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88章
第八十七章
四月孟夏清和,正是桃花流水鱖魚肥的季節,過了浴佛節,王府的女眷到千年古剎法源寺看了一回丁香,又值月末芍藥盛開,府內沙白、深紫、楊妃、南紅諸名色俱有,各房所需插花都能滿足,因借賞芍藥、開家宴之名,闔府大吃魚蝦,連日倒也熱鬧非凡。
而怡興齋內正當玫瑰破蕊,藤蘿垂花時候,左有芭蕉數本,右有碧梧一株,春夏之交,青翠可愛,當季藤蘿覆蓋前檐,好似一座綠天棚,花芬馥郁,香鋪百步,很是清涼所在。
花開盛時,我領了仆眾持竹剪剪藤蘿、摘玫瑰,采其餘者,留其鮮者,摘下的花瓣,做成藤蘿糕與玫瑰糕,均是四阿哥好食之物,四阿哥在書房內看摺子看得眼倦,間或來院中指點一二,笑語噱談,每日如是,樂此不疲。
這日四阿哥有事進宮,臨走別出心裁指明要做空烙藤蘿、玫瑰螺螄缸爐,我左思右想,只好將摘下來的藤蘿花和玫瑰花差人送到桂福樓餑餑鋪,再做成取回,不覺忙了半日,又因午眠晝卧,醒后即進熱飲,身有微汗,令於密室中覃湯請浴,梳頭洗面,方覺神清氣爽,我空腹食淡粥一甌,生津快胃,而日晴風定,就南窗下背光而坐,捧卷慢讀,不多時脊樑得有微暖,遍體和暢,所益非細,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閑。
過午陰氣漸長,日光減暖,茶房送了杏仁茶和甜煮白豆上來,我還不見四阿哥迴轉,無心進食,便信步走到院中看花,忽聽腳步聲由外而內響起,卻是回事太監領進一名來客。
四阿哥不在府內,客至無人回稟,我亦從不單獨見客,憑他如何看衣冠、看職位行事,這個規矩總是定的,今日如此破例,我不由心生奇怪,抬頭往那邊看,不防日光刺了眼,一陣犯酸,揉一揉再看,客人已站定我身前。
我微微張開嘴,聲音卡在喉嚨里,那人穿得一身綠,彷彿遠山蒼綠,湖水碧綠,野草鮮綠,垂柳嫩綠,人比小蔥俏,留得青柴在,不怕沒山燒:「表妹,你改嫁怎麼也不通知我一聲?讓人好傷心吶——」
我深吸一口氣:「表哥,你滴眼神還是那麼消魂。」
回事太監知趣退下,我屏退下人,引陳煜在藤蘿架下現成軟椅對面坐,親手替他舀了碗冰糖蓮子:「眼睛上為何掛了兩個好似毛筆畫就的濃墨黑圈?我記得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陳煜扼腕而嘆:「只怪我內功太過深厚,醒后一不小心把體內毒素全部逼到了眼部周圍,尚不知幾時可以全部消退,皇上說我神似木蘭秋荻常見的浣熊。」
我點點頭:「皇上的話總是不錯的。」
「那也未必盡然。」陳煜忽道,「比方說有一個人尚在人世,皇上告訴過你么?」
我的心跳空過一拍,但我直直望住陳煜,眼睛也沒有眨一下:「你知道些什麼?」
陳煜輕笑一聲:「我只知道那孩子還活著。」
我盡量穩住自己的語氣:「他在哪?」
陳煜拂袖起身,雲淡風輕一般:「我得走了,說完剛才一句話,京城再無我容身之處。」
我還要說話,陳煜插道:「海寧小蒼山下,我曾與一個真正關心你的人達成一項約定,但後來發生的那件事並不在約定之內。我知道的已經告訴你,剩下的我沒有時間去查,但你可以做到——只要你問,一定有答案。」
陳煜離開的時候沒有回頭,我長久地注視著他走的方向,直到彩霞滿天落日圓,一剎那絢爛游過去,然後暮靄沉沉地充塞了天空,王府的掌燈時分到了。
當晚,四阿哥不知自何處飲酒而來,醉歸寢室,呼從者點燈,侍從阿烏達擎燈入室,四阿哥一口將燈吹滅:「點燈來」。
我聞聲在寢衣外加披了大衣裳,匆匆持宮燭迎出,阿烏達重燃了燈,方至四阿哥跟前,他又一口吹滅:「點燈來。」
阿烏達回身見了我,行禮道:「王爺醉了。」
四阿哥喝道:「速點燈來!」
阿烏達急忙重新燃燈入室,擎在手中小心翼翼立在四阿哥跟前,四阿哥推開扶著他的人,靠近燈光,酒意猶酣:「燈下仔細觀看,我醉也?乃汝醉也!」
我上前穩穩接過阿烏達手中燈盞,一手挽住四阿哥臂膀:「來,吾有話跟汝說。」
我床上新換了輕容紗帳,配加宮制銀鼠皮壁帳,骨子扣蝦須簾,入寢紐密,既可御蚊,又疏漏生涼,而紗補通光爽亮,如開圓月,就枕亦能辨曉夜。
四阿哥酒醉力重,我扶他入帳,床面一陣亂搖,連懸於帳頂下的盛花小棕籃也受震蕩,飄落兩瓣末麗,不偏不倚貼在四阿哥腦門上,我伸手替他拂去,他驟然攥了我的手指,將我牽拉向他,我推開他,他不由分說把我抱進懷中,狠狠一吻落在嘴唇,舌尖放肆,氣息急促。
他的手指鑽進我的發,掠過面頰、前額、後頸,貪婪摸索。
我打開他的手:「汝且慢!」
他定定眼睛望著我。
我強調:「吾有話問汝。」
他硬是不吭氣。
我又重複了一遍:「吾有話問汝。」
他還是沒反應。
我直截了當連珠炮般逼問:「汝說不說?汝說不說?不說?吾就用牙把汝閹了汝信不信?」
四阿哥聽清楚我的話,露出一副「你就是把我閹了我也不能同意的」神情,分明完全不bird我。
我氣急敗壞:「汝不鳥吾?汝扮什麼楊過?告訴汝,今次汝扮雕都沒用!汝到底說不說?」
我撲上去擰他,才下手,他的眼神忽然變得清澈無比:「海寧陳氏從前明末起,累世簪纓,數傳至陳之遴,清初降於清,位至極品,后陳氏一家,如陳說、陳世倌、陳元龍等父子叔侄,都是高官厚祿,尊寵備至,但他家與你淵源再深,又怎及得上我同你之間關係?陳煜是那種無事不管見樹踢三腳的性子,為何他的話你信,我對你好你卻不信?——想個辦法讓你冷靜一下再說吧。」
他用指背輕輕挑起我的下巴,親我。也不偏激,也不手軟。
我背心的襯衣汗濕了,更加貼在肌膚,他在守算分數,我漸無所適從。
是夜,我做了一個夢,夢中遇見一人,好似二阿哥,我真心請教他:你騙我?
