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命案(一)
拂冬聞言登時沉下面色。再見薛絳姝,神色雖未變,娥眉間卻已蹙出淺紋來,便知薛絳姝也是惱了,忙推了倚翠示意她跪下,又安撫薛絳姝,「倚翠素來欠收拾,玩鬧起來也不分場合,如今沒事便已再好不過,姑娘不要與她一般見識……」
「無事便好,」只見薛絳姝停頓許久,忽然輕飄飄摞下這一句,彷彿未曾瞧見倚翠跪倒一般,轉身道,「拂冬,我累了。服侍我歇了罷。」
語意輕如柳絮,卻足已叫倚翠心驚膽戰,她明白,薛絳姝這是當真惱怒了。
當下她也明白自己到底錯在了哪兒,想要與薛絳姝認錯,但見薛絳姝並不願理她,心裡這才慌亂,一夜不敢深眠。
而這一夜裡起了風,到天色漸明時,終於淅淅瀝瀝地落了雨,擋了有心之人出去走動的心思。
殘雨順著屋檐悠悠滑落窗欞,偶爾隨風躍進廂房裡,落在窗前的桌案上、繼而是薛絳姝的手背上,薛絳姝抬手撫去,不由得喟嘆,「今年酷暑,難得地清涼了這一日,理當出門走動,卻又落了雨,實在掃興。」
「如今出去,極容易染上風寒。姑娘還是歇了這心思罷。」拂冬笑道,「奴婢瞧著這雨下不了多久,等明日停了再出去豈不好?」
薛絳姝但笑不語,卻自顧自起身披了衣裳,「今日這天,不出去踏雨實在可惜。往日里在家中被長輩們拘著,也怕被人瞧見。如今可得了空,你們誰也別攔我。」
拂冬心急,卻也明白薛絳姝的性子,久勸不得,只得尋了竹傘與披風跟隨薛絳姝,與倚翠一同護著。
如今細雨未停,如針如縷,浸濕青石板路的縫隙里,出了院門,路上已被半日的雨露翻出新泥,一行一動、長裙與鞋尖兒上登時粘上淤泥,染上一身的泥濘與草木的清香。
薛絳姝難得地露出小女孩心態,連腳步也跟著輕快許多,語意婉轉如鶯啼,「今日果然好,只可惜不是在家中,不得放肆。否則倒可尋一處涼亭,尋二三好友,青梅煮酒,只這般閑坐一日,便足矣。」
拂冬聽的心驚,忙道,「姑娘,如今可是在外頭,飲酒之言若是傳到外人耳中,只怕不好。」
薛絳姝笑道,「你從前雖穩重,卻也並非老成之輩,如今連說話的模子都與斂秋姐姐一般無二了。古有曹孟德與劉皇叔『青梅煮酒論英雄』,我女兒家胸無大志,只得拿青梅做蜜餞、用銅壺煮茶,與兩三好友品茗對弈,評詩作畫,方得雅興。」又側眸與拂冬道,「如此,你可放心?」
拂冬聞言失笑,抿唇不語。又聽薛絳姝嘆氣,「可惜這好時候是在寶華寺中,連可遠眺的涼亭都沒有,又何談雅興。」
她話音才落,倚翠忽然開口,「假山後是有涼亭的。」
薛絳姝回頭瞧她,神情疑惑。倚翠又道,「昨夜奴婢私自跑出去時發覺的,假山後有一處小涼亭,只不過…」說到此處又頓住,似乎有難言之隱。薛絳姝不解挑眉,「怎麼了?」
倚翠抿唇,忽然雙膝跪到,任由泥濘染上素裳,恭謹道,「奴婢…奴婢知道昨夜私跑出去連累姑娘憂心,是奴婢的錯。只要姑娘能出氣,叫奴婢做什麼都行,只求姑娘別再惱我。」
薛絳姝側身的功夫,身形已越出大半的竹傘,拂冬手腕不穩,細雨順著傾斜的傘面兒落入她的眉眼與肩胛衣袖間,抽出絹子略拭乾凈,她才道,「起來罷,在這裡跪著,回去要換下這身臟衣裳不說,雙膝還易受寒,等老了可不好。」
已是消了倚翠的氣。
倚翠聞言心下歡喜,停頓一瞬,追問道,「姑娘果真不惱奴婢了?」
