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神錮5、

第七章、神錮5、

雖然一直都知道小木匠可能身份特殊,但對於他能進入教主的獨院,季幽然還是很吃驚。她在外面轉著圈子,不安地揣測著安棄的命運。但兩人進去之後,大半天也沒有一點聲息傳出來,這真讓人心焦。

最後她想到,由於劫獄事件,她險些受到眾人懷疑——安棄一口咬定自己故意栽贓陷害她,算是替她解了圍——在此微妙時刻還是躲起來為好,於是她回到了父親的居所。季無咎聽她說完,仍然是不咸不淡地表達了一下「我知道了」的意思,就讓她離開。這讓憋了一肚子火的季幽然有點忍不住了。

「你知道這件事會發生,對嗎?」她說,「其實你知道很多秘密,但你從來不肯告訴我。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就他媽像是個後娘養的。我為了把那個混賬小木匠送進死牢,差點把自己賠進去,似乎也不比你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甩給我兩個冷眼更重要。」

她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樣,噼里啪啦發泄了一大通。季無咎無聲地笑了,過了一會兒才說:「你的性子永遠是這樣。我只是擔心你盲目衝動,所以很多事才沒有告訴你,不過現在看來,不說也不行了。」

「記得我曾經說過,教主是天魔的化身嗎?其實那是一句謊話。教主只是一個凡人,但他所擁有的力量來自於真正的天魔,也就是翼人。那個翼人一直被關在死牢里,我沒有猜錯的話,小木匠大概就見到了它。」

「死牢任何人都進不去,你怎麼知道?」最初的震驚后,季幽然忍不住問。

「第一,我並不是『任何人』,第二,我也並不需要進入死牢,在它被移入牢中之前,我曾親眼見到過許多次,」季無咎說,「它總不可能天生就被困在死牢里,一切的結果都會有過程與起因的。」

他勉強欠起身來,陷入了回憶中:「如今的世人,有一小部分真的相信教主是天神降世,一大部分則猜測他是個隱匿已久的世外高人。但事實上,當年的教主,有著另一個常人難以想象的身份。這個身份,只有最初跟隨他的幾個老夥計才知道,而現在活著的只剩下我了。」

「他們想必不會是壽終正寢吧?」季幽然若有所思。

季無咎默認:「之所以最後留下我,大概不只是我對他有用,還因為我曾救過他的命,所以他覺得我的忠誠毫無問題。但他卻萬萬想不到,那一次的事故,其實我並沒有起意救他,那完全只是一場意外。」

二十二年前,季無咎是個四處走街串巷替人卜卦的相士,民間稱謂是算命先生。算命先生這個行當很奇怪,總是在世道將亂而未亂時最吃香,因為世道太好,人們也就沒必要憂心忡忡地去關注命運了;而真正進入亂世,人們自顧不暇,誰又有閑錢去照顧相師們呢?

季無咎運氣不錯,正好是生在這麼一個略有動蕩但總體安定的年代,所以幾年下來小賺了一點錢,也混出了些薄名。那時他年輕氣盛,難免有點飄飄然,結果在算卦時出語不慎,竟然直言某位正在青雲直上的朝廷命官可能有血光之災,並禍及家人。

他話一出口就知道不對,看著那位官員陰沉的臉,連卦錢都沒收就急急逃離,連夜離開了那座城市。事實證明他的小心絕非多餘,次日就有好幾個無辜的相師被莫名其妙抓了起來。

季無咎一路向北逃竄,來到了北諒山地界才算鬆了口氣。他一面自怨自艾不該口無遮攔,一面也反思著這個行當的危險性,並考慮是否要轉行。

其時正好碰到一場不大不小的戰事,寧國正在徵兵。季無咎估計自己這樣的流浪者被征的危險很大,只好逃入北諒山,借居在一個小村子里避避風頭。就在那一個改變命運的夜晚,他見到了那從天而降的曠世奇觀。

當時那團火球墜地的方位離他所在的村子還很遙遠,大約需要走一兩天的山路,村民們都只是把它當做一個有趣的談資,胡亂猜測一番也就算了,季無咎卻以一個相師的敏銳覺察到其中必然蘊含非同尋常的玄機。他真的花了兩天時間,找到了火球的墜地點。當然了,現場一片狼藉,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東西留下來。

