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將軍(五)
「你果然來了。」於焱像是早就想到既零要來,在盡處等著,面對外面數百仙修怒火,臨危不亂。
「他們說你勾結魔族,報復仙門封印之仇。」既零平靜說到。
她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於焱是否自證清白,平息仙門怒火。
於焱能料到既零要來,自是早有準備,手一揮飄出了幾隻金瓶,封口處很明顯是魔族印記。
「陽氣?魔族給的?」既零取了過來,瞧一眼收入了袖裡乾坤中。
「我奪過來的。」
「你們居然真能留下來。」要知道,這東西對於滯留凡世的魂靈來說不可謂不重要,軍人的自制力,死後百餘年依舊可怕。
「你渡與我們的陽氣再最多夠撐五日,而離朔月之夜僅有三日,若你們三日內給不了答覆,我們便只能選擇獻祭了。」
既零皺了眉:「我盡量。」
……
能悄無聲息奪了近百名弟子性命,魔族能有此能力的不多,若不是那幾位魔尊護法,想來就是出了內奸。四大仙門徹查內部,真揪出了幾個來,被魔族奪舍的弟子,最難辨別,被抓了之後馬上自盡,一點拷問的機會都沒有。
能修到仙門峰主長老這步的,清心寡欲多一點,遇事理智多一點,不似門下那些初入仙途不足百年的小弟子們,本就只是心有疑慮,見了那幾隻小金瓶,知了是魔族離間之計。
可他們知道不夠,告誡了門下弟子也不夠,渡魂關鍵在心,若懷了怨恨不情不願,曲子吹的再精妙,渡魂舞跳的再絕倫,也只能是適得其反。
那能用的弟子便所剩無幾了,僅憑這幾個長老可是不夠的,再調人趕過來,也只有雲秦山能趕得上這三日時間了,可雲秦山拿手的是封印,渡魂這邊能出多少人實在不知,長老已經親自回去請人了,而今剩下的就是安撫底下弟子,謹防魔族再過來偷襲了。
自捉了幾個姦細后,旁處竟尋不得一點魔族蹤影,彷彿原本就這幾個般,可又哪會如此簡單,這兩日里平靜的近乎詭異,總覺得哪裡不對。
確實有哪裡不對。
第二日夜裡,先是既零嗅到了空氣中傳來的絲縷血腥之氣,妖族五感向來靈敏,不過一刻時間,連普通弟子都察覺到了漸漸濃郁的血氣。
而且是魔血。
四面八方傳來。
這邊分明沒人見過魔族,從雲秦山趕來的仙修也沒傳來音訊,怎會有大批魔族喪命。
清雎山來的宋煜掐指一算,旋即面色大變。
「魔族以九十九人性命,布下了血囚陣,我們被完全隔開了,裡面人出不去,外面人進不來。」
「他們是想將我們一網打盡嗎?」有人驚慌。
「四大仙門來了這麼多人,怕是三大魔尊齊聚也討不到好處吧!」渺靈山的黎勘也來了,當然他既不會渡魂舞也不通曉音律,純屬為了看著衛濟的,省的他好容易出來次就給逃了,這次面壁定得滿了百年,絕不通融。
眾人皆是點點頭表示認同。
不過耗上近百人性命,總不會只想把他們困幾天吧。
「不好!」既零突然想到了什麼,「雲秦山的人過不來,僅憑我們萬萬渡不得這四萬亡靈的。」
「這陣法解起來頗為麻煩,便是我也得三五日才能解開。」陣法不比別的,除非強行掙破,沒法靠人多去解。血囚陣凶煞至極,萬不敢強來的,這等血煞要是散了開,處理起來可不簡單。清雎山在四仙山以陣法聞名,宋煜更是精於此道,比之餘安都是要強上一線的,雖說余安總是不認的。他都這麼說了,怕是確實難辦的。
就知道魔族不會輕易放棄這十來個魂魄,卻沒想到這般狠絕。
