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命案(二)
薛絳姝忙應,將今日之情景機緣一一道出,追問道,「敢問住持可認得此人?貴寺出了這種事,理當報官嚴懲。」
此話原本只是不經意地詢問,誰知住持聞言神色微變,彷彿薛絳姝此言道破了天機,不該將其中的深意展現於世人的面前。
停頓許久,老主持方才道,「老衲心中有數,請施主放心,此地,此地污穢,陰氣太重,女施主年紀尚小,依老衲所言,還請女施主先行離開,這既是寶華寺里出的事,又是鄙門下的弟子,老衲自然不會坐視不管。方才已派人前去京兆衙門報官,自有寺中子弟與官家人來處理。女施主還請回罷。」
彼時假山後頭本不寬闊的地方,已然聚了不少人來。趁著拂冬將手摞下護著她的功夫,薛絳姝往前擠了幾步,待看清那僧人的死狀,不由得心驚。
胸口有血窟窿、脖頸兒上還有勒痕,顯然是被歹人誅殺,衲衣與草履上儘是泥濘,不知到底是在落雨後的地上掙扎了多久,如今身上已經有了惡臭的酒氣,彷彿是他生前貪杯誤事,而至亡命的下場。
可是出家人,禁酒肉,又怎會憑空多出這種味道來。何況這番細雨從天未亮時淋到此時,這地上、僧人身上該有的血痕和與歹人爭鬥僵持的痕迹如今被雨水沖刷了許多,已無法確切分辨今日案發留下來的證據,若想要抓捕人犯,勢必是要比處理起旁的案子,難上加難。而如此,此番歹人便極易脫罪,憑空奪人性命,卻免去牢獄之災,那歹人的性子倒謹慎,留下如此棘手的案子,只憑空叫人頭疼。
薛絳姝不由得皺眉,自起了疑心,心下暗自盤算。誠如住持所言,近日寶華寺里人流眾多,貴客們有盡數借住在後院,離此處不願,方才倚翠出去一叫嚷,此事已然驚動了不少人,趕來看熱鬧的皆是外男,此地便確實不是薛絳姝主僕的立足之地。匆匆趕回去,已見薛如意麵色急切地候在她的房裡,見她回來,方才鬆了口氣,道,「二姐姐方才往哪裡去了?」
薛絳姝素來知曉她膽量小,怕一時驚嚇著她,糊弄道,「去前殿拜佛了,外頭還落雨呢,怎的冒雨趕過來?」
只聽薛如意急切道,「那這一路上,姐姐可聽到了什麼風聲?」見學薛絳姝面色如常,欠身道,「姐姐不知道,這寺里死了個和尚的事么?」
此言彷彿一道悶雷穿過層層烏雲霧靄,在薛絳姝的耳邊轟然作響,薛絳姝心下一驚,忙追問她道,「這是從何而起?打哪兒聽來的話?」
薛如意道,「是方才沈家的姑娘派人前來告訴我,說此事驚動了好些人,寺中貴客皆去瞧熱鬧。我心下害怕,便過來尋姐姐,誰知姐姐你不在房裡,我便只得在此處候著了。姐姐,你當真不知此事么?」
薛絳姝聞言皺眉,她是萬萬未曾想到,此事竟然會傳的如此之快,竟是比市井間的童謠誕語還要猛烈。縱然方才吩咐倚翠去請人來瞧,倚翠的性子雖急躁,卻也有時有晌,事關人命,她又怎會叫嚷的人盡皆知。可若不是她,難不成這寺中另有一人,比自己更早、或是一直於暗中盯著假山後的動靜,將自己方才的一舉一動盡數看透,在此上火上澆油?