他說:不會。
我又問:你可是豬頭。
他正色回答我:請你放尊重一點,叫我二師兄。
我放心而笑,一轉身,旁邊多出一名小小男童,眉眼酷肖四阿哥,我先是一驚,不知四阿哥怎會時光倒流,緊接下去便明白,呵,這是我兒。
我將手指觸及他的掌心,他立即把它緊緊握住,我深恐被人聽了去,輕聲問他:你去了哪裡?我找得你好辛苦。
他還不會說話,只對著我笑。
我等他說出他的下落,等得煎熬灼燒,可是他在眼前,我心底的歡喜就如陌上花開,細水長流,哪怕夢中有夢,唯願此生不醒。
因上年年末康熙公開許了我和四阿哥的婚事後,今年正月里便詔諭右衛將軍宗室費揚古辦事誠實,供職年久,且系王室子弟,可封為輔國公,在四月底正式受封。
清制將宗室爵位釐定為十二等,四阿哥為和碩親王,屬於頭一等,接下來依次為多羅郡王、多羅貝勒、固山貝子、奉恩鎮國公、奉恩輔國公等,費揚古並非直系皇子血脈,能受封第七等的輔國公乃是無上榮光,而四福晉納拉氏身為費揚古之女,亦是十分體面,在雍親王王府現有妻妾中的地位更加凌然眾人,她又深知我和四阿哥之間的歷年糾葛,因此對這次指婚格外盡心,不僅親自過問打點一切事務,還見縫插針地利用時間幫我跟府里其他女眷加深聯繫,以便將來關防院內相處和睦,也算投桃報李,向康熙證明她的皇子正室風度。
其實自從海寧回京,為著給十三阿哥治療膝疾的緣故,我反而同十三福晉兆佳氏走得更近些,兩相比較,深覺還是兆佳氏比較心無城府,況且親王側福晉定製滿員為二,四阿哥的側福晉已有李氏和年氏,今次康熙雖逾制給四阿哥多加了一個側福晉的名額,使得我的名字同樣可入宗人府玉牒族譜,但我始終對年寶珠等人心有芥蒂,早在答應四阿哥求婚時就跟他提出條件明說婚後我需長住圓明園,決不與王府關防院內女眷同流,四阿哥當面也無露出什麼不願意思。
鑒於我身份的特殊性,現在我不過暫時陪著四阿哥住在怡性齋書房,經濟生活均獨立於內院,所以任納拉氏對我怎樣熱絡,我只客氣在面上,敷衍為主混混為輔,總之不向任何人透露將來去向,等我搬走以後她們自然知道我手段。
旋即粽席蒲觴苓令辰,雖然康熙和皇太后仍在熱河避暑,京城裡的端午節過得卻也絲毫不含糊,不僅宮中有演屈原沉江應節戲、福海賽龍舟等活動,民間畫船簫鼓江鄉競渡的盛舉也層出不窮,而德妃賞了四阿哥不少紗、葛、扇子、香餅、香包、香袋、宮佩,還有紫金錠、蟾酥錠、鹽水錠等避暑藥品,這些宮制玩藝當然比外頭買得到的雅緻細潔多了,最重要圖個心意親情,四阿哥跟德妃謝了恩,回府便將一半封起令粘竿處的親衛送去給仍然逗留在湯泉的十三阿哥,剩下一半盡數給了我。
我節前陪四阿哥連續整理了幾天的公文,著實疲累,端午節當日昏沉沉睡到下午酉時,被四阿哥回來丟了東西拖我起身一起到誠親王府看俄羅斯馬戲。
三阿哥自從封了親王,過得越發滋潤,今年不過三十五歲,卻比只小他一年的四阿哥的外表看上去足足大了一輪,也不知他怎麼養的身,兩邊腮幫的肉已沿著法令紋有下垂趨勢,四阿哥往他身邊一站,更被襯得眉清目秀有丰神,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裡果然是看得見的,三阿哥天天埋首故紙堆里就越來越像古人,所謂貌有古相自蒼然。
誠親王府找來的俄羅斯馬戲班勝在夠新意,京中王公達官多以觀此馬戲為樂事,諾大一個王府戲廳,樓上樓下賓客濟濟滿堂,盛況空前。
四阿哥不欲張揚,領著我挑一間眼界好正對戲台位置又安靜的二樓包廂安置了,對坐剝粽飲酒,今晚他身穿一件應景藍棉紗袍,配紅青棉紗綉金色龍褂,飲了幾口菖蒲酒下去,也不似平日那般端正著架子,扶我倚他膝上,我就著他的手喝了少許雄黃酒,一時兩人眼裡都映出對方桃花映面春風起。
包廂有龍舟呈祥緙絲屏擋著他人視線,四阿哥心緒甚佳,把玩著我發間一根出門后在宮市新買的綢布制的老虎簪,又拿了桑椹、櫻桃、茯苓等適時鮮果讓我挑著喂他,我心知他近來在康熙跟前十分得意,當著人他又從不顯山露水,只有和我一處時才偶爾放縱,我也久經慣了的,順著他兩情洽洽,有的沒有的彼此說了一大通話,都是說了等於沒說的廢話,好比開會時作出的唯一決定是下次開會的時間和地點,我跟他都知道有什麼已經回不了頭了,但當中那一層紙我們誰都不肯先捅破,他等著我,我也等著他。
俄羅斯馬戲演到半場,有個節目是十二個人走出來,六個是俄羅斯大嬸打扮,還有六個居然是漂亮的女孩子穿著很短的紅裙圍成一圈跳起了歡快的舞蹈,裙子翻起來的時候,全場都舉起瞭望遠鏡,至少有一半人包括我在內看到了俄羅斯MM的褲子。我必須承認三阿哥的周到貼心,書獃子的情趣要麼沒有,一旦有起來一般人望塵莫及那段位那層次那境界。
既然是馬戲,當然少不了馴狗熊的招牌節目,有點小意外的是:一隻狗熊和三個人表演爬桿時,後台兩隻狗熊卻打起來了。大家都覺得佔了便宜,看得津津有味。遺憾的是狗熊會的招數太少,只會互相打耳光,其中一個還試圖糾對方的頭髮,這個動作幫我解開了狗熊的性別之謎。最後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送爬桿失敗的狗熊下台。
壓場的節目我沒想到是高空繩操,現場看一對夫婦在空中垂下的繩子上做各種高難度表演,尤其在樓上,可以看到很多樓下看不清楚的分解動作,我一度懷疑小兩口的情侶裝是否由三阿哥親自設計完成,因為男方的白色表演服上有橫七豎八好幾條中文墨跡,我費盡眼力才辨認出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士可殺不可日」「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等,末了襠部赫然來上一句「色武林大忌」,而且「色」字特意放大寫就,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
表演成功謝幕後跟別人不一樣的是這對夫婦男左女右分別下台……我想唯一的解釋是他們是去上廁所去了。
四阿哥問我笑什麼,我犯彆扭不說,他硬要我說,鬧得幾乎連食几上一盆奶皮敖爾布哈和攢盤粽子都打翻掉,我故意詐他說有人來了,結果他當真停了手,當真來了人,來者正是三阿哥。
