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縱使雲銷月得現 清簫寂寂 (十九)

五 縱使雲銷月得現 清簫寂寂 (十九)

白宣撇嘴道:「師父就師父吧,還失心瘋!你才失心瘋了呢!」他自嘲一嘆,道:「不過也對,我是失心瘋了,要不瘋,我幹嘛活得好好的冒死闖這破荒天境呀!明知道你克夫,我還義無反顧的往上沖,這不是瘋了這是啥!」

魑璃眨眨眼睛,小心問道:「師父,你是受什麼刺激了么?難道是大師兄離家出走,不要你了?還是小六子一把火將丹穴山給燒了?」

白宣白眼道:「什麼小五子小六子的,爛七八糟,莫名其妙!」

他一把抓住魑璃的兩臂,道:「雨丫頭,大侄女,走,跟我回去,大家都還等著你呢!」

風晏急推開了白宣,隔開二人,回望魑璃,問道:「他是,你師父?」

魑璃點頭道:「我的師尊,丹穴山白羽戰神。」

風若音奇道:「阿媽,他就是師祖?這麼年輕?還這麼不著調?」

魑璃忙制止道:「音兒!休得胡說!」

白宣駭然道:「雨丫頭,你,你你,你成親了?還有了孩子?!」

魑璃靦腆一笑道:「師父,這孩子就是音兒,尚顏若音,您見過的。只不過現在長大了,當日我初見時,也還不敢認呢。音兒,快來,快快拜過師祖!」

風若音十分給母親面子的乖巧一禮,拱手拜道:「若音拜見師祖!」

白宣深受刺激的緩了半晌,沮喪道:「你說我這是圖了個什麼!拼死拼活的闖來救媳婦,到頭來卻發現竹籃打水一場空,媳婦成別人家的媳婦了,太爺我,我……」

風晏小聲道:「大妹子,原來你師父暗戀你呀!」

魑璃以袖掩口道:「怎麼可能!那我大師兄豈不是會哭死了!」

風若音亦加入討論:「阿媽,師祖是不是腦子有問題了?他剛剛還跟我搶糖吃呢!他還說,如果我不給他吃,他就把我丟去喂野狼!」

魑璃百思不得其解道:「師父平常不是這樣的……」

風晏思考道:「難道他是個假冒偽劣的冒牌貨?」

魑璃否定道:「絕對是真的!我自己的師父,我還能認錯了不成!師父於我亦師亦父,哪裡有閨女錯認了爹的!」

三人繼續冥思不解。

白宣回過神來,嘟噥道:「太爺我大人大量,念在這是夢裡,南柯春夢終是空,也就不與你計較許多了。雨丫頭,醒醒吧,跟我一塊破開這荒天夢境,回到現實里去。」

魑璃搖頭道:「師父,您看清楚,我是魑璃,不是你口中的『雨丫頭』。」

白宣不禁笑道:「你吃梨,我還吃蘋果呢!」他提示道:「雨丫頭,你就是雨丫頭,琉雨施鳶,施雨司司主大人,有印象不?」

魑璃搖搖頭:「沒有。」

白宣再提示:「我是白宣,東夷族窮桑郡朱宣寨的寨主白太爺,我們成過親的,有印象沒?」

魑璃繼續搖頭:「沒有。」

白宣抓抓腦袋,詞窮道:「那……哎,有了!」他雙眼光芒陡出:「風靈碧!你的靈碧哥哥!這回該有印象了吧?」

魑璃聞之一頓,怔怔的道:「靈碧,哥哥?靈碧哥哥……」

白宣一喜道:「想起來了?我就知道你忘不了他!」忽而黯聲道:「你就算是忘記了全世界,也不會忘記他。那我算什麼?」隨即又是一笑,甩頭道:「嘿,哪裡有跟自己的親弟弟爭風吃醋的!雨丫頭,你想起來就好……」

魑璃蹙眉思道:「好熟悉的一個名字呀……」

白宣嘆道:「當然熟悉了,他為你而死,你又用半心施救,你們兩個早已是血脈相連的了,還如何能生疏得了!」

魑璃腦海里驀然湧現出了許許多多的畫面碎片來,訇然一下,忽撐爆了她的腦袋,疼得她腦仁兒抽筋。那些個畫面,每一幅,每一幅都畫著的是同一個人,一顰一笑,一言一語,皆歷歷在目,恍在眼前,像星斬,卻又不是星斬,那,他是誰呢……是,靈碧哥哥,風靈碧!

