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將軍(二)
是洛雲川。
他怎麼來了?
剛入叢雲峰那十來年裡,洛雲川是年年夏日都央著既零跟去千重山的,可後來既零便不準了,白白浪費大好的修鍊時光。再等洛雲川結了丹,自己也可獨自承接祈願了,既零便慢慢放開了他,有了事情做,也就不纏她了。前兩日還聽洛雲川傳信,說哪兒又有小妖作亂,這會兒怎麼就來了雲秦國。
讓既零后怕的是,洛雲川顯然墜入幻境了。蘇言笑從暮涼城逃出來是因著丹陽,若既零沒發現洛雲川,既零簡直不敢想象。
既零三兩步上前來,喚了幾聲洛雲川,果真沒反應的,看著他這踉踉蹌蹌還繼續前行的樣子,既零口中念著清心咒,一把抓了洛雲川手臂,省的這孩子走去什麼了不得的地方。
沒成想這剛一碰到洛雲川手臂,就被他反手拽了住,直接壓在了旁邊桃樹上。既零教他一下拽的生疼,正想著這孩子手勁兒怎麼這麼大呢,一抬眼間只覺一片陰影壓來,唇角像被羽毛擦過。
既零愣了。
然後炸了!!!
留了一千多年的初吻啊!!!居然被自己徒弟非禮了!!!
既零氣的術法都忘用了,馬上就是一腳踹過去,洛雲川退了兩步,手卻沒鬆開,沒等既零脫身,又壓了過來。像是被既零激怒了,沒了方才溫柔,直咬著那兩片唇不鬆口,舌頭還抵在牙關處來回舔舐,妄圖瞅個空子鑽進去,黏黏糊糊瘮了既零一身雞皮疙瘩。一隻手扣住既零手腕壓在桃樹上,另只手則環住了她腰肢,下了狠勁兒的往懷裡壓,簡直動彈不得。
既零被他啃的氣息都不穩了,拼力氣自然掙不過他,唇上傳來的疼痛讓她清醒了些許,右手上聚了真氣,將洛雲川一掌彈開。
既零正氣著,手上使了七成氣力,洛雲川又沒有防備,跌倒在了地上,唇角滲出了絲鮮紅。既零看了眼倒地的洛雲川,這會兒沒了半分心疼,敢非禮師父,簡直大逆不道!
只是該是那一掌拍的確實疼了,洛雲川扶著左肩,嘶出聲來,皺著眉用力的晃了下腦袋,像是有些恍惚。
既零本不想管他的,可一撇見那雙濕漉漉的眸子,帶了委屈和迷茫,像是在清醒的關頭徘徊,嚇得她立馬蹲了下來,沖著後腦勺就是一記手刀!然後洛雲川就徹底昏倒在地上。
見了鬼的,可不能教洛雲川現在醒過來,萬一記得方才發生過什麼,以後師徒還要不要做了!這麼好的徒弟,失了神智犯點小錯誤,完全情有可原。
那麼現在,這麼大一坨該怎麼辦……
拖回去?既零很是嫌棄的看他,一根手指都不想碰他。可又不能丟這兒,萬一醒來又入了幻境進了鬼城可如何是好。
正惆悵著呢,又收到蘇言笑的傳信兒了,還很急。
「師父快過來,這邊有幾個凡人要被拖進城了,丹陽那個野道士拖不住……啊!」
蘇言笑傳信兒的尾聲戛然而止,既零小心臟又是猛的跳了一下,只覺得兩條腿不夠用的。看了地上洛雲川一眼,想著往日里他是怎麼抱自個兒的,手下聚了幾分靈力,拖了脖子扣了腰,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真沉!