三阿哥對我們鬧的包廂里一片狼藉情形只作未見,搖著蒲扇揀位坐了,一面看著樓下歌舞換場一面輕輕道:「熱河帶回來的消息,聽說老齊、老耿他們又被告到御前了。」
四阿哥整整衣擺,順手放一粒櫻桃在我嘴裡:「湖灘河朔的事遲早要發,太子如今不管事,他們膽子也著實太大了。」
三阿哥望了四阿哥一眼:「仔細論起來這樁案子也是去年的事情,不過今年才被曝光罷了,你也知道先扯出來的是戶部主辦沈天生等人串通戶部員外郎伊爾泰等,包攬湖灘河朔事例額外多索銀兩,孰料詞連齊世武、托合齊等人,偏偏他們幾個與那件結黨會飲案有涉,皇阿瑪特令宗人府、內閣會同刑部詳審,結果查明齊世武受賄三千兩、托合齊受賄兩千四百兩,耿額受賄一千兩。你說這回可不著實把皇阿瑪氣狠了?」
去年年末太子被康熙大發雷霆禁足在天音寺洗髓堂,很大一個主因便是安郡王馬爾渾喪事期間,部分滿族官員多次聚集都統鄂善家宴飲,除去步軍統領托合齊、刑部尚書齊世武、兵部尚書耿額外,多為八旗都統、副都統等武職人員,參加者總共約有一二十人,康熙對鄂繕等八旗實力派黨附皇太子早有所聞,而且通過新滿洲已掌握了部分證據,當時就連夜提人廷訓,收效卻極為艱難,鄂繕等最後只承認在家中會飲,康熙不得不斷然指出:「以酒會友,有何妨礙?此不足言。伊等所行者,不在乎此!伊等欲因皇太子而結黨者,何也?皇太子,朕之子,朕父子之間並無他敵,借伊等在其間生事耳。今國家大臣有為皇太子而援結朋黨者,諸大臣皆朕擢用之人,受恩五十年矣,其附皇太子者,意將何為?此輩小人,若不懲治,將為國之亂階矣!」而廷訓最後只能以鎖拿手握兵權的鄂繕、耿額、齊世武等暫且告結,對太子也不過是小懲大戒。
此等大事早在十三阿哥應了錫保之情私下托我去天音寺面見太子之前,我就從四阿哥那兒打聽了清楚,若非我們均判斷康熙處處對太子留情,後來我也無可能見到太子,事實上我總覺得四阿哥甚至對於太子在洗髓堂內跟我說過些什麼都有所知情,我的性子要防是決計防不住,但真的什麼都通透了給我看,我反而會不知相信哪一邊,這是他最了解我的地方。
但我知道這些內情,不代表三阿哥會知道我知道,他現在當著我的面和四阿哥說這些,安的是什麼心?
我嚼下櫻桃,目光和三阿哥迅速一碰,又各自分開,只聽四阿哥接著問:「皇阿瑪是怎樣說法?」
三阿哥嗤笑一聲,停了停,才仿著康熙的原話說了一遍:「皇阿瑪言道,諸事皆因胤仍,胤仍不仁不孝,徒以言語貨財囑此輩貪得諂媚之人,潛通消息,尤無恥之甚。」
四阿哥想了一想:「首告是誰?」
三阿哥視線注於樓下,似乎欣賞歌舞目不轉睛,卻吐出一個名字:「景熙。」
鎮國公景熙,乃是八福晉之母舅,結黨會飲案是他首告,這次受賄案又是他,這說明什麼?
三阿哥又道:「瞧樣子,那幾個怕是要俱擬絞監侯,秋後處決。主犯沈天生等也還罷了,幾千兩銀子最後推了一把搭進那幾個的性命,二阿哥想想當初自個兒在通州私建宮殿,花了國庫四十萬兩的風光,我替他想著,也覺可惜。」
四阿哥站起身:「菖蒲可去寒熱、提神、通竅、除三屍九蟲,三哥這兒的酒泡得格外又勁道,我帶幾壇回府可好?」
三阿哥笑道:「這泡酒的法子還是前年端午節宮中大辦『粽席』時皇阿瑪當面親授於我的,你瞧這酒具上刻著艾葉靈符的紋飾,和宮中一套亦幾無差別了,老四跟我還有什麼話說,我叫人包十壇拿車給你送去,不夠再回來取。」
「盡夠了。」四阿哥笑謝三阿哥,待著我辭別出府,一路下樓遇見多名熟人,少不得幾番寒暄,待真正回到雍親王府已近子時。
我喝過雄黃酒直犯倦,撐著替四阿哥寬了衣裳,換上寢服,自己只管一頭倒在床上和衣而眠,朦朧間聽見四阿哥洗漱結束輕步走到床邊,接著他鬆了我的衣帶,只留貼身小衣,為我合上被褥,彷彿說了一句「老十三該回來了」的話,我眼帘內壁忽的一暗,他吹滅蠟燭,又踱到外間書房去了。
六月四阿哥赴熱河請安,一去經月,直到九月康熙奉皇太后還宮,他才跟著一起回來。
九月底,皇太子胤礽再次被廢,拘於咸安宮。
康熙諭曰:「皇太子胤礽自復立以來,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業斷不可託付此人。」
隔日,十月初一,署馬齊為內務府總管,重新加以倚用,又授張廷玉司經局洗馬,掌管局事兼翰林院修撰。
未及,康熙命以兵部尚書齊世武鐵釘釘其五體於壁,使其號呼數日而後死,而步軍統領托合齊受此一嚇竟然病死在獄中,康熙聞訊命將托合齊挫骨揚灰,不許收葬。
回思皇太子初次廢而復立,不特不能解諸皇子之黨,反而加深太子之黨,主動被動,合為一體,日甚一日,圖謀不軌,康熙自稱於數年之間,隱忍實難。
說到底無非是「皇帝」一念,橫亘胸中,即使親生父子之間亦不能相容,縱然年逾六旬、蓋世英雄的康熙,於此亦束手無策,今次迫不得已再廢太子,挾雷霆之天威,數出狠舉,震動朝野上下,可見其心中對於皇太子黨羽已恨之入骨,自是太子再廢之後,康熙絕口不談此事。
所謂官場即戰場,就算是百練金,也須有繞指柔的功夫,才能在權利場上裨闔縱橫,安身立命,何況當此風口浪尖,一時廷臣披靡,無復有敢言之者。
我自十月中旬起接詔進宮伴於康熙左右,眼見康熙接連卧病,動輒傷心不已,胸中有結,日日不能釋然於懷,雖然月底他還記得親口叮囑內監分別為二十歲的皇十五子胤祝及同母弟、十八歲的皇十六子胤祿製做染貂皮暖帽三頂,染水獺皮暖帽二頂;為兆祥所小阿哥製做染貂皮暖帽一頂,染水獺皮暖帽二頂,共享貂皮七張等雜務,但到了十一月病情反覆更為厲害,近觀只覺他心思用盡,容顏清減,令人戚戚難忍。
而群臣以萬壽六旬請上尊號,康熙不許,后謁陵,以復廢皇太子胤礽告廟,宣示天下,自此當了三十餘年太子的胤礽只得在咸安宮內忍度餘生。
只因年內出了這件大事,康熙對於年初就許下四阿哥和我的婚事竟再沒提起過,欽天監精心擇出的備選吉期也被四阿哥悄悄攔下,在這一點上我和四阿哥倒是無需商量就能統一立場:一來最近風聲鶴唳,各家王室宗親都在能緊縮銀根就緊縮以免被人揪到攻訐把柄,圓明園竣工之期至少推遲了半年,二來要防著以後康熙提起某人和某人的結婚紀念日就在史上最傷心廢太子年度,那可不是自找苦吃么?