眾人靜默了一會兒,有人開口提議:「明晚就是朔月之夜,獻祭定要阻下來,只能先封印他們了。」
「不行。」姬行止於魂靈方面最是精通,「魔族設了血囚陣,九十九人血腥之氣瀰漫陣中,魔血最是凶煞,四萬亡靈得了助力,如若反抗,我們壓不住的。」
死結。
氣氛沉悶了許多。總不能大家過來一趟,就是為了欣賞一場盛大的魔神獻祭吧。
正此時,地下好像又傳來了些細微的動蕩,自南邊而來,愈來愈近。血囚陣囚的是仙魔妖,眾人神識探查不出,可沒什麼修為的卻是囚不住的,便如這荒漠里稀疏的可憐的草木。既零半蹲下去,指尖點地,片刻后睜開了眼。
「是軍隊,得有五千鐵騎,往這邊趕來,路上遇見了魔族,雲秦山那邊正在護他們過來。」
「凡人倒是能無懼這陣法,不過他們來做什麼。」眾人不解。
「既然要過來,我們去看看好了。」反正現在好閑的。。。
眾人隨著既零到了血囚陣邊緣,不一會兒就有人過來了,鎏金的盔甲,上刻五爪金龍。
是雲秦國現今國主。
蘇言笑和丹陽他們送回去的五個人里,那個年長的竟是雲秦國八王爺,當朝國主的小叔父,回去后報於了國主知曉。忌憚武將功高震主,進而鳥盡弓藏的事兒,雖不體面,也是很正常的。現今國主不是個小氣的,聽了這事沒絲毫氣惱,立馬從皇城往這邊趕,爭取在渡魂前見一面當年的將士們。
年輕的國主許有幾分的輕狂,非要進暮涼城去,既零便撐了沉星傘,親自送他進去。城內亡魂果然恨眼前這人咬牙切齒,直想撲過來撕個粉碎,國主卻無絲毫懼色,說祖先犯下錯事,便是要了他的命也毫無怨言。
見了於焱,認錯態度很是誠懇,一國之君,膝下萬鈞重,竟屈膝跪地,緩緩叩首至地,稽留多時。
這是祭祀先祖時才有的正禮。
於焱只在一邊看他行完禮,才道:「你不會覺得,你這一拜,就可以噹噹年的事從未發生吧。」
「這一跪不是歉疚,是給雲秦功臣的應有之禮。」國主起了身,拿出自都城帶來的那捲青綠山水圖,十六尺畫卷納雲秦國千里圖景,富庶熱鬧,海河清宴,「這是你們打下的江山,百餘年來再無戰事,才能有此景象。城外是孤帶來的五千禁衛軍,來自雲秦各地,平和時期也未有絲毫懈怠,想來與將軍治下相比,除了戰場經歷,也沒差哪裡。」
此刻恰是天光破曉,兩盞熹微燈跳的歡快,照著千里山河圖氣勢磅礴。當年一統三國,何止為了擴充疆域,千百年來兵戈不息,耕織荒棄,商貨不通,只能以戰止戈。將士們戰場浴血,殺戮無休,可哪個不盼解甲歸田,不正是為著這幅圖景。百餘年來,可還有誰記得他們從軍的那份熱血丹心。
「方才一拜,是孤代雲秦國數萬萬人而拜。對於先祖將你等坑殺,孤只有歉疚,可如若讓孤選擇,讓這天下每一個國主選擇,將軍只有死路一條。」國主正視著於焱,與這位一統三國的將領,十二國口中盛傳的戰神對視,絲毫不落下風,「您作為將領當的起戰神二字,可卻不是位好臣子。」
於焱聽了這話,靜了片刻,驀地就笑了:「當年,也有個人這麼與我說過,那人是個騙子,嘴裡只這一句真話,我卻沒聽。」
城外丹陽無故打了個噴嚏。。。
一統三國,向來不是一位將領之功,手下兵將握了兵權,居功自傲,戰事將歇之際蠢蠢欲動,單看於焱軍中地位,便是他沒有反心,也會被心懷叵測之人引為借口,發難朝堂。若是於焱死了,殺猴儆群雞,眾人失了首領,見到了功高震主的下場,才會收起反心,天下真正太平。
所以,才會有五千將士埋骨大漠。
便像是他們以戰止戈一般殘酷。
沒得選。
