誦經的漁夫,倒霉的娘子
「若未來世,有男子、女人,久處床枕……此皆是業道論對,未定輕重,或難捨壽,或不得愈。男女俗眼,不辨是事。但當對諸佛菩薩像前,高聲轉讀此經一遍……」
伍行照著大師的指示,找到了正跪在大殿中間的男人,默默地聽著他一口流利地誦讀著《地藏經》,心裡百味陳雜,幾日來的耳聞再也不能裝作聽不見。
據說半個月前,有個男人抱著昏迷的自己闖進了寺里。
據說,這個男人滿臉鬍渣,雙目赤紅,見人阻擋便攻擊。
據說,有個男人在他病榻前不吃不喝守了一天一夜。
據說,這個男人在菩薩面前一遍一遍誦讀著祈福的經文,其間毀壞大殿物品若干,包括一扇大門。
據說,有個男人打傷了寺內武僧若干,險些被壓往官府。
據說,這個男人抱著自己哭的像個孩子……
一個個據說,壓的伍行喘不過起來,他可以想象這個「據說」中的男人是如何的不安與不耐,又是如何的壓抑自己的性子,只為了救活自己。
恨過,怨過,惱過,感動過,愧疚過,不屑過,害怕過……可以說除了愛過,自己的大半種感情都在他身上產生過。
前後相加,不過短短几天罷了,伍行苦笑,摸摸懷裡的信,或許應該偷偷一走了之?如此莫名地被迫背負好大一筆感情債,伍行對於當面講清的可能性已經不抱希望了,只是看到大殿柱子上大片的龜裂痕迹,和明顯新安的大門,感覺一陣心悸,這男人心裡住著一頭野獸,在自己面前便已經偶爾放出來嚇嚇人了,只怕自己前腳走,後腳就得出人命了。
「弟子於釜,以念誦《地藏菩薩本願經》經九十九遍之功德,迴向給俺娘子,願他身體早日康復,現世增福增壽……」
伍行一陣猶豫,卻發現於釜已經念完經,聽到「九十九」和後面的祈願,覺得渾身都僵硬了,他知道既然對他沒興趣,最好的做法就是馬上離開,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然後斬釘截鐵地拒絕他,可是這一刻他卻只能僵僵地站在大殿外,一動不動地看著男人規規矩矩地磕完頭,站起來,然後轉過身咧著大大的笑容,幾個大步沖向他,卻由在一步外生生地停住,一臉憨傻地說道:「娘子,我就知道是你。」
「哦。」伍行僵硬地扯下嘴角,轉身就走。
「娘,娘子?」於釜有些傻眼,「娘子,你還在生俺的氣哦?」
努力控制步伐跟在伍行後面,於釜開始了一千零一遍的解釋,「娘子,那天真的不能怪我,都是娘子不好,在我面前想著另一個男人……哎哎,娘子,不是,為夫是說,娘子若是還愛著那個男人,就繼續愛好了,為夫會讓娘子忘了他的……伍、行!你站住!你再走一步,我就去殺了那個男人!」
伍行隨著男人在身後不停變換著語氣大呼小叫,臉色也是紅了白,白了青的,覺得自己剛才那會會被打動,完全是再次魔障了的表現,貓捉耗子是天性,人見著了便稱它一聲好貓,感動兩聲完全是情感泛濫,同理,明明知道這傢伙腦袋裡有三種極端,偏偏還被他偏激的行為感動的差點……
伍行腳步一頓,差點什麼?自己一再的猶豫是想差點什麼?