不甘心的季無咎四處查看,無意中腳下一滑,摔下了山崖。也算他運氣好,摔下的恰好是一個不算太陡的坡,又幸運地沒有撞上什麼尖銳物,就這樣一路滾到坡地,撿了條命。

大難不死的相師哼哼唧唧爬起來,回頭一看,不由得瞠目結舌——山坡上明顯有一個什麼物體滾下來的痕迹,卻比他的身軀寬大了無數倍,將整個一片山坡都滾平了,難怪自己竟然沒有被凸出的山石之類撞傷撞死。

接著他看到了腳印,確切地說,他自己正踩在一個腳印里,可是什麼樣的生物才會有如此巨大的腳掌啊,季無咎忽然間冷汗直冒,覺得自己肝都在顫。他在心裡鬥爭了許久,終於還是沿著那些腳印狀的深坑跟了下去。

在山坡的盡頭,他見到了翼人,二十二年後安棄所看到的那個翼人。翼人看來受傷極重,倒在地上,並無知覺,但那可怕的軀體還是令季無咎心驚膽戰。他想象著這個龐然大物從天空墜落到大地的情景,很久之後才注意到有一個人從翼人的背後走出來。那是一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不知為何,對翼人一點也不畏懼,反而顯得格外興奮。

他很快和這個名叫秦聰的男人搭上了話。季無咎完全不明白眼前的翼人究竟是什麼,身為登雲會成員的秦聰卻激動萬分,告訴他,這就是登雲會一直以來苦苦尋找的天神,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時間和地點恰好出現在他眼前。

「天神?」季無咎大吃一驚,「那你打算怎麼辦?」

秦聰很堅定地說:「我一定把它帶回登雲會,我們的歷史會因此而改寫!」

季無咎被秦聰的激情所感染,最重要的在於,他實在很想弄清楚這個翼人的來歷,所以沒怎麼考慮就答應幫他。兩人歷盡千辛萬苦,說了無數謊話,做了無數偽裝,終於安全地把翼人運出了北諒山。但剛一出山,兩人就不幸地遇到了官兵,被捉了起來。

捉住他們的不是別人,正是後來的登雲會教主,當時的身份只是一個小小的太守。以他當時三十齣頭的年紀以及平民布衣的出身來衡量,混到這個地步已經很不錯了,可想而知他所付出的艱辛努力,但他顯然絕不僅僅滿足於此。而這個名副其實從天而降的大怪物,大概又可以為他在仕途上助推一把。

最初的時候,他只是想把翼人獻給皇帝邀功請賞,但聽到秦聰的說明后,他猛然意識到:真正的機會來了。為什麼要把它獻給皇帝變成一件用以炫耀的玩物呢?它完全可以派上更大的用場。

他把翼人秘密藏了起來,用了很長時間謀划具體的措施。在此期間,重傷的翼人漸漸蘇醒,太守與它展開了艱難的對話。翼人的態度相當抗拒,也不肯回答太守的任何問題,但卻表示如果太守願意幫他的忙,它可以將自己的一點點靈力轉到太守身上,那已經足夠讓一個普通人受用不盡了。

「這個翼人真蠢,」季幽然搖搖頭,「虧他們還曾掠奪過人類,怎麼可能讓人沾到一點甜頭?」

「現在他已經知道了,可惜稍微有點晚,」季無咎說,「大概是因為他們的武力太強了,所以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動心眼吧,所以等發現中了算計之後,已經太晚了。教主調配出了毒藥,可以恰到好處的抑制翼人的活動,然後開始不斷吸取它的力量為己所用。幾年之後,江湖中人都知道了教主神通無敵,很多頭腦簡單一點的就真的相信他是天神的化身。」

「而這也正是我為什麼活下來的原因。秦聰很快就被滅口了,但我當時已經意識到,唯一活命的方法就是做一個對他有用的人。所以我根據自己多年來憑著三寸不爛之舌騙人錢財的經驗,向他指出,一個超越人們常識之外的存在,往往最能使人恐懼並臣服,而碰巧秦聰向我講述過登雲會的教義,恰好可以為我所用。我為他詳細謀划,最終創立了一個新的登雲會。」

