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將軍(四)
於焱不愧一代名將，治軍有方深得將士愛戴，便是死後亦有萬千亡靈追隨。暮涼城中四萬餘魂魄，皆為於焱麾下兵將，除暮涼城中殞命的五千人，餘下的亡魂皆是聽聞主將在此，不遠千里前來追隨，這等號召力，也無怪國主忌憚了。
而相對的，他也是愛惜麾下將士，不惜捨去自身魂魄為祭，換取這四萬餘戰魂脫離束縛，安然轉入輪迴。
當既明領了既零和洛雲川去見這位名傳十二國的將領時，果然如既明所說，她差點沒教這數萬亡魂拆吃了入腹。
最初將他們封印在這暮涼城中的就是仙修，往後雲秦山更是數度派出外門弟子加強封印，他們這才滯留人世不如輪迴的，因而對仙門中人恨之入骨，既明能在暮涼城中待下去可是費了好大功夫的，好容易得了點信任，又領了仙修入城，在他們看來簡直是不懷好意。
「既明，本將許你在城中久留已是寬恕，你居然敢引仙修入城，真當本將怕你的暘谷不成！」
「將軍錯了，我雖然修了仙術，卻是只妖。」既零被一邊亡魂吵的頭疼，「你不信任仙門，可我妖族向來說一不二，我來這裡是為救你們的，你們若配合，我便作保，親自邀人幫你們解除封印超度亡靈。」
「哼，誰知你們妖族是否與仙門一般姦猾無恥，沒有你們，本將亦能將他們送入地府之門。」
既零聞言，眯了眼：「你見過魔族？」
於焱不答，算是默認。這人不愛惜自己性命，只求個穩妥，如何勸解？
一直在身後的洛雲川掃了眼身邊亡魂，輕笑一聲：「不過想來四萬亡靈，要你一條魂魄獻祭不大夠吧。」
魔神的獻祭，從來不會吃虧的，打開地府之門引渡四萬亡靈，他要的絕不止一條魂魄。於焱既得了獻祭之術，卻遲遲未用，還許既明入城，想來正是因此。比起自己魂飛魄散，他更不願看到麾下將士消亡。
於焱默了，稍散了些敵意，一邊圍著的亡魂也漸漸靜了下來。
「我不信你們。」於焱不敢用四萬將士的魂魄做賭，頓了半晌，又道，「傳說，草木之精陽氣極勝。」
這話一出，三人皆是一愣。
既零眯了眼睛：「你想讓我渡些陽氣予你們，解了現下魂魄的煎熬？」
「師父不可！」
「既零不行！」
她本就中了炎毒，於酷熱之中最是難捱，若再失了陽氣，炎毒發作，這邊又離著千重山萬里之遙，如何受得，只怕是有性命之虞。
「你若敢渡，我便信你。」
既零拍著洛雲川抓著她的手背安撫著，看向於焱，輕笑道「本座也向來不愛做虧本的買賣，我渡些陽氣與你們可以，不過多少我來定，你們若是主動吸取，莫忘了先前三支箭矢上的紅蓮業火。」
若是拿捏好分寸，引這荒漠里方圓百餘里草木為助力，應該沒什麼太大問題。荒漠里雖說草木稀疏，可這日日驕陽的，陽氣該少不了的。渡了千年雷劫即為天妖，可掌控一方妖靈，既零雖沒渡劫，這些個沒靈智的草木卻不在話下。
「好。」於焱沒想到她能這麼快應下，可他身後亡魂等不得了，若太陽升起后還不曾有陽氣渡來，有些魂魄便要消散了，「那就現在開始好了。」
既零點點頭，自袖裡乾坤中取出了峰主令交與洛雲川。
「拿著它，去岐山妖域找鳳君漓濯。」紅蓮業火本就是鳳凰渡劫之火，這邊離千重山遠，找鳳君漓濯也能解圍。
「慢！」沒得洛雲川答覆，於焱就出言阻止了他，「等你渡完陽氣再說。」
既零冷哼一聲，這人還真是謹慎呢，不過她可不想妥協，她向來惜命的緊，也沒不怕疼。既零張口，吐出了一枚纏著紅蓮業火的珠子，那是既零內丹，蘊著她千年的妖力。
「本座將內丹壓你這裡，可你需知道，來的可是岐山的鳳君，若你耍詐，紅蓮業火你們可消受不起。」既零不顧洛雲川阻攔，將內丹予了於焱。內丹短時間內離體不會有什麼大礙的。
