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將軍(三)
丹陽本就是一介散修,最喜四下里閑逛,十二國中哪裡沒去過。百餘年前雲秦國這邊戰亂不斷,最易滋生妖邪,三大仙山都派了人過來,丹陽便也跟著來湊個熱鬧。路邊扯了面旗子,兩筆劃了個「卜」字,做起了算命的半仙兒,妖邪的事情也打聽的快些。
戰亂之中死的人最多,妻離子散,哀鴻遍野,哪哪兒都有人哭斷了愁腸。戰魂歸來,繞著妻兒寡母七日不散,再多驚為天人的渡魂舞也平不了怨氣。
丹陽收了半仙兒的旗子,貼了兩撮小白鬍子,佝僂了身子,混進軍營里做起了軍醫,順便想著哪天見了什麼大人物,磨磨自己的嘴皮子,看看能不能如那些縱橫家般動動唇舌就止了兵戈。
凡人皆有自己的命理,天數不可變,丹陽入了軍營,封了自己一身法力,生怕哪日忍不了了破了禁忌,天罰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也正因為如此,某一日敵軍夜襲,他差點被燒成焦炭,然後被於焱救了。
其實也不算是被救,畢竟就算是封了法力,這幅身子依舊是脫了凡胎的,這點小火連他身上的鮫紗都燒不破,那是前不久東海一位很好看的鮫人姑娘送的。
可畢竟也是承了人情的。
而且他仙人的身份被發現了。
於焱過來時,就見到一向走路都不穩當的老軍醫跑的比兔子還快,身上原本就破破爛爛的外衫被燒的更破了,卻露出了內里銀白的鮫紗,襯著一臉的黑灰,可笑的緊。還沒等於焱疑慮呢,一塊兒火石就砸了過來,於焱下意識一提身邊老軍醫的衣領,把人給狠狠摔到了地上,也躲過了那塊兒火石。
然後自己閃躲不及,被火石擦著昏迷了。
丹陽本著有恩必報從不欠人的原則,沖著老天拜了好幾拜也沒見著天雷,這才將於焱扛回了城去,順路采了幾株草藥,把人給治了七七八八。
然後在於焱轉醒之前,丹陽沒骨氣的跑了。
跑的原因,一是因為他沒錢,於焱好像也沒錢,那就讓他跟客棧老闆談吧,反正他是萬人敬仰的戰神。二就是,他怕於焱發現了自己身份,逼著他用術法參與戰事,那可是要遭天譴的!
跑了的丹陽不敢去雲秦國軍里了,畢竟於焱是主將,指不定哪天又見著了呢。而今戰事也差不多明了了,就剩荒漠中暮雲國的幾個小城池沒人管。丹陽這次不偽裝了,穿了一身白衣,風神俊郎仙氣飄飄,他要去勸說暮雲國國主投降,也能少些殺戮,積點功德了。
暮雲國大半的城池都在荒漠里,說是一個國家,還不若說是一群沙盜,攔在與岐山以北十一國通商的關口上,見了商隊就剋扣幾分,也還算有點良心,遇著識相的主動上繳買路錢,就給人引個路,遇著不識相的,打一頓就好。
大漠里氣候惡劣,非是當地人,便是沒了沙盜也很難行走,別說派遣軍隊去打了。可不打又不行,總不能就這麼放縱他們劫掠吧,依著現今雲秦國國主的壯志凌雲氣吞山河,是斷不會放過這群沙盜的,多大的代價也得拿下來。
所以丹陽想著,不若勸他們主動降了的好。
好巧不巧,暮雲國現今的國主是個昏聵又膽小的,早就聽聞雲秦國鐵騎的厲害了,日日擔心著他們打過來,底下老臣們一個個苦口婆心勸導死諫都沒用。丹陽又憑著自己在人間行走摸索出的醫術,半月時間憋出了七八張美容養顏的方子,把一眾後宮佳麗樂的不可開交,枕邊風一吹,暮雲國國主就在降書上加了國璽。
為防這張俊臉被哪個後宮盯上壞了大計,丹陽親自帶著降書去了雲秦國,面呈雲秦國主。
可沒想到,雲秦國主非但沒多麼高興,還把丹陽關了起來,說是假傳國書,禍亂軍心。