來年二月,尚書趙申喬作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疏言太子國本,應行冊立。康熙反應則是意料外的平淡,只以建儲大事,未可輕定,宣諭廷臣,以原疏還之。
三月初巡幸畿甸期間,康熙諭王大臣:「朕昨還京,見各處為朕保釐乞福者,不計其數,實覺愧汗。萬國安,即朕之安,天下福,即朕之福,祝延者當以茲為先。朕老矣,臨深履薄之念,與日俱增,敢滿假乎?」
又諭:「各省祝壽老人極多,倘有一二有恙者,可令太醫看治。朕於十七日進宮經棚,老人已得從容瞻覲。十八日正陽門行禮,不必再至龍棚。各省漢官傳諭知悉。」
此諭一出激起千層浪,御駕回宮之時,各省臣民夾道俯伏歡迎,康熙駐輦慰勞,言勉有加。
旋至萬壽節,康熙先朝慈寧宮,再御太和殿受賀,頒詔覃恩,錫高年,舉隱逸,旌孝義,蠲逋負,鰥寡孤獨無告者,官為養之,罪非殊死,咸赦除焉。
又召直省官員士庶年六十五以上者,賜宴於暢春園,皇子視食,宗室子執爵授飲。
皇子分別扶掖八十以上老人至前,康熙親視飲酒。
諭之曰:「古來以養老尊賢為先,使人人知孝知弟,則風俗厚矣。爾耆老當以此意告之鄉里。昨日大雨,田野霑足。爾等速回,無誤農時。」
是日,九十以上者三十三人,八十以上者五百三十八人,各賜白金。次日宴八旗官員、兵丁、閑散於暢春園,視食授飲、視飲賜金同前。令滿朝歡欣鼓舞,一掃去歲至今的低迷陰靄氣象。
同期康熙命三阿哥於蒙養齋立館,由十四阿哥、十六阿哥相協修輯律呂演算法諸書,並為此召集了一大批赫赫聲名的學者大儒如方苞、徐元夢等人參加,廣泛考定壇廟宮殿樂器,耗一年之功製成《御制律呂正義》一書進呈,書內凡中國、外國鐘盤(磬)絲竹之樂器,分別其比例,查算其根原,改正其錯訛,無一不備美,康熙御覽后,令將律呂、曆法、演算法三書合為一部,賜名《律歷淵源》。
而年底康熙庶妃色赫圖氏、石氏、陳氏分別誕育三名皇子,錦上添花,令得康熙喜悅異常,親筆賜名胤祜、胤祁、胤禐,打破了前年四阿哥一人連得兩子的紀錄(即使加上我在紫碧山房秘密生育的小阿哥,也不過是打了個持平),至此康熙已有皇子二十三名,皇長子胤禔與最小的皇子之間,相差四十歲,
見了這等世面,我想我可以理解四阿哥了,當皇帝的一項重要考核技術指標就是播種機功能是否很好很強大,如果來生再遇四阿哥,我希望他做女人,我做男人。
第八十八章
時如白駒過隙,轉眼我已芳齡甘十有二,因康熙自前年二廢太子期漸漸虛弱,竟落下了右手病不能寫字,只能用左手執筆批答奏摺的毛病,連著兩個新年我都在宮中長住伺候,造成我這清朝第一大齡未婚青年格格與四阿哥的事實分居,既然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也只有淡定地接受之,直到四月隨駕熱河,四阿哥亦隨避暑塞外,我們才得多些相處機會。
今年格外酷熱,康熙特以炎暑免從臣晚朝,我素來懼熱的,便跟康熙告了假,每日窩在四阿哥所居獅子園內玩耍。
避暑山莊本是一座塞上園林,景色天然野趣,又著意蓄養山林動物,如獅子園的曲水荷香妙境就是將內蒙敖漢旗產的荷花人工移植而來,而園中松鶴清樾,更遍植櫻額樹,果形如野黑葡萄,夏日累累墜枝,游觀其下殊勘娛目,采之其味甘中帶澀,甚合我意,於是盡拿櫻額幹當飯吃,惹得四阿哥抱怨我累他滿口櫻額滋味。
四阿哥近日較為空閑,興緻所至設計了一座機械風扇圖樣,並親交內務府造辦處匠工督造,僅用四天的功夫,便有一架趕做的楠木架、鐵信風扇呈送到獅子園,我懷抱一隻園內特產的秦達罕大灰兔在旁同觀,只見其上安有小羽扇六把,一拉繩轉起,霎時涼風習習,與現代的台扇效果相比不遑多讓,四阿哥很是得意,就讓再做一把,並囑咐說,架子要矮些,羽毛風扇要大些,同時還要求做葵黃紗扇一份。
不日造辦處完工,呈上紫檀木架、嗎呢頂大羽扇一份,葵黃紗扇一份,四阿哥一看讚不絕口,說黃紗扇做得好,照樣再作二份。將藍色綾風扇亦做一份。
約計十日,這批風扇相繼做好,做得葵黃紗扇分別呈與皇太后及康熙,藍綾風扇除了自留外,則送給隨駕各皇子使用,一時成為避暑山莊各宗親和外藩王公競相仿造之時髦家居必備良品。
康熙用了也覺歡喜,這日用了晚膳后召眾人陪著聊天消食,特意當面提及此事,說:「四阿哥做的風扇甚好。朕想,人在屋內搖扇,天氣暑熱,氣味不好,不如將后檐牆拆開,繩子從床下透出牆外轉動。做一架,拆開牆洞,照牆洞大小做木版一塊,以備冷天堵塞,繩子從割斷門內透在外邊轉動,讓拉繩人改在室外去轉動,以保持室內空氣新鮮,可不更好?」