靈碧哥哥,她的靈碧哥哥,不要她了……

好心痛呀……

雖然她還沒能記起風靈碧是誰,她自己又是誰,可是,這疼痛的感覺卻是如此的真實和恐怖。魑璃緊緊地按住了胸口,她的心,此時像是被熾火焚燒一般的疼,鑽心刺骨,難以承受。

風晏急扶住了魑璃,關切道:「大妹子,你這是……」

魑璃面白無血,虛弱的擺擺手,道:「我沒事。」

她望向白宣,低聲問道:「你說,這裡是夢境?我此刻身在夢中?」

白宣點頭道:「確是如此,故而,我便是引你回去的。」

魑璃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搖頭道:「若是如此,那,我選擇不回去了。」

白宣詫然怒道:「什麼,不回去了?為什麼?我千辛萬苦的來此尋你,你就告訴我這麼一句『不回去了』!」

魑璃眸光黯淡道:「我此時雖是還沒想起風靈碧其人,可竟已嘗到了夢醒后疼痛難忍的種種苦頭,太傷然了,我怕我自己吃不消的。而在夢中,我如今也是有夫有子,師父兄長相伴,朋友親人相陪,過得何等逍遙快活,又回去作甚!與其回現實絕望痛苦,倒不如就這樣留在夢中一生安樂,人生本就如夢,大夢一空,在哪都一樣。」

白宣無奈一笑道:「其實,現實也沒你想象的這麼糟……」

他忽然住了嘴,或許,應該,是更糟糕……

可無論如何,也得先把琉雨施鳶給拎出去。不管是搶還是騙,無所不用其極也可以,只要達到目的,將雨丫頭給搗鼓出去,那他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白宣下定了決心,遂喝道:「你這是逃避!逃避現實,逃避你的靈碧哥哥!是懦夫的行徑!」

魑璃淡然道:「我就是要逃避,不開心的人生,我闖不過,難道還躲不過么!再者說,當個懦夫也挺好的呀,最起碼,可以免去很多不必要的傷痛啊!」

白宣無語道:「這樣也可以?!」

他決定,得下一劑猛料了:「風靈碧的身體被人偷走了,如今下落不明,蹤影全無。就他現在這個活死人的樣子,別說有歹人去害他了,就是把他丟在荒郊野地里,隔上兩三天沒人照顧,那他也一定會死翹翹的。這樣一來,你那半心之祭、百年之功豈不就白費了,前功盡棄,功虧一簣嘍!」

他故作深沉道:「到時候,你一定會後悔的!」

其實,這句話白宣說的很心虛,他不確定,依著琉雨施鳶洒脫曠達的性子,她會不會就此便真的願意留在這夢境之中了,畢竟在這裡無憂無惱,逍遙自在,看樣子,她過得也還順心遂意,挺幸福的。