「若你執意認定我心裡仍舊惱你,那便在這裡跪著罷,我也管不得。」薛絳姝無奈,俯身送過去一隻手,待將倚翠拉起來,方又喟嘆,「我也不是惱你私自跑出去,而是昨夜那時候外頭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初來乍到,你自己孤身影只的,我擔憂你是被寺中所藏的奸人擄走,或是你自己出去遇上歹人…你既毫髮無損,我又何必惱你。」
倚翠聞言只覺心酸,又要福身,到底被薛絳姝攔住,無奈笑問道,「若我鬆了手,一會子還要再扶你一回,瞧你這架勢,竟是這裡最大的了。昨夜之事你只需長記性,如今不必再提。方才不是說什麼假山後頭有涼亭么?也是昨夜發覺的么?」
倚翠頷首,上前扶著薛絳姝道,「昨夜奴婢在院中思過時,聽見外頭有動靜,便跑出去瞧熱鬧,看見有人影兒閃過,奴婢偷偷尾隨,便發覺了這麼個地方。」話音未落,她只覺得頭疼,又是挨了薛絳姝一指頭,只聽斥責道,「人家有俗語為『藝高人膽大』,我瞧著你如今是衝撞了老虎精附身,膽子大到天上去了。還敢尾隨,你怎的不學著江湖好漢,直接拿著刀架人脖子上逼問去?虧的叫我與拂冬憂心,昨夜便該叫你被奸人擄走去受一頓教訓…」她氣的臉色發白,緩了好一陣兒,見倚翠又要跪,怒極反笑,「如今知道錯了,還敢不敢放肆了?」
倚翠搖頭如撥浪鼓,暗地裡與拂冬使眼色。拂冬忍笑,忙撫著薛絳姝的後背,二人連哄帶求地叫薛絳姝消了氣,待薛絳姝緩過氣來,又好奇追問道,「昨夜既跟著人影兒,那可瞧見是什麼人了么?」
倚翠搖頭道,「面容奴婢是沒看清的,不過看身形極為高大,他額上有光,彷彿是沒有髮鬢的…應當是這寺中的僧人?」
薛絳姝與拂冬連連皺眉,「此處是內院,離禪房甚遠,僧人怎會跑到此處?你確定沒看錯?」
倚翠忙道,「奴婢的確看見那麼個人影兒,若非僧人,尋常男子,那個頭頂上沒有髮鬢呢?私自削髮,可是大不敬之罪不是?」
這話倒是不曾說錯,按大周律法,若非入寺出家,俗家男女不可隨意削減髮鬢當入牢獄,而在這寺中的男子,除了寶華寺的僧人,又能有誰呢?
此事的蹊蹺之處彷彿春種一般沒入薛絳姝的心底,她心下雖疑惑,不過也知此事與自己無干,也不再追問。說話間,主僕幾人也已走到倚翠口中所謂的假山前,正要下青石台階,拂冬忽然皺眉道,「姑娘您瞧。」她指著泥濘的地面,緊盯著上頭雜亂的腳印道,「您瞧這些腳印兒?」
薛絳姝微微蹙眉。倚翠不解,道,「寺中人多,趕上今日的雨天,姑娘有閒情逸緻,興許旁人也有,正巧趕上此處的涼亭。」
薛絳姝搖頭道,「誰家的姑娘能走出如此大的腳印?」主僕幾人走過去,薛絳姝蹲下仔細瞧了,又拿手掌比量了一番,道,「是我手掌的一倍之餘,尋常姑娘家哪裡走的出這種腳印兒來,顯然是男子。可是,此處雖偏遠,卻也算是內院了。四周客房裡住著的客人,也大都是女眷,又是哪來的男子呢?」
倚翠愣神,良久,道,「該不會是昨夜裡奴婢瞧見的那個僧人罷?那人便是男子,這腳印兒若是他留下來的,倒是合情合理。」
拂冬先搖頭道,「你是昨夜跑出去的,可是這雨是今日寅時才下,若是昨夜來的男子,又怎會在泥濘上留下腳印,必定是落雨後,今日才來往的人。」
「難不成,是昨夜的男子在此處停留了一晚?」倚翠忙接話,旋即又皺眉,連連搖頭,「也不是,這腳印有沖著外頭的,也有沖著裡頭的,顯然是有人來回走動,若只有昨夜那一人,他又不是瘋魔了,怎會來回行走。倘若是今日白日里過來的男子,有何必這般匆忙?姑娘,您覺得呢?」