四阿哥的遊戲之作意外受此鼓勵,索性悶頭苦幹,連童子持扇風扇、四片葉子鐵信扇等都研製出來,一一呈進給康熙試用,頗有不將他老子大風吹吹吹昏了好重提成親之事誓不罷休的勁頭。
也不知是否四阿哥這陣風吹得太過,七月間接連出了江南又旱,浙江米貴,河南歉收幾樁大事,康熙命截漕三十萬石,分運三省平糶,方慢慢平復下去。偏偏又值前兩江總督噶禮的老母叩閽,控告噶禮與弟色爾奇、子干都「置毒食物中謀弒母,噶禮妻以別戶子干太為子,縱令糾眾毀屋」。
噶禮是清朝開國功臣何和禮的四世孫,而其母是康熙的乳母,至今仍可常在皇太後宮中行走,為著這層關係情分,去年噶禮和巡撫張伯行互參,鬧得沸沸揚揚朝野皆知的一場江南科場案醜聞,最後硬是被康熙回護下來,只將噶禮革職了事。但包攬貪污賣舉劣跡或可再三容忍,弒母重罪卻觸犯了康熙的大忌,康熙大為震怒,下刑部鞠得實,擬噶禮當極刑,妻論絞。色爾奇、干都皆斬、干太發黑龍江,家產盡沒入官。后改令噶禮自盡,妻從死,余如議。
想起四阿哥受封親王那年我因傷遠走海寧,正是噶禮意氣風發上任兩江總督之時,數年間居然滄桑變遷如斯,不免牽動我心頭隱事,甚覺伴君如虎,人事無常,無奈雖與四阿哥朝夕共處,有些話卻也無處可說,只慢慢將那離京意思又深了一層。
本來歷年熱河行圍回宮總是在九月左右,但今年特別天熱,又兼事多,回程輦路和風塞草熏,提壚香篆氣氤氳,孔翠鵝黃紫驊騮,天藻頒來雪日光,到十一月才緩行至密雲縣花峪溝附近,只為著康熙臨時起意繞行飽覽風光,還趕期鋪設了沿途小西溝一座行宮。
正當秋曉瑞寒時節,康熙一進離宮就上馬進閶門大橋,至蹕腰河亭上座,喚傳三班戲目,卻不是宮內體式班子,戲子隨演《前訪》、《后訪》、《借茶》等崑曲,都照足民間做法,一眾陪看之人初見戲子轉場時居然敢背對皇爺,無不駭然,後來漸漸覺出新鮮出奇滋味,益發喝彩連堂,至日中后仍還未散,我卻看乏了,因悄悄離座走動,走至宮牆靜處,倚著城樓下視,唯有吹面西風酒力微,回觀來路,好山無限澹秋暉,碧天雲點長空靜,身後踏歌樂舞的曼聲細碎傳來,靜亦不是那樣靜法,鬧亦不是那樣鬧法,我心中浮沉不定,自己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
四阿哥尋我到城樓,屏退宗藩羽衛,走近我身畔,抬手替我掠平鬢角一縷散發:「又在發獃?近來我們在一處,你的話也比從前少多了。不在一起,說不到話;在一起,又不說話。要怎麼弄呢?」
我轉頭望著牆內御園,塞外土肥草長,高不見人,然俱離披,蒙密可憎,唯獨這御園所生規矩草,修僅數寸,一望如翠毯平鋪,略無半莖參差錯出者,忽的脫口道:「我現在就像這些草兒。」
四阿哥沒有說話,我也不看他,接著道:「以前我什麼規矩也不懂,就好比野花野草,沒心沒肺,只知瘋長,卻也蓬蓬勃勃,現在知進退,曉趨避,守本分,成了這般的規矩草,你說是從前的我好還是現在的好?」
「如果你是野花,我就是野草。」四阿哥道,「一直以來,我們始終是一對。」
我苦笑:「是么?」
「是。」四阿哥的聲音斬釘截鐵,「從前的你縱情、放肆、任性,卻可以讓我從心底對你滋生寬容和憐惜,現在的你……」
他手指輕撫我眉目:「情之為物,似有若無,當人苦苦期盼時,它終成泡影;而當人無心觀望時,它已悄悄駐進心海。你明明知道,我離不開你,你也離不開我。」
我抬眼凝視他,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平靜:「好,那你告訴我,我和你的……」
由語氣釋發,從眼神中流露,壓抑許久的答案呼之欲出,但一名奉事太監打斷了我們:「稟雍親王、稟玉格格,萬歲爺召見。」
四阿哥在前,我隨後緩步走返蹕腰河亭,曲廊廻繞深深,碧水瀠洄流經對面邀月戲台,引出台上人物,是一件孔雀藍的蘇綉披風緩緩上移,定格於一張嬌艷花容,也沒有任何伴奏,所有人默無聲息盯著那個即將入夢的戲里女子,只見她輕輕支著身,緩緩戲白念將出來:「默地游春轉,小試宜春面,春呵春,得和你兩留連,春去如何遺,恁般天氣,好睏人也——」
有一刻,我錯覺淚水順著面龐漫下,但我知道我的臉頰是乾燥的。
楠殿薰風婆律芬,正中黃帕御床高,康熙將我賜座他膝下,我背後出了虛汗,微覺寒意,便喚魏珠用紫檀長案上的金甌永固杯替我盛滿屠蘇酒,一面看戲,一面捧酒在手慢慢吃著,四阿哥數度眼色於我,我均作未見。
酒的好喝,是因為酒的難喝,若能無愁,一醉何妨?