既零著急著趕過去,沒瞧見洛雲川眉角狠狠跳了兩下……
等趕過去的時候,丹陽正在起勁兒的搖著鎮魂鈴,蘇言笑則拽著縛仙鎖,那頭五個人被捆成了一垛,還正義無反顧的沖著城門走。
蘇言笑聽了聲知道既零來了,稍鬆一口氣,一轉頭就看見既零抱著洛雲川,只見自家向來冷漠的大師兄被人抱成一團,腦袋很是可憐地耷拉著,噗嗤一下就笑了出來,差點兒沒拽住那五個人,把自己拖得一個踉蹌。
既零本想著把洛雲川就地一扔的,又看到這兒遍地都是些殘壁碎石,怪硌人的,便壓下那點衝動,不甚溫柔的將洛雲川放在塊兒大石頭上,自腰間取出了白玉洞簫,一曲清雅流瀉而出,曲音泠泠如山泉澈凈,讓人聞之耳目清明。
鎮魂鈴本非凡俗法器,使的人也有近千年道行了,既零的音律也習得極佳,可暮涼城中幻境竟更勝一籌,死死拖住那幾人就是不放手,黑氣愈加沉鬱,蘇言笑手上早就勒的發了白,只覺得愈發吃力了。
就在既零正準備放棄時,反正不過五個凡人,百年來這座暮涼城不知吞噬了幾百上千人,她向來也沒多少濟世的心腸,萬不要拖累她家徒兒就好,卻在此時城中現了一道人影。
人影被黑氣裹著,又離得頗遠,隱約只察覺出個輪廓,既零心下警鈴大震,死死盯著那人,瞧他動了起來,右手執劍左手握扇,那動作緩慢,看得出是很不熟練,磕磕絆絆的,卻也能認出個大概。
渡魂舞。
那人現了后,黑氣暗淡了許多,自城門口縮去,蘇言笑果真覺得輕鬆了不少,不一會兒那幾人就被拽了出來,一個個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卻也沒什麼大礙。
「這座鬼城裡,還住著個人?」既零問著道。那道人影在這五個人被拽出去后,跟隨黑黢黢的鬼氣一道退回了城中。
「上次在裡面時中了幻術,沒記得多少,不過好像確實有個人幫我的。」蘇言笑回憶著,「那些死魂好像有點害怕那個人,不敢靠近他。」
既零看著那滿是凶煞陰氣的暮涼城若有所思。這城中中陰靈鬼氣如此之重,丹陽都不敢輕易入內,而那位跳著渡魂舞的道友在裡面想必有些時日了。莫說雲秦山,怕是四仙門三妖域合起來都拎不出幾個有此修為的。若非是有什麼護身的法器,便是這人與暮涼城死魂有什麼關係。
拙劣的渡魂舞,死魂不敢近身,既零想著那個人模糊的身影皺了眉頭。
折騰了大半夜,眼瞧著天都快亮了,這鬼城死魂逆了天了,驅鬼的桃木不怕,烈烈炎日大概也是不懼的。既零卻怕熱的緊,何況這兒還有五個,哦不,六個半死不活的累贅,乾脆先回了那個狹小的小石洞里避避暑熱,省的再昏了過去。
五個商人得了蘇言笑御劍數百里尋得的水源,先被既零打傷的洛雲川一步醒來,若不是被攔著,怕是要磕破了腦門兒跪拜恩人了。
「我們商隊四十餘人,路上遇見了風暴,人被衝散了,貨物行李全都沒了。沒了水源,我們也活不下去了,也聽說過鬼城的事兒,可到底是古暮雲都城,想來有水源的,就來碰碰運氣,不然就是被渴死。」
橫豎一個死,過來還有那麼點活下去的希望,所以總有那麼些人前仆後繼過來赴死,沒什麼新奇。
「你們在幻境里都瞧見了什麼?」既零沒忍住問了句,頓了頓,又添了幾句,「知道了幻境,也就大概能猜測死魂生前幹嘛的了,曉得了執念,才好渡魂。」
「戰場!」年級稍長的那名男子一回想起來仍是驚恐,「到處都是戰馬和軍人,在廝殺,全都是血,斷了胳膊,破了肚子,還在打,太可怕了!」
戰場,可不就是這麼殘忍嗎。既零點點頭,又撇了眼一邊還沒醒過來的洛雲川,有些疑惑。
旁人看到的聽到的都是軍隊廝殺,難不成你小子瞧見軍妓了???
洛雲川像是察覺到了既零的目光,纖長如蝶翼的睫毛顫了顫,既零下意識退了一步。
洛雲川睜了眼睛,還氳著水光,受傷的小獸一樣無辜。既零默默翻了個白眼,冷漠道:「醒了?」
洛雲川見了師父,很是激動般起身,帶疼了被既零打中的左肩,咳了兩聲:「師父,真的是你!」
不,不是我……
既零冷冷的看著他,心道這小子要是真想起來了,她就,就抹了他這段記憶去,就是傷了腦子成了個痴傻的她也認了!