「我要陪著師父。」洛雲川握著既零，掩於廣袖之內的手骨節都泛了青白，卻不敢用力，「讓既明去岐山。」
「也好，省的我見了他心煩。」自己的寶貝徒兒和叢雲峰的叛徒，既零選擇的毫不費力，將峰主令扔給了既明。既明自知拗不過她，只留了暘谷劍在這裡，御風離開了。
……
子夜時分，是大漠里最清涼的時節了，雖然既零依舊難受的緊。既零取出十八顆碧海珠圍列周身，攔截體內的業火之氣，拔了發間簪子劃破了左掌，單膝跪地，將手壓在地面，千年花妖的精血，對這些未得開啟靈智的草木來說最是有益。既要去取它們的陽氣，總得付出些代價才好。額間妖印亮起，鮮紅如火焰升騰，妖氣釋放，周身繞起絲縷炎焰，被碧海珠阻隔，神識瞬間籠罩數百里草木，聚攏陽氣，送入暮涼城中。
不過便是方圓百里的，畢竟是荒漠，草木少的可憐，如何比得上五個生人，既零額間妖印更亮了，臉色卻白了許多，周身陽氣漸失，紅蓮業火愈加肆虐。強行剝離大量陽氣的滋味，可真是難受的緊。
等到洛雲川在陣外喊著可以了時，既零乾脆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可洛雲川卻沒法上前扶她。既零昏迷前以妖力設下結界，阻了洛雲川過來。她而今體內紅蓮業火爆發，誤傷了自家徒兒可不好。
……
於焱畢竟一代名將，膽識是有的，既零能毫不猶豫拿出內丹，無懼紅蓮業火燒灼剝離陽氣渡與死魂，他自然遵守諾言，沒等到既零蘇醒，既明就拿了峰主令傳信四大仙門。這兩日陸續來了四五百人，畢竟四萬亡靈的超度可不容易，何況還有魔族於暗處虎視眈眈。
洛雲川本想帶既零回千重山的，她這次炎毒的爆發太過厲害，可業火沒壓下去，暫時還離不開鳳君漓濯。還好掌門雖不知既零炎毒爆發的事，到底知她怕熱，讓余安和姬行止帶來了他最是珍視的那隻六月雪的盆景，小型的宮殿法器，涼亭溪泉應有盡有，還自帶了結界，隔起外界暑熱，可算是讓既零得了點清涼。
這等法器少有，容的人也不多，再加之鋪了方圓百里的陣法需要巡視維護，普通弟子都是直接駐紮在大漠中的。洛雲川身為叢雲峰首徒，師父身子不舒服，自當在法器上陪著，不過也需偶爾下來巡視一番的。
白日里弟子們大都待在帳子里避暑，外面守著的不多，洛雲川撐著既零的沉星傘，緩步行在君羽山駐紮的地方，冷著張臉隨意掃視了圈，旁人喊他大師兄也不應聲，直走到一個小帳子旁，看了眼守著的那名小弟子，頓下了腳步，問了幾句話，沉星傘罩著二人，談的什麼傳不出來，不過想來是例行問下罷了。
「鳴姬到底想做什麼？」洛雲川冷著臉看著眼前的小弟子，左手指腹摸索上緋顏劍柄，嘴角勾出了絲笑意，眸底幽寒，「於焱要我師父陽氣，是你們的主意吧，為什麼牽扯她進來？」
既零入暮涼城時，只同於焱說她是妖，可沒說是只花妖，且草木之精陽氣充裕這事，若無人告知，一個自從死後就困於一隅的亡魂如何知曉。
「大師兄果然心細如髮，這等小事都察覺出來了。」那名弟子將「大師兄」三字咬的很重，「您不會是在仙門待的久了，真想修個仙人試試吧？」
洛雲川嘴角笑意勾的更深，配上他那一身暗紅滾邊的黑衫，如煉獄里嗜血的惡魔：「本尊的事，何時要報於鳴姬知曉了？」
那名弟子彎了腰道聲「不敢」，神色里卻沒絲毫懼意：「我家尊上自管不得您，只是尊上讓我提醒您，切莫貪圖仙門享樂，忘了當年盟誓。還是儘早回來，共商救出魔神大計才好。」
「讓她別做多餘的事，你們想做什麼本尊絕不插手，只記得一點，別動既零，不然本尊饒不了她！」說完便轉身離去。
