笑著，眼睛眯起，狐狸一樣，看的丹陽更是發毛，「我師父有提過你一兩句的，不過千重山上好像更多傳聞。」
丹陽乾笑兩聲。見了鬼的千重山！
散修比起那些個有仙門支撐的，少了太多資源人脈，難有成就。丹陽子不知師出何門，雖為散修，卻著實造詣不淺，符文陣法劍術渡魂樣樣皆通，三百歲脫了凡胎羽化登仙，天資可見一斑。因著不喜拘束，懶於應酬，仙門百家中確實少有人知曉，可卻與千重山有些淵源。
當然也只是聽說。桀傲承了妖君位置前，眾人是看好另一位的，雪狼妖昀庭，已然渡了千年雷劫，可昀庭卻因了只半妖同長老們鬧翻了，主動棄了妖君之位，這才便宜了桀傲這個小輩。而那隻半妖，據說原來是跟著丹陽的。還據說，丹陽仍對人家念念不忘，有小妖稱在千重山下見過他。不過既零是沒見過的。
「你若要收他，我沒意見的，反正他也是個野的，我叢雲峰看不住他，跟了你倒正好。」既零想著，都是雲遊的散修，多少有個照應，而且丹陽子著實不一般的，能做蘇言笑的師父，向來會比她更合適些。
蘇言笑聽了，一時沒反應過來，眨眨眼睛，擠不出淚來也瞧著委屈：「師父是不要我了嗎？」
「哪個說不要你了。」既零平日里哄洛雲川哄的沒脾氣了，好聲安慰著，「你跟了他，照樣是我叢雲峰弟子，若是這人欺負你了，你還能回來不是，多好呢。」
丹陽聽了這話，默默收起了舉起來的拳頭，既零忽然就覺得，蘇言笑這混小子說不準就是在等這話呢！
「聽見沒小子，你師父可是同意了，趕緊的行拜師禮！」好容易又遇見個中意的，磨了他大半年，可算是點頭了，能不著急嘛！
蘇言笑跳著，躲在了既零身後：「我師父答應了我還沒應呢！你得先把這座鬼城的事兒解決了，我瞧出你有真本事才能拜呀！」
這人對自己這麼暴躁，可不能這麼快把自己賣出去，趁著自家師父還在，得讓他知道，自己背後是有人的，不能這麼隨意的欺負，不然他就跑路去！
「這不是雲秦山的轄地嗎，讓他們過來好了。」既零還是熱的難受，揉了揉額角道。
說到正事上，丹陽皺了眉頭：「雲秦山這百十年來也派了外門弟子進行封印，可據我了解，近年來封印加強的次數愈加頻繁，鬼城死魂卻照舊作亂，怕不是解決問題的法子。」
既零瞭然。
一座仙門轄下百萬里疆域，不是事事都能顧及過來的，出事這兒是雲秦國邊陲，靠近岐山鳳君妖域，八百里黃沙，除行走商旅，杳無人煙，沒見著什麼大的動亂，吩咐給外門弟子便好。外門弟子自比不得內門學藝精湛，只知一味封印，沒出什麼差錯便不在意，靠不得他們，若有疑慮，只得自己來查。
說起凡界十二國，以妖域岐山為界，北邊佔了十一國，由君羽清雎渺靈三大仙山護佑，南邊只一個雲秦國，一個雲秦山，疆域卻最是遼闊，也最是荒蕪。北有妖域岐山萬千山巒，阻了各國通商的道路，三面環海，更是水域妖魔環伺，自同妖界和解后才得了點安穩。可外族無侵了，自己又亂了，幾百年來三國分立，征戰不斷，好在百年前雲秦國出了明君良將，一統三國，雖免不了血流無數屍橫遍野，到底止了兵戈，這才漸有了些許好景象，近年來與北邊通商也頻繁了起來。
雲秦山也因隔了妖域，與北面三仙山往來不多，因此當世人也有稱三仙山的，將雲秦略過。既零不怎麼來過這裡，只因著此地終年酷熱難耐，少有清涼。
這邊隔了千重山千萬里之遙，既零想著好容易來一趟了，自家徒弟又得來管這檔子閑事，為防止再生出些什麼事端，乾脆忍了這點暑熱，處理完這茬再回去好好避暑，也好瞧瞧蘇言笑這幾年了可有荒廢了修行。