「不過想來,就是我聽進了那番話,依舊會來這暮涼城吧。」於焱苦笑。
他還記得國主當年送他們出城,握著他的手說,孤縱觀滿朝文武,暮雲一役,唯卿可用。
這話不假。
暮雲國一群悍匪,反覆無常,簽了降書也不過避一時之鋒芒,若非鐵騎逼關,萬不能收服。而大漠戈壁氣候惡劣,地形複雜,雲秦無一人敢帶兵遠征,除了於焱。
他果真無愧於戰神之稱,腹中兵書萬千,縱無天時地利,依舊能戰個漂亮。
他們曾經說好了,要一統三國,開萬世太平。他們曾並肩作戰,肯將後背放心託付,他們曾為對方擋了刀槍,刮骨療毒卻強做笑顏,他們曾患難與共十數年,戰場上共生,太平盛世,卻不能並存。
而今一個有愧,一個心死,卻皆無悔。
現下卻不是敘舊感慨的時候,雲秦那邊放他們過來也是有些深意的。
「雲秦有位長老告訴孤,若有凡人祈願相助,你們也能渡魂的。」
凡人的祈願,向來是仙神之基,不過……
「來的人太少,不夠的。」既零搖搖頭。
「若我雲秦六萬萬人一道許願呢?」國主抬了頭看向天邊,既零聞言一愣,也跟著抬了頭,然後……
哪裡是天光初綻,道道白芒從南邊聚來,如萬丈霞光,震顫人心。
塵世俗人肉眼凡胎,六根不凈,心下里奢求多了,心思不純粹,哪能如這般聚成白芒照亮暗夜。既零平日里翻看的古籍繁多,曾在書中聽聞幾次,數萬人誠意祈禱,心念化作白芒,可如這般恢宏,怕是亘古未見。
既進不了血囚陣中,雲秦山的仙者急得不行,便見了一群凡人闖入,塵土飛揚,告知了前方兇險萬千,依舊不改初衷,硬是要入暮涼城。忽然就想到了,這群螻蟻般的俗人,拋了心下那些駁雜的念想,誠心替為他們搏下現下平和的將士祈福,說不準真能有點用處。便帶著門下弟子,往雲秦國數千里疆域海投了波傳音。
雲秦國人自小聽著於焱將軍英雄事迹長大的,人家搏命為你掙下百載乃至萬世安寧,魂魄卻不得安息,而今終於有了自己能做的事情,自然誠心祈願,六萬萬人心念聚起,感天動地。
魔族千算萬算,還搭上九十九條性命,卻算漏了人心,人心所向,自該所向披靡。
既零心情大好,直接丟下了小國主出了暮涼城。反正能成為一國之君的,周身自有龍氣環繞,縱妖鬼邪魔也傷他不得,既零先前陪著他不過是好奇罷了,哪知這小國主看著年輕,卻沉穩的緊,臨危不懼,處變不驚,既零瞧了一路,沒瞧出絲毫有趣的地兒,早就悶了,而今丟下他一人也沒什麼問題的。
四大仙門也都瞧見了逐漸聚起的白芒,驚嘆之餘也布置了起來。百餘年來這邊設下的封印陣法什麼的少說有百八十個了,零散各處找起來麻煩,這幾日來大致上摸清了,說起來可是有既明很大功勞在呢,他先前早就把這些個東西摸得七七八八了。
這麼想著,就算沒有自己插來這一腳,既明也定能想到法子攔下獻祭吧。既零撇了嘴,有點不開心了。
先是雲秦山和清雎山的人出手,清了暮涼城中各種禁制,放出了魂靈。原還設了個厲害的陣法,謹防這些個被困的久了的凶靈四散逃逸的,哪知道兵將們規矩果真嚴苛,四萬餘魂靈列的整整齊齊,和暮涼城外站的筆直的皇城禁衛軍,除了沒什麼實體飄飄悠悠,隊列簡直是一模一樣。
君羽山在四仙山中以渡魂與音律聞名,領舞的自是予瀾峰的姬行止,左手鎮魂鈴,右手歸去劍,鈴響清音,劍指去路,寬大的霜色衫綉白菊暗紋,步步生蓮。
既零拿出插於腰間的白玉洞簫,指尖一轉,洛雲川一旁剛要撐開沉星,卻被既零阻了下來。