更深露重,戲猶未停,從開場直演到二十齣,不知是人入了戲,還是戲迷了人,康熙說我吃多了酒,不肯再讓人給我加酒,我不依,往十四阿哥杯里搶酒喝,被四阿哥攔了,大家都帶了酒意,正笑鬧成一團,行宮的首領太監吳國用將一名貝勒府服色的回事太監及一隨人帶進觀戲廂樓,畢恭畢敬向康熙回了話。
原來因為這時是八阿哥生母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所以本應隨侍在旁的八阿哥前去祭奠母親,未按足規矩提前從京中赴行給康熙請安,只派了太監來此說明緣由,表示將在湯泉處等候皇父一同回京,並送上禮物。
康熙忙著看戲,又見我還在跟皇子們廝鬧,只將手一揮,令我替他檢視匣中禮物。
我晚間已換穿便服,為相襯起見還梳了宮中新近流行的髮式,挑下兩鬢微弱之發,用肥皂水傍耳根成鉤形,豐頰面頤,如桃花帶雨之水鬢,此刻聽召便笑吟吟過去,一手按鬢理順剛才弄亂的髮式,一手打開回事太監奉上的那隻紫楠木匣子。
剝開匣子搭扣時意外把我養的指甲刮翻了一下,我輕輕抽口冷氣,想著回頭得找副指甲套兒戴上,就把蓋子推開了,往裡一看,我的嘴唇乾燥地粘在一起,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匣里緊緊擠著兩隻死去的小老鷹,被扒光了羽毛,露出粉紅色的軀體,有著清晰可見的血管脈絡,一點點的淤血,以及又黑又大卻沒有焦距的眼睛。
而在明燭和深色絨布的襯托下,它們依偎的姿態讓人想起任何一個無辜的、初生的嬰孩。
我的驕傲無聲崩潰,如此不堪一擊,彷彿在沉默之中人心被撕裂而不再復原了。
我不想看,然而目光膠之一處,沒有辦法收回。
十四阿哥的笑聲向我靠近:「八阿哥送了什麼好東西,把小瑩子也看呆了?我來瞧瞧——」
我失手打翻匣子,有什麼東西啪啪掉在地上,發出悶響。
十四阿哥的表情和說話一起嘎然而止。
康熙走下御位,他的靴子在散開的兩具老鷹屍體前面停頓了片刻,然後轉過方向,踢翻了整個御案。
很多東西破碎的聲音壓滅了戲台上的唱腔,直到每個人都習慣於這突然而來的恐懼。
我試圖忍受胃部的強烈痙攣,但是我做不到。
窗外下起大雨,喧鬧又響起來,持續不斷,無邊無際。
「朕駐蹕腰亭之次日,八阿哥以將斃之鷹二架遣親隨人一名、太監一名,進獻請安,稱伊在湯泉等候進京。並不請旨,行止自由,藐視朕躬。朕因憤怒心悸幾至不測。」
「胤禩乃辛者庫賤婦所出,自幼心高陰險,自相面人謂伊有人君之福,遂大背臣道,欲覓人戕害皇太子,與大阿哥聚集賊徒之處舉國皆知。伊謀害二阿哥豈暇計及有礙於朕躬否耶?」
「朕前患病,諸大臣復保奏八阿哥,朕甚無奈,將不可冊立之胤礽放出,五年之內極其鬱悶。胤禩仍冀遂其初志,與亂臣賊子等錮結,諸處不肯行走,逞其奸險。謂朕年已老邁,歲月無多,及至不諱,伊曾為人所保,誰敢爭執?遂自謂可保無虞矣。朕深悉其情狀,原系不孝不義之人。即喚伊所遣二人至帳殿下,令眾環視,將朕所知伊之黨指問夾訊,俱已確實供出。」
「朕與允禩父子之恩絕矣。胤禩果有為君之福與德,日後必有行同狗彘之阿哥,顧念妻子欲受其恩,為之興兵構難逼令遜位而立胤禩者,朕亦惟有含笑而歿已耳。」
「朕深為憤怒,故特諭爾等,此人以不得立為皇太子,實有欲寢皮食肉之念也。伊之黨與亦皆如此。此人較二阿哥更甚百倍。二阿哥狂悖屢失人心,伊則務收人心,即此可見其不孝不義也。此硃批諭旨現今收貯。」
斃鷹事件次日,康熙公諭眾阿哥廷臣,終於承認了當初二阿哥的廢而復立是其出於無奈之舉,爾後說出了更絕情的話:「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等於徹底斷絕了八阿哥奪取太子之位的可能,八阿哥之不得立太子之再廢,實同一命運。
八阿哥迅速以奏摺訴冤,奈何康熙心意已決,再下硃批諭旨責曰:「朕將雅齊布夫妻充發翁牛特公主處,乃潛留在京,因特遣章京將伊等正法。此事與二阿哥釋放應正法之德麟相似,豈非藐視朕躬以為無能,謂誰敢將胤禩搖動而為此舉乎?不知胤禩有何屈抑之處。總之胤禩等黨與甚惡,胤禩之奸險甚屬可畏。即朕亦懼焉,不知何時必為雅齊布等報仇也。此硃批諭旨今亦收貯。」
年前八阿哥所管廣善庫有個司官永泰,就是因為和八阿哥的乳母的丈夫雅齊布有仇而遭到鞭打,康熙亦為此事氣了一場,只說「打得很不通,永泰是你八阿哥的屬官,有甚不是,只該參處。如何將他痛打?我曉得,是永泰與你嬤嬤阿公有仇。」云云,本來事情過去也罷,現在偏又舊案重提,顯見得動了真章,滿人素重乳母情分,從八阿哥為了乳公打永泰,並且不舍其被發配蒙古而私意瞞藏,就可看出雅齊布在他心目的地位,誰知事有牽累,康熙一怒之下不但殺了雅齊布,還把他老婆、八阿哥的乳母也給殺了,便是看準了八阿哥的心理,處置不可謂不狠絕。