「師父,我就知道剛才沒看錯,」洛雲川繼續說著,既零眼皮狠狠跳了跳,右手默默掐著訣兒,他卻絲毫察覺不到,「剛才在徒兒誤入了妖邪幻境,隱約間就覺得是師父救了徒兒,果真是師父呢!」
洛雲川笑的人畜無害,既零默默盯了他會兒,實在瞧不出有什麼不妥,想來是真的不記得了,這才鬆了手。
「你不是下山除妖去了嗎,怎會來了這裡?」既零問著。
這一問出來,洛雲川眼睛更濕了,可憐兮兮的看著既零,像是受了什麼莫大的委屈,天知道真受了委屈又不能說的分明是她既零才對!
「徒兒除完妖,剛一回到叢雲峰去,就收到桀傲傳信兒,說師父來了雲秦國,我想著這邊暑熱,怕師父帶的碧海珠不夠,該熱壞了,這才急匆匆趕來的。」這麼說著,就從袖裡乾坤中拿出了三五十來顆幽碧的珠子,怕是將叢雲峰的存貨都帶來了吧。
這東西本就是一次性的,一顆珠子在這荒漠酷暑里最多能撐半日,既零確實快用完了,想著這孩子還算是有點孝心,先前他入了幻境欺師滅祖的事兒也就那麼過去好了,反正他當時神思不明,不能全怪他的。
「千重山傳來的消息,只說師父去了雲秦國,沒說具體哪兒,我想著既然是蘇師弟出了事,便打探了下哪兒有雲秦山沒管禍患,這才來了這邊。結果徒兒學藝不精,誤入幻境,幸而遇著了師父,可又給師父添了麻煩。」洛雲川說這話時,垂著頭耷著眼滿是自責,委屈的樣子直讓既零心疼。
這麼懂事的徒兒,若非是那幻境,怎可能做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來,絕對怪不得他。
「這邊鬼城著實厲害,為師都不敢輕易入內,怪不得你,而今你來了,也多了份助力,哪裡添麻煩了。」既零走向洛雲川,搭了手給他調理氣息。
自己當時也真是昏了頭了,怎會下這樣狠的手,該是有多疼啊,還咬著牙忍著不吭聲,這麼乖的孩子,還好自己底子好,沒給打壞了,不然該悔死她了。
蘇言笑在一邊默默看著自家英明神武不近人情的大師兄蓄著淚水裝可憐,再看自家清冷孤高淡漠處事的師父一臉的心疼,只覺得再這麼看下去自己一雙眼睛怕是要瞎了。
「咳,師父。」蘇言笑受不了打斷了這種詭異的氣氛,「幻境里都是金戈鐵馬,也就是說,這些死魂生前是軍人?」
既零點點頭:「這麼一大團黑氣,該有數萬冤魂了,應該是雲秦國統一三國時埋下的禍根。」
哪次戰役不是屍橫滿地怨氣衝天,凡人貪婪,爭權奪利犯下禍事,卻要鳳凰浴火仙人渡魂疏散凶煞。一百多年前鳳君之弟漓熙提前百年引紅蓮業火,不歸谷中萬千生靈盡歸塵土,燃的就是雲秦國的罪孽。四大仙山紛紛派人趕直此地鳴樂起舞,整整十年才將戰時冤魂渡了個差不多,可畢竟數千里疆域,難免有幾處遺漏,竟留下了這麼一座偌大的鬼城。
「往沙漠里派遣大批軍隊,就為攻這麼一座小城?」蘇言笑有些懷疑雲秦國的國君是怎麼一統三國的,這不讓軍隊前來送死的嗎。
「我聽聞,我雲秦國的主將於焱是死於這裡的,不過就帶了五千人馬過來,攻下暮涼城后遭遇了鬼流沙,全都埋在這裡了。」還是那名長者說道。
「可軍人戰死,早該有此覺悟,怎會有如此執念,滯留人間百餘年不歸去?」既零疑惑。
「他們不是戰死的。」丹陽自回來后就有些沉悶,「他們是被雲秦國主逼死的。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國主忌憚於焱軍功,命他帶領將士攻打暮涼城,卻早在此地設下了陷阱。為國而戰的將士們卻死在同胞手中,如何沒有執念。」
「你胡說!」那名長者惱了,雲秦國上至朝堂,下至茶館酒肆,哪個不是誇讚國主與將軍英勇,一統三國,事迹傳遍十二國,「我雲秦國君臣一心,國主半壁江山都是於將軍給打下來的,還將自己妹妹嫁與了他,許下世代為侯的承諾,直至今日。你怎可如此污衊國主!」
丹陽靠了石壁,隨意的笑著,垂著的眸底覆了層霜寒:「我親眼見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