「你姬師伯渡魂舞驚為天人,連為師也籠統未見過幾次,怎好用傘擋了視線。」既零說完,御風而起,與眾仙者繞於暮涼城上方渡魂,洛雲川在下面看著,那一點的距離,卻覺得遙不可及。
她眼裡,有姬行止,有餘安,有桀驁,有樓招,也有他,可卻是不一樣的。
許真像楚淺秋那個小丫頭說的一樣吧,他不說的話,既零總當他是個孩子的。可他不止做她的愛徒,他想要的更多。
眼色只晦暗片刻,就聽見既零在上面喊他了。
「我君羽山以渡魂舞和音律聞名,你音律習的不好,渡魂總得會些的,往日沒教,是為師疏忽了。」
洛雲川看了眼姬行止,滿心的不喜歡,裝可憐他最在行,眉角一蹙,黑曜石的眼睛里盛滿了委屈,所有的情緒都掩飾的極好:「師父這次是想把徒兒送去予瀾峰嗎?」
這孩子是又想起小時候把他丟去峰迴峰的事了。也是,那會兒自己心情不佳,沒太多心思去教徒弟,也確實忽略了他。
「渡魂重在修心,經歷的人情世故多了,自然就跳的好渡魂舞了,不急,為師往後多帶你出去走走,親自教你。」
洛雲川立即笑開了顏,眉角眼梢里儘是開心,嗯的那麼一聲,如化開積雪的暖風,吹的人心裡痒痒的。
可既零沒來由渾身一顫,有種被人盯上的感覺,趕緊別了眼去安心奏她的渡魂曲。妖類感知想來最是敏銳,她哪裡知道,只片刻功夫,她眼中向來乖順的徒兒,就在琢磨著怎麼將她一口一口吃入腹中呢。
四萬餘亡靈引渡地府,想想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六萬萬俗人祈願匯聚,萬道光芒字南邊向此地匯聚,凝在暮涼城上方,比之驕陽奪目,卻溫和。二百餘仙修同時起舞奏樂,姬行止收了鎮魂鈴,執歸去劍往左手掌心一劃,鮮血浸滿整個劍身,朝空中劃了一劍,百餘渡魂舞者也分分跟上,只片刻,虛空之中裂了一道縫隙,地府之門開啟。
黃泉八百里,遍地曼珠沙華,花開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而今正值花謝第八百年,叢叢綠葉自地府之門生出,荒漠之中添了生機。雲秦清雎的人早有準備,紛紛結陣結印,阻下地府魂靈湧出。百餘渡魂舞者舞姿不斷,有人高歌吟唱,聲音悠長,如梵聲陣陣。
四萬餘兵將魂靈,陽世滯留百餘載,怨憤積聚,實難化解,曲聲清音,劍舞引路,冤魂繞了舞者徘徊四五圈不願離去,忽然就俯衝下去,直朝年輕的國主帶來的五千禁衛軍去,眾人大駭,只當出了什麼問題,魂靈卻在陣法邊緣處停了下來。既零向下看去,是那捲十六尺長的山河圖,鬧市瓦舍,山水人家,一派的祥和富庶。當年將士們為此喪了命,而今既是見到了,便該安了心,再度轉回去,魂魄周遭繞著的烏黑濁氣盡散,由舞者劍尖所引,入了地府之門。
等四萬餘亡靈皆被引渡,已是一日有餘,期間數名仙修體力不支退了下來,含了幾顆丹丸稍作調理又上前去。除卻引渡亡靈,這等盛狀千年難遇,與修仙一途益處也是良多。於焱是最後一個走的,看著那一個個死後跟隨他百餘年的將士離去,也算了卻心愿,看了眼小國主,卻終是一句話沒說,去前長揖為禮,轉身之際,無絲毫停滯,無甚留戀了。
天邊祈願聚起的白芒未曾散去,看這模樣,荒漠中怕得持續數日白晝了。既零沒撐沉星傘,奏樂一日一夜,嗓子都冒煙了,只覺得這一把老身子骨去了半條命,一結束就躲去了盆景里灌了三壺碧螺春,躺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