八阿哥獲罪逐令回家之後,康熙仍不解氣,又下一道諭旨:「胤禩允禩居心甚屬狂僭,毫不揣度妄自位置。當復廢二阿哥時,伊來朕前密奏雲,我今如何行走,情願卧病不起。朕云爾不過一貝勒,此豈爾所能當為此試朕之語?何用伊以貝勒存此越分之妄想,居然探試朕躬前來陳奏?此不謂之大奸大邪可乎?」
落到被康熙將父子私話拿出來公開批判的地步,任誰也看出八阿哥大勢已去,再難力挽狂瀾,這也是八阿哥自找,哪有問康熙「我要不要裝病」來試探口風的話?這把柄是他自己遞到康熙手裡,須怨不得別人。
於公與私,康熙將八阿哥如此這般透徹發作,朝中在另立皇儲一事上曾對八阿哥聯名推薦的一眾大臣們更是岌岌可危忙於自保,誰也不敢站出來多說一句話。
而我受了死鷹的驚嚇,雖強撐無事於御前行走了數日,終究心力交瘁,由四阿哥親自開口向康熙請求,暫時接我回王府靜住休養。
時當冬至消寒,數九頭一天,王府循例大辦火鍋宴,涮羊肉鍋底高湯原料包括烤鴨、生雞片、蘑菇、蝦米、乾貝、丸子、驢肉等,羊肉片均是大三、小三、上腦、黃瓜條這些部位的選料,此外還有全部羊肚,去肚板,吃肚臉和去了兩層皮的肚仁,再加腰子和肝,叫做「全涮羊肉」,其他所配時菜無非如鴿蛋、鵪鶉肉、鹿肉、山雞肉、粉絲等物,因冬日進食羊肉最為補身,四阿哥好歹勸我出了怡性齋,至安福堂與府內女眷齊赴家宴。
我雖至今仍未正式入門,但王府上下無人不知我地位,便是正福晉納拉氏也敬我三分,這種場合往年我還能面帶三分笑,如今卻深覺寡然無味,不堪久坐,酒過一巡,略用了些涮肉選料就道乏早退,書堂西畔獨坐寢樓。
約過小半個時辰,四阿哥也下了宴席回來換裝,見我倚在梅花骨子小帳內和衣假寐,便挽著腰放我躺下,溫語道:「要安憩就解了衣裳好好睡,盡這麼捱著算什麼話?」
他替我鬆了衣帶,說是換衣,他貼住我肌體的手心卻漸漸發起燙來。
我迷朦著眼,將想好的話拿出問他:「你還記得一廢太子那年十四阿哥的事么?」
四阿哥拿枕墊在我身下:「記得。那年皇阿瑪駕幸熱河,特旨命八阿哥不論班行走,隨刻監督於御前,我們其他皇子都分為三班行走,而十四阿哥抵死欲去,屢次奏請。皇阿瑪責觀其爾抵死欲去之意,豈欲隨著皇阿瑪,亦不過欲隨八阿哥去罷了。十四阿哥想法設法喬裝混跡,後輪至第三班,皇阿瑪特旨令其停止,他仍不肯遵,畢竟隨去。結果皇阿瑪留八阿哥在京,命帶十四阿哥前去,而十四阿哥又設法留京。那時八阿哥理宜勸止十四阿哥,竟不行勸止,一任十四阿哥屢次觸忤皇阿瑪,非令皇阿瑪稔知他與十四阿哥多麼要好不可。」
「嗯。那你看十四阿哥至今一點反應也無,不覺得奇怪么?」
「你幾時這樣關心起十四阿哥來了?」
四阿哥一沉腰破體而入,我咬了咬下唇:「輕一些。」
他果然沒有大動,抽了幾抽,低頭看著我臉色,「疼么?」
我叫了聲王爺,也不肯說疼,也不肯說不疼。
跟我這麼久了,怎麼還是這樣怕。他仍放出手段,弄得我幾番顛倒深深處渾忘了自己是誰,方才雲收雨散。
我從床頭取了軟巾拭凈膩處,明知他是為了今晚我提早退席而心存不悅,也不說破,枕著他手臂非夢非醒地睡了一回,夜半朦朧覺得他翻身壓上,自覺無論如何承受不住,又尋不出推辭,而慌亂間他將一隻手撫按上我小腹:「三年來我對你寵幸不減從前,你卻再無受孕,這是什麼緣故?」
帳外燭火跳了一跳驟然泯滅,黑暗中我緊緊握住他的手,良久無言,直到他拉我倚在他的肩頭。
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清晰:「明天是二十二阿哥的整一歲生日,皇阿瑪命在永和宮設小型家宴慶生,你同納拉氏一起去湊湊喜氣吧。」
壽日當天,永和宮一改往日安寧,才過中午就賀客盈門,熙熙攘攘,笑聲彼絕此起,人人喜形於色,無非是賺取歡心,將一牆之隔的良妃舊居延禧宮襯得越發冷清,對比四阿哥、八阿哥今昔處境,更添唏噓。
二十二阿哥胤祜本是庶妃色赫圖氏的親生子,但清宮慣例,皇子出生后或交由官員撫養,或交由嬪以上的後宮主位撫養,總之一言以蔽之,為防后妃預事或外戚禍國,皇子誕下之後獨不可付與生母撫育。
而德妃烏雅氏當初在選秀進宮次年便生下四阿哥,還是一般的宮人常在,既不能養育自己的親生兒子,更沒有資格撫育其他的皇子,恰巧那一年孝昭皇后鈕祜祿氏剛剛去世不久,因康熙擔心自己克后,孝昭皇後過世之後十數年間一直未立新后,後宮之中只有皇貴妃佟佳氏以副後身份統攝後宮,位份尊貴,備極榮寵,臨終又被立為懿仁皇后,所以四阿哥自小為佟佳氏所養育,子憑「母」貴,對於生母烏雅氏的態度也由於養母的存在、在宮廷之中生存立足的需要及祖宗的成法而不能過分親近,如今風水輪流轉,德妃身為一宮之主,受康熙欽命擔負起二十二阿哥的養責,於情於理,連四阿哥四福晉、十四阿哥十四福晉都到場隨喜,再有帶側福晉也可,只是這種場合我的身份難免尷尬,實不知四阿哥心存何意?