這沙漠里的白日是真的不能忍，晚上涼了些許，適宜出去行走。先前丹陽他們已經摸好了鬼城的去處，也遇著了那團滯留此地百年的冤魂。
鬼城本名暮涼城，是原暮雲國都城，百年前被雲秦國鐵騎踏平，屠盡全城，自此人們途徑此處，常能感到陰風陣陣，聞得婦孺啼哭，得了個鬼城的稱呼。沙漠里的都城，本就荒僻，出了這等傳言更是沒人敢靠近，這麼空曠了幾年，竟真成了死魂作亂的鬼城。
原以為鬼城該是破敗荒蕪的緊，這尚未見到斷壁殘垣，卻見一片桃林現於眼前，千百株桃木於荒漠中林立，失了桃花源的幽靜，詭異異常，再加之空中飄蕩的熹微燈，凡人見了，若神思清明，怕是要嚇破了膽子，再是美麗也不敢來此的。此時桃花灼灼正是艷麗，迎面來的風裡都氳了絲香甜。桃林深處隱約可見有汪清泉，粼粼波光映著圓月，於水源珍貴的大漠中最是蠱惑人心。
難怪了鬼城凶名遠近皆知，卻仍有不少商旅自投羅網前來赴死。
海市蜃樓？不對，這帶著花香濕氣的風海市蜃樓是做不出來的。
蘇言笑自袖裡乾坤中掏出了塊帕子掩住口鼻，悶聲道：「師父快別聞這味道，能產生幻覺誘你入城，徒兒上次就著了道，這才丟了餘澤劍的。」
既零聞言，也跟著掩了口鼻，果然神思清明了不少。方才雖明知是幻境，卻仍是有些迷離，便是而今隔絕了那香氣，桃林水潭依舊未曾消散。既零隨手掐了個訣兒，點於額心處，再睜了眼睛，桃林依舊，只多了團黑氣，繞於空中不散。好厲害的幻境，絲毫不比東海那隻小蜃妖吐出的幻境差。
「桃林是假，桃木卻是真的，少說有萬株，怕是饒了城池一周。」既零是花妖，對草木感知最是敏銳。
桃木驅邪，妖邪鬼魅最是懼怕，荒漠之中本也沒想種起桃樹，做這桃林之人本就是是插了萬根枯木於此，只盼困住死魂。既零雖是修行千年，近了這裡也是不喜這感覺的。可這萬根桃木非但沒壓下鬼城死魂，反倒成了蠱惑人心的助力，這裡的死魂想來很是棘手。
「上次是被幻境引著入了城去，不記得道路，現在就只能繞著桃林摸索入口了。」丹陽道。
「那便分開行動好了，你同言笑朝左邊去，我往這邊來，發現了入口，先匯合再一同進去。」上次蘇言笑入了幻境都能逃脫，雖說是丟了餘澤劍吧，這次有了警覺，只要不入城去，更是沒什麼危險了。
這般說定，便分開了行動。入桃林前只覺如仙境般虛幻，人間絕無此等絕景，入了桃林卻是另一番景象，桃木水潭依舊，耳畔卻傳來陣陣聲響，不是盛傳的婦孺啼哭百姓哀嚎，刀兵相接戰馬嘶鳴，金戈鐵馬之聲，如同身處古戰場，身邊卻並無一人，直讓人毛骨悚然。
既零自然不懼這等幻音，往桃林深處走了好一會兒才摸索到城牆。雖已破敗，卻仍有數丈之高，凡界以九為尊，都城城牆一般九丈，每塊磚石皆雕有龍紋，依稀可見往日恢宏。城牆對於仙人自然算不得高，既零卻也不敢輕易飛入城中。這等荒廢的國都，誰曉得有沒有上古遺留下的陣法，不小心催動了可不好玩兒，何況裡頭還有冤魂作亂呢。
正摸索著呢，卻察覺到絲不一樣的響動。既零躲在了株桃木後面觀察著。
確有個人影，不是幻境，好好的路走的跌跌撞撞，怕是誤入了桃林身陷幻像。既零總覺得這身影熟悉的很，待他轉了身來，借著月光看清了正臉，既零隻覺得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