一個轉身,看向對著自己一臉兇殘模樣的男人,嘴巴無聲的動了幾下,伍行知道自己應該狠下心再次拒絕,話已到口,卻變成了:「我想吃烤肉,必須是完全熟透,味道正常的,弄不到你今晚就別在我屋外守著了。」
「啥?」男人的凶樣一下退化成傻樣,對著快步離去的伍行大喊,「娘子,換個懲罰行不?」不能在屋裡呆著,連屋外都不讓守了,那他咋守著自個媳婦?半晌,吶吶地自語道,「煮熟是沒問題,可是咋樣才算是正常,平時的味道就不錯啊。」
伍行可懶得理那個傻子,他不明白自己怎麼就心軟了,但他已經決定找機會離開,因為感動而把自己一輩子賠進去,他做不到,以那個傻子愚蠢的性格,在烤肉符合標準以前他是不會出現在他面前的,甚至晚上也會遵守約定不再他門外呆著,那麼他就有充足的時間離開。
利用別人的感情原是他最不屑的,現在卻別無選擇,於釜的感情太直接,太濃烈,他的心卻已經裝不下,將信壓在硯台下,伍行默默地坐了小半個時辰,便光明正大地從正門離開,未免橫生枝節,沒有向任何人告別。
第七章新的文字
日出而行,日落而息,伍行漫無目的地四處旅行,這是個剛剛結束戰爭才幾十年的國家,既沒有剛建國時的蕭條,也沒有快沒落時的混亂,一派安居樂業,生機勃勃,可是伍行卻找不到可以糊口的手藝。
說來尷尬,前世的伍行是因為沒錢看病自己選擇安樂死的,卻沒想到借屍還魂到一個同樣年紀的男孩身上,十六歲的男孩會什麼?前世的他連初中都沒念完,而這具身體的前身已經因為祖傳的手藝引來殺身之禍。
下意識地摸向懷裡木雕的手僵了僵,自如地放低摸向肚子,低嘆一聲,即使十年後的自己已經勝過那個福薄的孩子又怎樣?沒有大哥在身邊,這不過是一個隱形炸彈罷了,只怕連懷裡這個都不能留。
扶了扶肩上的包,伍行決定還是先解決了午餐,再決定以後的謀生手段好了。
「小二,一間房,一碗陽春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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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了摸半飽的肚子,伍行覺得很無奈,看來找工作的事迫在眉睫了,想想自己能做什麼?體力活?呃,看看鏡子里大病初癒的臉,捏捏一把骨頭似的胳膊,搖搖頭,腦力活?嗯,比如賬房?耳邊彷彿響起噼里啪啦的算盤聲,看看自己僵硬的手指,再搖搖頭。
士農工商,士農工都不要想了,做點小生意的話……再苦笑,自己哪有那麼利的嘴啊,快想想,快想想,身上的銀兩可不夠自己再住幾天客棧的了,茶喝了一杯又一杯,伍行一個個設想,一個個否定,甚至有了種自己活著就是浪費糧食的錯覺。
「可惡!」煩躁地站起,推開房間的窗戶,迎著晚風,伍行又把前面的設想一個個重想一遍,一個連算盤都不會撥的賬房除非會心算,否則沒有哪個掌柜會收的,而自己,恰恰兩個都不會,或者做些小玩意吆喝兩聲做生意?右手微微動了動,不行,所有和木雕有關的手藝活都不能幹,其他的……伍行忍不住揉揉太陽穴,自己連風箏都不會做,更不會吆喝,「工商」兩路完全走不通,「農」?難道要入贅到哪個農民伯伯家去學種田?
伍行正嚴肅考慮這件事的可行性,甚至忍不住摸了兩把臉,卻聽見窗外突然想起窸窸窣窣的幾聲響,並不明顯的聲音因為各位寂靜而顯得有些詭異恐怕,伍行一陣頭皮發麻,因為自身的某些原因,他現在非常怕某一類東西,二話不說迅速關了窗戶,將剛才那個不切實際的念頭拋諸腦後,先不說一時半會上哪去找一位農民伯伯家讓自己入贅,即使找到了,他還能讓一好好女孩家守活寡不成?
那麼只剩下「士」,士,也就是讀書人,讀書……呃,自己那些數理化就別提了,該哪哪去,反正是沒留在他記憶里,文史地,史不能亂提,地更是牛頭不對馬嘴,文的話,自己倒是將這裡的字認了個全,好歹都差不多,也許,自己能做個教人識字的夫子?啟蒙是沒辦法,自己都無法認全一篇古文的意思,但那些窮人家的孩子如果只是最起碼學會識字的話,自己倒是能行,這麼一想,伍行的思路算是打開了,既然是窮人,就不能收對方錢,可以以物相抵,上學的時間也不能死板,來一天算一天,一天算一次學費,這麼一來的話,至少每天的吃飯問題能夠解決,只是,哪裡需要只教識字的夫子呢?