薛絳姝默然。拂冬說的不錯,這腳印必定是雨後所留,瞧著仍舊泥濘,顯然是才留下不久,痕迹雜亂無章,來回進去,瞧著也不像是一個人,彷彿是幾人所致。若也是當下在寺中小住的外男,也有著踏雨尋景的閑情雅緻,又何必走的這般急,彷彿有人追趕一般,委實不尋常。
她這般盤算,心中彷彿塞了一個巨大的包裹,而這包裹被人慢慢撕開一道口子,隱隱約約地透露著其中不可告知的秘密,一旦觸碰,便是翻山倒海,後果不堪設想。
她心裡已然有了不祥的影子。
拂冬見她不說話,勸阻道,「無論是誰,又遭了何事,既是外男,便與咱們無關。姑娘,起風了,奴婢扶您回去歇著罷?」伸手由著薛絳姝扶著起身,切切追問。
這一動,又有殘雨順著傘面兒悉數落上薛絳姝的頭頂,冷意驚回她的神。她忽然搖頭道,「我理當去瞧瞧。」
「姑娘!」拂冬驚愕,卻見薛絳姝神色認真,緩緩道,「若我今日沒看見倒也罷了,可是看見了,倘若一走了之,我心裡還是要惦記。左右只是看一眼罷了,光天化日,縱然有不妥之處,也牽連不到咱們身上。你們若怕,在此處候著也可。」言罷執意抬腳。
拂冬倚翠又怎敢不跟著,一左一右護著薛絳姝,主僕三人轉過嘉善,往後頭探尋。而這假山奇石后,果然有一處涼亭,此地僻靜,原是躲閑的好去處,然而此時亭前石階上卻橫著一人的身子,主僕三人心中驚愕,待倚翠先一步走近看清后,頓時大驚失色,跌跤驚呼,「可了不得!」
薛絳姝登時心底一空,還要走近,倚翠忙不迭爬起來擋住那人,急切道,「姑娘回罷,前頭污穢,只怕是要污了姑娘的眼。」
「是出了人命么?」見倚翠如此,薛絳姝心底已然了明大半,驚愕膽顫之餘,仍舊僵持,「瞧著衣裳,是這寺中的僧人么?」
倚翠頷首,面上蒼白,「姑娘,咱們只當今日什麼都沒瞧過,快些回去罷。若是您實在不放心,也先回去,奴婢去告知前殿的僧人過來收拾,姑娘就別過去了。」
「既是看見了,又怎能坐視不管,」薛絳姝皺眉道,「倚翠,你這就快些去前殿,將此事告知寺中僧人,再叫他們告知住持或是下山報官,此事耽擱不得。快去!」
倚翠無法,只得跑去請人。所幸此處雖偏後山,寶華寺中的掃地僧人卻是遍地皆有,不多時,便有僧寮趕來,見狀皆大驚失色,連連合掌低呼法佛號,以震心中驚恐。
有拂冬拿手擋著,薛絳姝並未看清那僧人的慘狀,只是到底年幼,又是頭一回經歷此事,未免心驚,雙手緊握在一處,連手中絹帕如今被攥出深痕來,亦不自知。
拂冬勸道,「姑娘,倚翠既已告知了人,如今有這幾位師父看著,此事便與咱們無關,奴婢服侍你回去歇著,免得晦氣染上身子?」
薛絳姝這才回過神,垂眸瞧了瞧已發白的指尖,執意搖頭,喟嘆道,「事已至此,如今再想抽身,為時已晚。倚翠還沒回來么?」
有僧人答道,「方才告知貧僧等人的女施主往前頭去尋住持了,想必這便往回趕來。白日里寺中清凈,女施主放心便是。」
薛絳姝頷首,忙又追問,「敢問幾位師傅,此人你們可認得?」
僧人皆搖頭,「如今面容可怖,貧僧實在分辨不出,請施主見諒。」
薛絳姝不由得皺眉。這盤算的功夫,倚翠已先跑回來,見薛絳姝與拂冬無事,當下鬆了一口氣,道,「姑娘,住持與監寺大師皆到了。」
薛絳姝頷首,忙合掌恭迎。寶華寺的住持法號慧通,乃是慧明大師的師兄,如今雖是古稀之年,鬍鬚蒼白如雲、氣色卻保養的極好,大抵是這一路走過來腳步匆忙,此時竟有些氣喘吁吁,急奔上前,待看清已死去的僧人的慘狀,倒退半步,連連念佛。半晌,方才轉過身問薛絳姝,「敢問女施主是何時發覺的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