小皇子過生日,別人送的壽禮大多是些「活計」裝飾品,包括眼鏡套、荷包、扇袋、掛鏡等,用以裝入壽禮之盒,中有七件、九件之分,亦含蘇綉、緙絲、抽紗、堆砌等精巧的工藝品,也可做小孩抓周玩耍之用,都是宮中習以為常的瑣禮,唯獨十四阿哥別出心裁,揀德妃喜愛欣賞的盆景特意造了一件帶來。
這件鑲寶石九重春色圖盆景,四面中央為銅鍍金鏨花沿開光,內嵌彩繪西洋人物景緻的畫琺琅片,開光外上下和四角掐絲花卉紋主景為桃樹,金蕊染牙花,桃實則以碧璽、芙蓉石、玉、黃料等多種玉石製成。樹下周圍襯有孔雀石、芙蓉石、染石山子等,工藝精湛,意態生動,設景主次分明,錯落有致。鍍金桃樹榦固然顯現出一派富貴氣象,各類寶石製做的桃實也是玲瓏可愛。
十四阿哥引杜甫《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中詩句「午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將此桃樹盆景寓詩中「九重春色」之欣欣向榮太平景象,桃與壽石配景又含祝壽之意,引得德妃合不攏嘴,四阿哥含笑旁觀片刻,帶了十四阿哥出去說話。
德妃看著他們兄弟並肩而出的背影,問陪坐的四福晉與十四福晉笑道:「我一生之中,得了這兩個兒子,很是滿足。」
四福晉和十四福晉均站起身來,惶恐謙辭。普通的天倫之情到了帝王之家一概變為歌功頌德皇恩浩蕩,也算司空見慣,只不過一個是親王福晉、一個是貝子福晉,所穿冬朝服自有高下之分,德妃目光流連,卻還是在十四福晉身上更多顧惜,一如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出去時,德妃口中說得公平,視線始終分給十四阿哥為多一樣。
言談間乳母喂完了奶,將二十二阿哥抱過來逗耍,儘管我正經穿著格格品級的旗裝,和一屋子的滿清婦女同志也沒什麼共同語言,別人削尖腦袋湧上湊趣,我只覷空抽了身到後院歇口氣。
後院自遂初堂往北是符望閣,再往北為倦勤齋,是一座極精美的小樓,周圍牆壁皆為木構件雕成竹節狀,窗格上貼有雕成蝶形的粉紅壽字,室后另有錦棚,繞以欄杆,憑欄置雅座,內懸紗簾,更顯幽靜,我推門而入,才踏進腳,不其然聽到一把小孩子的嬌嫩聲音:「額娘。」
「額娘。」
我恍然抬首,眼前卻是王府通房格格鈕鈷碌氏前年為四阿哥所生的小四阿哥弘曆,身後還站著一名剛掩起衣襟的乳母,正對我下拜行禮。
這次入宮給皇二十二阿哥祝壽隨喜,因德妃喜愛孫子,四福晉和十四福晉分別從府裡帶了小阿哥來熱鬧,只不過皇家規矩森嚴,女眷陪德妃閑話,小阿哥們都由乳母領著在別屋玩耍。
雖然弘曆的生母地位不高,但納拉氏格外鍾愛於他,三年來一直收在萬福閣親手撫育,而四阿哥最為清楚當年我失去小阿哥的錐心痛楚,想必四福晉亦有所知,平日我與她相處,她從來不將小弘曆放在身前,我在府中又有意避免跟這些小皇子照面,是以儘管明知弘曆就是將來的乾隆皇帝,照樣毫無興趣,連每年他做生日都是由四阿哥命人替我打點了送去。
我信步走到此處,未曾料到這麼巧弘曆就在倦勤齋,明知他是將我錯認作納拉氏才叫了「額娘」,但心頭偏是一陣沒來由的狂跳。
乳母俯身輕輕教弘曆改稱我為玉格格,弘曆卻只管蹣跚著短腿走到我身邊,胖藕似的一雙小手扯住我衣擺貼面蹭了蹭,又仰起臉沖著我呵呵一笑,他剛剛吃足了奶,一張小臉白是白,紅是紅,撲閃著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睛,逗人可愛。
小孩子的眼睛就像純凈無瑕的琉璃世界,我下意識回以一笑,又覺異樣——這孩子,像煞一個人。
我半跪半蹲下身,抬手貼住弘曆面頰慢慢摩挲,他也不避我,過了一會兒舉起他的小胖手輕觸我的臉,又湊上來與我貼面相親,奶聲奶氣地說了一個字:「香……」
他身上的奶味和小孩子那種獨特的純真氣息混雜在一起,強烈地湧入我鼻端,我忽然發現他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比起來是那麼新鮮、活躍。
地上紗簾的影子有些晃動,面向門口的乳母率先跪地行禮,請雍親王爺安。
弘曆久經做慣規矩,脫開我的懷抱,像模像樣給四阿哥行了全禮。
我聽著弘曆口稱四阿哥為阿瑪,有限溫存,無限辛酸。於是我站起身,掉頭出門,我站起來的時候,四阿哥深深看了我一眼,我走向門口時,他又看了我一眼。
鬼使神差的,我停下腳,回望四阿哥。
四阿哥揮手令乳母退下,乳母低頭領著弘曆出去,弘曆步伐小,我的眼角餘光看到他一路走一路回頭看我,可我沒有動。
門被關上的同時,我張口問四阿哥:「他是誰的孩子?」
三年來,我從沒想過我會用這樣的一句話問出這個問題,僅僅因為弘曆和我的小阿哥同歲。
令我更驚異的是他的表情,他沉默了片刻,道:「看到過他的人都知道他像足你十成,只有你不知道。」
「我只問你一件事。」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當晚,紫碧山房東樓失火,究竟是醫鬼所為?還是你布的局?」
他的語氣很平靜:「你很聰明。」
明白?如果說三年前我還不明白,那麼三年後我也已經從康熙許婚又不提婚事的態度中看出了端倪。但我不能接受的是——
「你清清楚楚知道我一直以為小阿哥死了……我也想過他是不是被你藏起來了,我不敢問你,因為我不想聽到我不想聽的答案,這樣我會好過一點,但是現在、你居然告訴我小阿哥就在我身邊,你把我的孩子當成別的女人的孩子,而我不知道?」
四阿哥看著我,他臉上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神氣:「如果我手中沒有劍,我就不能保護你,如果我手中有劍,我就不能抱緊你。我所爭取的全是為了你,還有我們的孩子。」
他張開手要擁我入懷,但在他觸到我之前,我騰騰連退數步,和他對視,對峙,直到我的眼淚一點一點漫下來。
「千!」
四阿哥的聲音在我身後,我走得很快,有幾次,他似乎要夠到我了,但是沒有。
腳步急促,心跳紊亂,我完全不辨方向,只要有路可走我就走,開始是走,漸漸是跑,我穿著旗裝,幾次差點扭到腳,他要追我一定追得上,可他就是不,我知道他緊跟我身後,但我做不到回頭面對他——他也無法面對我么?
我的體力僅僅支撐到御花園,烈日下眼前波光閃爍,扶欄外一道碧波蕩漾的香河蜿蜒而過,紫禁城,金水河,當年我就是在此河中救起十八阿哥成就我今日命運,景未變,人不同。
不遠處響起連串滿語,我扶欄抬起頭,看到三阿哥、十四阿哥等眾人隨著康熙站在正對岸,我沒聽懂康熙說的話,但他手指著我們,還有他臉上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
我猛然回過身,四阿哥身後跟了一大群從雍和宮出來的人,納拉氏扶著德妃也在其列,我跟四阿哥一跑一追,所有人都看在眼裡。
四阿哥邁上前,向我伸出手。
我退一步,腰部硌住欄杆,生疼,但我無聲而笑,笑得我都覺得自己瘋了:「我瘋了,你還跟著我?」
四阿哥毫不猶豫:「你瘋,我陪你瘋。」
因為睜開眼睛,所以混淆視聽。
因為閉上眼睛,所以刻骨銘心。
上游隱隱傳來水閘放水的隆隆聲,我的手抓得太緊,撇斷一根指甲,突然欄杆介面鬆脫,我失去全身憑仗,仰后墜河。
水閘沖水發動的轟隆聲掩蓋了岸上驚呼,襲身涼意遮暗天地,如同激流將我沖離四阿哥,我們的距離勝過天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