當然丹陽不可能被關住的,凡人的牢獄,便是加了幾道仙家的封印,他依舊可以輕而易舉逃出來的。為了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丹陽入了雲秦國主的夢裡。
在夢裡,依舊是一片血洗的場面,一如戰場,卻不是戰場。
是雲秦國的皇宮。
原本莊嚴肅穆的朝拜之地,算不得多麼金碧輝煌的寶殿,被鮮血染紅了大半,國主坐在王座之上,四周皆敵。
敵人穿的是雲秦國的鎧甲,執的是雲秦國的利刃。
為首的,是大將於焱。
戰事將歇,往日倚重的主將,戰場並肩的友人,而今成了忌憚的對象。高官厚祿,萬世為爵,哪裡是給功臣的封賞,不過是為安自己的心,可便是嫁了自己的妹妹,也依舊澆不滅心中的猜忌,困擾心間,又入夢中纏繞,日日心神不寧。
那便只有,除去了。
雖尚未有什麼命令下達,可丹陽卻覺得暮雲國這事兒跟於焱有關。他去軍中找於焱,勸他功成身退放了兵權就此辭官,可惜打仗的腦子好像都缺那麼根筋,不曉得什麼事功高震主兔死狗烹,於焱正式個中翹楚,只知一味地信任國主,聽不進半句話去。
他說:「我與他說好了,我以武打天下,他以文治天下,這十數年裡生死交情,他如何會猜忌我!而今尚未一統三國,我怎能就此抽身棄他不顧。倒是你這個野道士,我記得你,你是那個軍醫,你怕不是暮雲來的姦細,想要挑撥我君臣關係。看在你上次救我的份兒上,我不殺你,你滾吧!」
丹陽聽了這話,氣的甩了袖子就走了,哪裡見過這般蠢笨的人,他可是冒了天譴來提醒他的呀!
後來,雲秦國主果真將攻打暮涼城的事宜交給了於焱。小小城池,又是些沙盜,沒多少正規軍隊,五千人足以。
於焱也不負一代戰神威名,便是於荒漠之中,也不過三日就攻下了暮涼城,可在折返的路上卻遇著了埋伏,五千將士皆埋骨荒漠。
丹陽當時就在一邊看著,看著廝殺了三日疲憊不已的將士們,得勝后卻又遭同袍伏擊,在漫漫黃沙中掙扎,半個身子都埋進了黃沙,仍拼了命的想要出來,卻無能為力,愈陷愈深,直至全都失了蹤影。
大漠里,向來是吃人不吐骨頭的。
丹陽沒出手相助。那是於焱的命數,提醒已進了那份相救之情,他不該再加干涉的。
等黃沙將他們吞噬了個乾淨,再瞧不出一點痕迹后,丹陽走了。
然後百餘年間,再沒回來過。
所以他不知道,將士們冤死,執念過深,魂魄滯留人間不願往生,後來被路過的小散修隨手封印了住,縛於暮涼入不得輪迴,積怨愈深,原本保家衛國的將士,竟成了為禍一方的鬼城死魂。
而他們之所以無懼萬株桃木,只因這桃木之下,埋著的便是他們的屍骨。
「可若是這般,也該最多五千死魂,可這暮涼城中,粗粗看去,少說也得三五萬魂魄。」既零想起昨夜那城中黑氣,這還只是在城門口處,所見不過冰山一角,便壓的人難受,整一座暮涼城的死魂,絕不下萬數。
「難道是原來暮涼城中死去的人的冤魂?世人盛傳的不就是這個嘛。」蘇言笑歪著頭琢磨著,「若這樣的話,他們不會打架嗎?」
既零:「……」
不過好像是有這麼點道理,畢竟昨晚見識了,那團黑氣可是緊湊的很,死魂抱成了團拖拉過路商人,訓練有素秩序井然,都死了百餘年仍保持著軍人的習慣。若是生前有仇怨,還是殺身滅國之仇,就算過了百年也不該一點隔閡都沒有了吧。執念就是執念,哪兒這麼容易放下,忘川的水可不就是給這些自擾的庸人用的。沒過忘川,仇恨就難消。
「而且,這都過了一百多年了,他們的執念該怎麼解,當年的國主早都入土了,總不能掘墳鞭屍吧。」蘇言笑惆悵,「百年裡他們是因為封印走不了,怨氣積攢,一旦解了封印渡魂,他們要暴走可怎麼辦,這麼一大團死魂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話說著呢,忽然就覺得地面動了動,停了會兒,又動的更厲害了!