季幽然聽得目瞪口呆。好在她從來沒有什麼正義感,所以對於父親居然是促成魔教創立的元兇這一點也並無特別憤慨。她只是想到了一個其他的問題。

「那他為什麼不索性就憑著這種力量征服天下呢?」季幽然問,「我聽說過他的傳聞,也親眼見過他出手,就算要憑一人之力對付一支軍隊,恐怕也不是什麼難事。」

「因為那不是他自己的力量,沒有辦法在體內不斷化生,只能等待著翼人慢慢恢復,再從翼人身上抽取,」季無咎回答,「其實那種力量如果是給一般人用,大概可以一生受用不盡,但教主為了樹立自己神的形象,總是愛玩大場面,比如讓大地開裂之類的,這種事情做一次就足夠消耗翼人一年的積累。」

季幽然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教主神威如斯,出手次數卻寥寥無幾。但突然之間,她的臉色變了:「你剛才說,『那種力量如果是給一般人用,大概可以一生受用不盡』?」

季無咎微微一笑:「你總算是想到自己身上了。不錯,也不必再瞞你了,你的武學進境比旁人快得多,年紀輕輕就臻入一流高手的境地,也是因為吸取了一點翼人的力量。」

他的語聲中略帶一點含有自嘲意味的悲戚:「當然我也為此付出了代價。」

季無咎對人們崇神心理的深刻了解確實對登雲會的發展壯大起到了重要作用。他把從秦聰那裡得到的資料做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篡改,又安排了教主幾次恰到好處的關鍵出手,很快樹立起了教主令人敬畏的高大形象。幾年後,登雲會已經成為任何人都不敢小視的存在,按照季無咎的想法,繼續這樣平穩地發展,未來數年內,登雲會有望成為江湖中最大的幫會教派,到那時候,教主的權利慾大概就能得到滿足了。

然而他錯了。他發現自己完全低估了教主的野心。這個精明、智慧、深謀遠慮的人,不可思議地選擇了一條愚蠢的擴張之路,擺明了要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和整個武林為敵,這絕對不是明智的抉擇。他多次向教主指出這一點,教主卻總是不置可否,依然我行我素。

不久之後,教主犯下了他一生中並不多見的一個嚴重錯誤:他覺得吸取翼人力量的速度過慢,想要一次吸取更多,以便化為己用。然而……這次他過量了。

「失控了」,事後季無咎用了這三個字來向女兒形容。那些力量沒有辦法被完全吸取,在教主的體內衝撞遊走,令他痛苦不堪。他感到自己的皮膚似乎都在一寸寸地裂開,整個身體如受烈焰焚燒。

在那間禁錮著登雲會最大秘密的死牢里,教主強撐著沒有發出叫喊聲,但季無咎足以從他的表情判斷出他正在遭遇的痛苦。翼人此刻正陷入昏迷中,沒有看到這一幕,否則它一定會上氣不接下氣地狂笑起來。

「於是你很好心地救了他?」季幽然很疑惑,「我還以為你會很開心地看著他去死呢。」

季無咎回答:「如果我當時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的話,我會袖手旁觀的,遺憾的是,在那種情境下,我根本來不及思考,只是下意識地闖進門去扶他,這一扶就壞事了。那股涌動的力量不可抗拒地纏繞到了我身上。確切說,由於力量被分散,教主得救了,而從來沒有接受過這種力量的我卻倒了霉。我從沒有練過武,年紀又大了,根本不能駕馭它……」

「所以你就扔到了我身上?」季幽然的口氣突然變得冷硬。她已經漸漸回憶起當時發生了什麼了:那一夜父親突然歸家,顯得病體沉重,走路都困難。自己趕著上去攙扶他,不知為何,突然間頭暈目眩,竟然昏了過去。醒來后,父親已經卧病在床,此後的日子裡幾乎沒有再站起來,而自己的武功進境卻突然變快了。此刻她才知道,原來那不過是一場意外。自己自幼習武,其時雖然年幼,體質確實比父親強很多,結果誤打誤撞成了受益人。但這樣的受益,卻是以父親將自己作為代罪羔羊為起點的。

她一向少有波動的心裡在這一瞬間充滿了無法形容的巨大憤怒。一直以來父親之所以對她如此冷漠,似乎也有了答案——父親是在用這樣的冷漠和自己隔出距離,以便消除那種內疚與負罪感。

季幽然一下子覺得自己的一生毫無意義,刑堂堂主也好,人見人畏的女魔頭也罷,都無法換回一個愛自己的父親。她低下頭,最後看了一眼父親季無咎的面容,轉身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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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缺九州經典力作(套裝共1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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