那名弟子望著洛雲川背影，漸漸失了笑意，冷哼一聲：「叛徒！居然愛上了仙門峰主，還是只妖，簡直可笑！放心好了，我們不動你那寶貝師父，不過催你早些回來罷了。」
……
等既零醒來時，仙門的人都來的差不多了，陣法鋪開百餘里，可卻更亂了。
仙門同暮涼城中死魂鬧翻了，劍拔弩張。
起因是前兩日仙門居然無故死了大半弟子，悄無聲息，無一人察覺得到，死因是被人吸盡了陽氣。雖在死去弟子身旁發現了魔族氣息，不過吸食陽氣這事，魔族是用不到的，仙門中人懷疑於焱與魔族勾結，報復仙修封印百餘年之仇。
還有一點，清雎渺靈雲秦都有弟子死去，獨君羽這邊一點事都沒有，而將四大仙門齊聚於此的，正是君羽山叢雲峰的峰主既零，還是只妖。
既零大病初癒，斜靠在涼亭柱子上，端著洛雲川遞過來的碧螺春，漫不經心的喝了口，這才看向這塞滿了一涼亭的四大仙門中人。
「你們是懷疑，本座與於焱勾結，串通魔族殺了你們的弟子？」
「既零峰主入仙門后除魔衛道，我等自然信得過，只是——」開口的是渺靈山的一位長老，說話時瞥向了既零身邊的洛雲川，眼神有些深意。
既零看一眼洛雲川，這孩子只是乖順的站在她身邊，嘴角噙著絲笑意，彷彿沒察覺到自己被懷疑了，毫不辯解。既零冷哼一聲，手上茶盞拋出，落在石桌上清脆的響了聲：「看樣子是懷疑本座身邊出了叛逆了，那本座就告訴你們，懷疑他，就等於懷疑本座！」
洛雲川聽了這話，笑意更深，又端了杯茶水遞給既零：「師父身體剛好些，可別再為這些個莫須有的生氣了，當心壞了身子。」
這話說的，好似上門來的這些人都是來無理取鬧的，師徒來回間完全無視了身邊眾人。可人家又沒說什麼，自己這邊也確實是無憑無據的，只能吞了怒氣。
既零挑眉看他，頗為讚許的點點頭。不愧是她交出來的徒兒，受了冤枉就得這麼懟回去！
他們師徒倆不給三大仙門留面子，君羽山可不能這麼干，餘下的事姬行止和余安自會處理。既零屋裡不知困了幾日，骨頭都散軟了，便是大漠里熱的難受，也得下去走兩步。涼亭里各大仙門長老既零都懶得理，這底下駐紮各家弟子暗下里的指點自然更是不屑了。
哪裡知道，下面沒那麼多閑的沒事的弟子嚼舌根，倒是一群群義憤填膺的圍了暮涼城，若非平日里仙門教的好，罵人的話不知兩句，怕是比現在還得熱鬧幾分呢！
畢竟同門無端喪命，眼紅的失了理智，既零其實再清楚不過這種感受了，叢雲峰被屠后那半年裡，她根本不知是怎的過來的，若不去斬殺魔族，便定要醉的顛倒日夜，萬不能有一刻清醒，不然心下絞痛，比之炎毒發作千萬倍難忍。後來收了弟子，心下也算有了寄託，這才慢慢走了出來，可無論何時一旦憶起——
既零摒去了那段不堪的回憶，撥開了聚在城門前的弟子們，裡頭死魂也簇擁在城門前，看得出氣息也是不穩的。弟子們不敢隨意闖入城內，可在城外射兩隻箭矢，扔幾張符咒，吹幾支戰曲還是可以的，便是四大仙門排了人攔著，也架不住眾怒，總有幾擊入了城中，換來幾聲凄厲的嘶吼。
自既零醒后就沒見這既明，想來是走了，畢竟他這身份，雖說沒叛了叢雲峰，可依舊尷尬，既然四大仙門齊了，他也無需再待了。沒了既明的暘谷，既零站在城門處看了眼，沒絲毫猶豫的邁入了城中。
城中死魂見有人進來，正準備撲過來撕扯，卻聽深處一聲「讓他們進來」，死魂們低吼著很是不情願，卻依舊緩慢退後，讓出條路來。既零朝聲音來源處點了點頭，道了聲「多謝」，同洛雲川緩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