再看大漠里,沒見著有什麼風暴出現,細細探尋這動蕩根源,竟是暮涼城方向。
好一張烏鴉嘴!
石洞里本就驚魂未定的五個凡人,這會兒忽然魔怔了般,大叫了起來,一個沒留神居然沖了出去,就沖著暮涼城方向奔去!蘇言笑眼疾手快,一根縛仙鎖甩出去將人捆了個結實,撂倒在了地上,可就這樣都沒能攔住。不是他們在跑,是暮涼城中死魂吸著他們過去,力道之大,竟將縛仙鎖扯斷了,法器受損,蘇言笑遭了反噬,一口血吐了出來,氣息萎靡了不少,趕緊吞了幾粒丹丸下去調養身子。
暮涼城的死魂居然就這麼暴動了。
丹陽和洛雲川先後出了石洞,施法拖住五個凡人,既零也顧不得暑熱,撐了沉星傘出去,卻不去攔著那幾人,摘了左耳墜的粼波弓,捻弓搭弦,連發三箭,皆是妖力凝聚,攜著絲縷紅蓮業火,纏著煞氣的死魂最是懼怕。
果然,箭放出后不久,暮涼城方向傳出一陣凄厲的嘶吼,帶著絕望與怨念,聽的人腦袋發疼,那五個凡人更是七竅流血,索性還留了半條命下來。
解了困境,既零失了全部氣力,難受的緊,自空中墜下,被洛雲川抱了住,連忙送到了石洞中,袖裡乾坤中飄出九顆碧海珠纏繞,瞬間清涼了不少。
丹陽看在眼裡,嘖嘖兩聲,只覺得有仙門的就是有錢,碧海珠雖沒多麼珍貴,可這麼用起來,還真是豪啊!
得了份清涼,既零好了些許,看向暮涼城的方向,眼裡卻多了分寒意。
「那兒有魔族的氣息,」既零粼波箭放出去,纏的妖力得了回信兒,察覺到暮涼城中一星半點的景象,「還有獻祭的陣法。」
雲秦山隔了蒼梧之淵數萬里之遙,兩大妖域三大仙山擋在前面,少有魔族來此,居然在這裡瞧見了魔神獻祭之術,魔族中人還真是大手筆。
暮涼城中死魂因著封印,出不得城中半步,卻能隔了這麼遠召喚這五個凡人,想來是昨夜在他們身上留下了什麼印記。丹陽細細探尋了許久,果真找出了點東西,掐斷了聯繫,同蘇言笑一道將這幾個凡人扔回了城鎮去,省的照顧他們煩心。
剛送走去有那麼一會兒,暮涼城方向又傳出了陣陣凄厲的鬼叫,絕望的哀嚎,聽了心悸。仙人雖不需要休息,總這麼吵著也難受,裡頭的死魂暴動,總得有個由頭,總不能是因為吃不到肉鬧彆扭吧。既零心煩,總算是熬到了夜間,撐了把沉星傘,取兩盞霽華燈,單槍匹馬要入暮涼城。
「本座像是那麼不愛惜自己的人嗎?!本座好歹也是千年的妖,還是花妖,草木之精沒那麼容易死的。啊不,我不是說我會遇著危險半死不活,暮涼城裡頭那個人,說不准我認識呢,我就去看一眼,弄清楚死魂為什麼暴動,有什麼不妥的我就立馬回來!」
既零現下里知道開花的好處了,那樣就可以丟一瓣出來做個分身,也省的同這三個人解釋到口乾舌燥頭暈眼花。
「師父既然說遇不著危險,那便帶了徒兒一道過去好了,就當見識一下,師父好久沒帶著徒兒出去歷練了。」洛雲川硬是不撒手,怎麼著也得跟過去。
也是,自前兩年洛雲川結丹后,單論仙術比既零還厲害了,便開始放養這孩子,這兩年裡沒少鬧彆扭。
「也罷,你就跟過去,多少有個照應。」既零嘆口氣妥協,可立馬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另外兩個,「你們倆就別跟過來湊熱鬧了,城門口等著接應我就好。」