無論是出自哪一路的疑心猜測,皆叫她心驚膽戰。當下抬眼示意拂冬,拂冬心下會意,忙將門窗緊閉,與倚翠一同出去守著。她安撫著如意道,「無論外頭起了什麼風聲,皆與你我、與咱們無干。你切莫憂心,寺中住持已派人報官,此事自有京兆衙門的人處置,無論你聽見什麼,如今也只當不知,可記住了?」
見薛如意頷首,停頓一瞬她又問道,「沈家,沈家是如何得了這風聲,還派人來告訴你?」
薛如意搖頭,髮鬢間的點翠釵子隨著她晃動的身形在她的耳畔悠悠然打著千秋,須臾又與她耳上的珊瑚墜子纏在一處。待薛絳姝抬手替她理好,方才道,「這我不知,只是她們告訴我時,沈家的人已去打探消息去了,我也只顧著來尋姐姐,自然不記著這些瑣事。」話落了好一會兒,又忽然想起什麼,眉眼間浮現出絲絲艷羨之色,獻寶兒似地吊著薛絳姝的胃口,「姐姐,你可還記著昨日咱們回來時,匆忙瞧見的一群下人?你可知道,她們是哪一府的下人?」
見薛絳姝疑惑地蹙眉,她的眸中已然添了得意之色,道,「是慶國公府,慶國公府的姑娘如今也在寺中小住,姐姐,此行竟是這般熱鬧!」
她果然是年幼,那點心思與悲喜之色無論何時皆掛在面容上,如今提及慶國公府,彷彿忘了方才是如何膽怯寺中死人的消息,滿面歡喜之色,「姐姐,前日在皇後娘娘的壽宴上,你與慶國公府的姑娘還說笑呢,如今既是都在寺中,等她回來,得了閑,何不前去拜訪?」眼底煽著蠢動的暗光。
薛絳姝心下無奈,彷彿未曾聽聞薛如意此番試探之意,自顧自地斟了一盞清茶握於手中,將杯上的溫熱汲取於手心裡,她方才回過神來,問道,「你方才說慶國公府的姑娘出去了?可知道是去了哪兒么?」
薛如意忙道,「去後山涼亭,死人的那一處去了。話說回來,慶國公府的姑娘膽量實在大的很,那死人的風聲傳到咱們這邊廂時,旁人皆被唬的足不出戶,誰知慶國公府的姑娘聽聞后愣是跑出去瞧熱鬧,姐姐,我的心都要被唬得跳出來,她緣何有那麼大的膽量?」
她喋喋不休,然而此時薛絳姝已然蹙起眉尖來,默然不語。慶國公是勛貴,慶國公府唯一的姑娘蘇靜月自然也在女學上學,因著蘇靜月比薛絳姝還要年長几歲,早已及笄,二人往日里不過只是點頭之交,再陪你果然如此,學堂里的姑娘們卻也盡數知道她的性子,人如其名,最是嫻靜溫順的。依照蘇靜月的性子,若遇了這等關乎人命之事,尚只會嫌避之不及,又怎會親自跑出去湊這種熱鬧。
可是薛如意並不知曉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只一心盼著自己能帶著她去結交經匯總更多的貴女,又哪裡顧得上思忖旁的事來,自然不會因此事而扯謊。
而若是如此,那便又是一層本該只隱在深寂的蛛絲馬跡流露到當下的表面上來。今日的這些事,從一開始彷彿是有人故意留下來的雜亂無章的腳印、到那僧人無故的死狀、提及那亡命僧人名號時,圍觀僧人或是住持的古怪神情、再至方才,莫名傳遍寶華寺的風聲、慶國公府蘇靜月的反常,這些蛛絲馬跡看似不經意,然而疊加在一處再看,彷彿樁樁件件都在告訴薛絳姝這其中的異常之處。而這一回,就彷彿是在心底最深的溝壑里沉睡多年,終於有一日慢慢翻動,在疑心的邊緣呼之欲出,撕開所有看似平和的表面,將此事埋沒於最深處的真相牽引出來,不知要牽連到多少人來。
薛絳姝愈發覺得心底的慌亂預感重重添了幾層。
見她半晌不理,薛如意心下不喜,抬手攥過她的衣袖,眉眼間已有了往日素來帶著的委屈的神色,「二姐姐為何不聽我說話?」
薛絳姝這才緩過神來,又不敢將心中的盤算說給她,只得安撫了好一陣兒,才算將人打發回去。
當日京兆衙門的人快馬加鞭地趕到,由仵作與官差將僧人的屍身帶走,寶華寺後山涼亭里的痕迹也已被處理的乾淨,自有京兆衙門的官差處置此案。此事於寶華寺、於寺中住持、監寺,各位僧人及貴人看客彷彿皆是無關緊要之事,落了大半日的雨也早已將地上與空氣中殘餘的血腥氣與奪命的痕迹盡數洗刷乾淨,次日清晨太陽初起,又是個籠罩京城的好天氣,彷彿寺中從未沾染過血腥氣一般,或是從未有過那麼一條鮮活的性命。