「這簡直就是學前教育啊。」伍行低低嘟喃一句,想到前世的雙語幼稚園,臉有些紅了,在房間來回踱了幾步,回憶是否有需要「學前教育」的地方,還必須在這縣城周圍的,畢竟夫子雖然稀少,但一個縣城總會有幾個,鄉下地方有需要的都會將孩子送來,不需要的也不會去學,良久良久,伍行終於想起了一個小山村,他聽大哥提過,似乎那裡原有的老夫子三年前已經去世了,就那地方,應該不會是什麼香饃饃,才三年而已,呃,是,才三年而已,要不,明天去看看?
想象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
或者說是師出未捷身先死?
伍行仰天在山坡下苦笑著望著天空,額頭上冷汗直冒,他不過是省了一頓早餐罷了,想著中午能在熱情的村民們招待下多吃些免費的「白飯」,誰成想這身子不爭氣,硬是因為飢餓而頭昏眼花,以至於行走山路時跌了下來,幸虧坡不是很陡很深,否則自己一條命可就要交代在這了。
想到這裡,伍行不由得越想越遠,自己莫非是流年不利?先是失戀,接著大病,現在可好,微微動了動身子,「嘶」,腿怕是骨折了,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怎麼感覺倒像是一次打擊不成再來一次,二次不成來三次?他,沒得罪哪路神仙?
微微閉了閉眼,甩開自己越來越不靠譜的猜測,伍行從手指開始慢慢地運動著自己的雙手,胳膊,脖子,脊椎,確定只有右腳無法動彈外,其他地方都只是皮外傷,不由得鬆了口氣,然後一個深呼吸,雙手用力撐地,後背使勁,慢慢坐了起來,不過幾個呼吸的動作,硬是讓他濕了衣裳,可他明白,如果不趁現在還有精神進行自救,等傷口感染,傷勢加重,自己意識不清的時候可就真的求救無門了。
從緊抱在懷裡的包裹里掏出兩截平日里練習雕刻用的木頭,不由得第一次慶幸自己會這麼一門手藝,否則一時半會兒還真找不到合適的木頭,又拽著衣服下擺使勁扯了扯,布條沒扯下來,倒是因為使勁而使得腳上習慣性地用力,一個劇痛身子一軟差點又倒回地上去。
兩條手肘朝後撐著地,伍行腦袋後仰不住地倒抽著氣,好……痛!
看著蔚藍的天空,空曠的山坡,剛剛還讓他感覺靜瑟舒適的環境一下就覺得安靜的可怕,莫名的一股酸意湧上鼻頭,伍行的情緒一下就低落了下來,紅了眼眶,就連緊拽在手裡的木頭也鬆鬆地掉落在地上,自救,似乎也意興闌珊。
現在除了自己,還有誰在乎這個身體呢?就連身體的原主人,也早已死去了,我就這樣用著別人的身體,苟且地活著有什麼意思?只是活著,活著,前世那麼不想死,還是死了,這世不想死,也只是不想死,只要不死就行了,其他瘸了,陂了,殘廢了,也沒什麼的,反正,反正……
伍行的腦海里突然浮現了一個憨憨的背影,一個憨憨的聲音在為他祈福,卻又越來越小聲,直到被一聲爽朗的大笑取代,聲音的主人也留給他一個背影,一個離別。
伍行的手緊了緊,反正,我也不會喜歡上女人,不會有娘子,不會成為別人的依靠,只要活著,就好了?
睜開酸澀的眼睛,伍行才發現,自己居然睡了好久好久,久到頭上蔚藍的天空變成一片青紗帳,久到痛入骨髓令他自暴自棄的源頭也已被細細包紮,麻麻痒痒,我被救了?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