死魂的暴動是一陣一陣的,既零瞅著他們消停的這功夫,撐開沉星傘掩了氣息,溜進了暮涼城。雖不指望一直就這麼不被發現吧,能少點麻煩就少點麻煩了。
城中荒涼的緊,黑雲壓城,四處的破敗,黃沙掩埋下,依稀可見往日屋舍市集,坍塌倒傾,還有零星幾具枯骨未風化乾淨,一不小心碰到,又變了一堆散沙,誰知道腳下這寸許厚的沙土,幾多是沙,幾多是骨。
既然是死魂,需得神出鬼沒才好,兩人入城之後也沒尋著什麼犄角旮旯的躲,也沒大膽到放出神識去尋,只一步一步走在城中,慢慢探尋,看著悠閑地緊。
然後,只一刻功夫,既零二人就被死魂發現了……
往日里還得設下結界引誘,這一下來了兩個自投羅網的,死魂們一下就蜂蛹過來。這樣多的死魂,縱使既零千年修為也不夠看的,何況她還施不出一半的妖力。
被圍攻了,身陷險境逃離不得,既零卻沒有半分慌亂,盡了力設下結界去抵擋,可只一會兒的功夫,結界上就布滿了裂紋,撐不住了。
可還不見人影。
既零怒了,就在原地大喊著:「既明,你給我滾出來!你當你不吹橫笛我就認不得你,渡魂舞跳的這麼爛,除了你還有誰。今日我把話放這兒,你不出來,我就不走了!」
活像個罵街的潑婦,儀態全無。
只有在面對既明的時候,她才會如此。
洛雲川在她身後,眼色幽暗,壓下了掌中魔氣,不需要以備萬一了。既零是絕不會認錯既明的。
果然,在結界破碎之前,有一道身影分開死魂沖了過來,一身白衣上綉錦繡紅紋,御著一柄鎏金飛劍,快速向這邊趕來。那人所在的地方,冤魂避退,近身不得。
「你進來做什麼,找死嗎!」既明恰巧趕在結界破碎之前過來,千鈞一髮,既零差點就要被這裡冤魂撕碎了。
「我不找死,我找你。」既零面色很是平靜,「多年不見,本事見長啊,不僅跟魔族勾結,鬼族也熟得很呢。」
既明能無懼死魂,是因為他的佩劍暘谷,取日出之地的晶石鍛造,陽氣極重,陰煞鬼魂自該懼怕,這事兒既零也是知曉的,不過是心裡有氣,嘲諷他幾句,既明只當沒聽出來:「這次魂魄的動蕩,是因為你們救出了那幾人,他們急於吸納陽氣。這裡我會盡量安撫,你快些走,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再凶煞的死魂也是陰間之物,早就不該滯留現世,陽氣不足,只會魂飛魄散,難怪會有暴動。既零了解了原由,卻不著急離去。
「這裡有魔族出沒,我還察覺到了魔神獻祭之法,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我說過,魔神之事你管不了,別來趟這趟渾水了。」
「笑話!無論本座是仙門峰主還是千年的妖怪,都比你這叛徒有資格管魔神一事吧。」既零不耐煩了,推開既明就要走出去,「你若不說,我便自己去找於焱的陰魂。」
「你回來!」眼見著既零就要走出暘谷的結界了,既明趕緊拉住了她,他最是了解既零脾氣,認準了的事誰都奈何不得,從來都只有他妥協的份兒,「我帶你去見於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