慧明大師的法會如約而至。在大殿前設香案、設佛座、殿前香火撩撩,高階下有設數排蒲團座席,落座聽經之輩除了佛門子弟,還有從京城或是各地趕來的俗家貴胄,有男有女,接踵而至。這一場法會,可謂稱得上鼎盛至極。
如為沈家薛家這般京中貴女設置的蒲團座位正在後方,同旁人一般,幾人著素衣、去頭飾,規矩在一處,前前後後諸人的面色皆凝重虔誠,人人肅穆虔心,唯獨沒有,慶國公府的蘇靜月。
薛絳姝的心底又不免得擔憂。
她素來不懂佛門的深意,法會漫長,慧明大師今日所講的經文枯燥,薛絳姝聽了半日便覺心中慌亂,見到此時蘇靜月仍舊未來,自昨日便湧起盤算的心思如今又盡數自心底盤恆起來,閉了閉眼眸,見薛如意聽的認真,便留拂冬陪著,自己悄悄起身,從角門偷溜出正院,往後山趕去。
她自昨日發覺那僧人的屍身與其中的各處異常與蛛絲馬跡后,心底便一直惶惶不安,深覺自己若不在前去假山看上一眼,實在不敢納新,許多真相,彷彿只要再去一趟查探一番,便可真正地付出水面來。
她一夜淺眠,這份擔憂僵持到如今,終究還是挪動了腳步。大抵是因著心急,這一路她走的飛快,看似崎嶇遙遠的小路不過須臾之間,便被她穿過,不過轉瞬,她便已走到長廊台階下,眼盯著那假山,微微皺眉。昨日雖落了大半日的雨,如今地上泥濘,各處腳印兒也顯然是落雨後留出來的殘痕,將昨日假山前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腳印掩蓋了大半,已叫人看不透其中的玄妙與痕迹來,無法辨別。
她心裡擔憂,在假山前立足許久,又忽然望而卻步。良久,方才又念叨起疑心之處,抬腳繞過假山,往涼亭里走近。
如今涼亭里空無一人。已不再是昨日的人聲鼎沸,僧人的屍身被抬走後,連台階下殘留的血跡與掙扎過的痕迹如今竟也被收拾了一大半,只不經意地看發覺不得任何端倪,顯然是有人故意收拾的乾淨,連帶著痕迹也一併抹去,生怕被人發覺出什麼。
薛絳姝不由得疑惑,斟酌著繞著涼亭走了小半圈兒,卻是沒有絲毫不妥之處,倘若並非親眼所見,又叫她如何敢堅信此處凈地竟沾染過污穢血腥之物。
大抵,當真是自己杯弓蛇影?此番疑心不除,她心下半信半疑,深知自己瞧不出什麼門道兒來,便預離開,只是心底的疑惑未曾盡數收起,縱然要走,腳步也於不經意間放緩了許多,已然不在意四周到底又有何等動靜。等她緩過神的時候,她的身前不遠處已立著一人,不知何時拐進這假山,此時,正抱著手臂靠在假山上,似笑非笑地盯著她,良久,悠悠開口道,「似你這般走馬觀花,只怕什麼都看不透,反要被殺人滅口。」
薛絳姝被唬了一跳,手中緊攥了一指袖口,待穩定了心神后打量那人,不由得皺眉。眼前這男子身上穿著京兆府衙的官服,鴉發盡數高梳於腦後,大抵是因著常年習武,身形利落,如今腰上又掛著佩刀,身上是尋常公子哥身上少有的利落之韻味,倒不像是尋常貴胄後輩,倘若換下那官服,只著便服,倒更像是江湖中人。
她從未見過此人,如今聽聞他開口,不由得蹙眉。見她不開口,那人倒也不覺得冷場,停頓了一瞬又失笑,拿眼直直打量她,饒有興緻地逼問,「我猜,你應當不是京中勛貴世家的貴女。」
這番話概括的實在籠統,薛絳姝聞言一愣,旋即便自覺此人不過是如同尋常男子一般說起話來夸夸其談、自作聰明,並不願開口理會。停頓一瞬,又自覺此番委實不合規矩,蹙眉后試探著開口,只一句便叫那男子臉色微變,險些破功朗笑出來,「你...是京兆衙門的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