夢醒之後,等待著她的,終歸也不是什麼好事。

可惜,人都是自私的。他自私的捨不得琉雨施鳶就此睡死,她的所有的親人朋友都自私的認為,她應該醒來,去面對那些個她人生之中躲不過去的痛苦和煩惱。

就算是她想要放手,想要解脫,可是,她周圍那些個自以為疼她愛她的人們,也會以愛的名義去殘忍而自私的強迫她醒來,他們為了自己的私心,絕對不會放過她的。

魑璃垂頭,陷入了沉思之中。

風晏輕聲道:「你要回去,回到你的世界里去?那也就是說,你將否定我們在此的所有的人,你不要我和阿音了么?」

風若音小手緊拽著魑璃的裙擺,仰頭,依戀喚道:「阿媽……」

魑璃只一味的痴愣著,呆傻了一般的模樣。

良久,良久。

魑璃緩緩蹲下身子,抱住了風若音,將頭埋在他的頸窩間,眼角的淚水打濕了他雪白的衣襟。

風若音歡喜道:「阿媽捨不得我和阿爹,要留下來了,對不對?」

魑璃不語。

風晏見她這樣,知她心中已有決定,不由沉色道:「你就真的狠得下心來?!阿音還這般的小!」

風若音聞言,大驚道:「阿媽不要我們了?你不喜歡若音了么?若音以後再也不調皮了,你不喜歡的地方,若音都改!阿媽,千萬別丟棄我呀!」

魑璃頓時淚流滿面道:「傻孩子,為娘又怎會嫌棄你、不喜歡你呢!我的好音兒!我捨不得你,捨不得星斬,捨不得……」

「可是,我不能讓靈碧哥哥出事的,不能!」她抹了一把眼淚,啞聲道:「我記不起來他的模樣,更忘記了我和他的曾經,可是,這一顆心依舊還是只屬於他一人,無論我承認與否。這顆心,為他而跳動,為他而疼痛,為他而放棄一切,包括我自己……」

她輕拂著風若音的臉頰,愛憐道:「或許,終有一日,我會後悔離開這夢境,離開我摯愛的星斬和音兒,可惜,此時,我沒得選擇。因為,我人生的選項就只有一個,那便是『風靈碧』三字,無論愛恨,也都只與他一人有關。」

風晏攬過風若音來,道:「既然你已下定了決心,我亦不會強留於你的。正如你所言的,人生本就是一場空夢,是夢啊,在哪做都一樣。只不過是換一個場景,換一個夢境,也還都是一般的水中撈月,恍惚一念罷了。」

白宣看著他們一家三口生離死別的沉痛模樣,不忍道:「要不然人家都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親吶!這棒打鴛鴦連帶鴛鴦崽兒的事,太爺我平生也是頭一回做,太缺德了,會遭報應的!——不過,我棒打的是我媳婦的姻緣,綠帽子我都戴得,這個,也就不算很過分了吧?」

壞人做到底,他狠下心來,催促道:「雨丫頭,走吧,你要是再留戀著不醒,等啥時候屏翳他們靈力耗盡了,那我們兩個,再加上風靈碧的一縷神識,就都被困其中,再也醒不來了。」

魑璃點頭,欲走。

風晏忽於她的背後冷冷問道:「魑璃,我再最後問你一句,你真的想清楚了,要無情絕義的捨棄我和阿音?你要知道,你一夢醒來,也就代表著我同阿雨永遠的消失在了你的世界里,我們,將被你親手抹殺在這夢境之中。守著眼前的幸福不要,放棄一切的去追尋那虛無縹緲的未知之人,你確定,真的值得么?」

魑璃沒有回頭,她怕自己的決心會動搖,會崩塌:「我不知道,更不敢問這一句值不值得,可是,我一定要見到他,一定。」

風若音哭叫道:「阿媽,阿媽……」卻為風晏死死地按在了懷中,不讓他沖將過去。

風晏抹乾他的眼淚,安慰道:「阿音莫哭,你阿媽是去追尋她自己的人生之路了,我們既然愛她,那就不應當阻攔她,對不對?」

風若音抽咽著點點頭,答應道:「我懂得的。只是,阿音剛剛有了母親,還未及一享這有娘疼愛的滋味感覺,阿音捨不得娘親……」

魑璃只聽得肝腸寸斷,淚水漣漣,卻始終未曾回頭,不敢看,不忍離,不可悔。

白宣感慨道:「到今日,終於才知道,孟婆為何要熬那一碗孟婆湯了。人世輪迴,幾番牽腸掛礙,若是積攢得多了,生生愁苦皆墜繫於心頭,那豈不要平添許多的傷感沉壓,又如何能快活得起來呢!」

魑璃怔了一怔,道:「如何得出夢境?你說吧。」

白宣拂手化出一架九弦箜篌而來,笑道:「這個卻是簡單。只需你依譜再彈奏一遍這九調生夢曲即可。」

魑璃指撫琴弦,忽一頓,既而,回頭望了一眼風晏父子依稀可見的蕭索身影,半晌,低眸,繼續撫彈。

斷斷續續的片段慢慢回歸入她的腦海當中,剪影似的眾人也一齊活了過來,漸自鮮明。

鐘山之上,燭九陰一襲黑袍,溫和的說:「阿雨,今日是要拜師上學的,莫遲了。」

築惕學院,屏翳頑猴一般,豪邁的說:「今日我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此後兩位若有什麼地方用得著我們哥倆的,儘管言語,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長留崖巔,白青陽白衣凌空,輕笑著說:「小姑娘,無礙吧?」

……

榣山喜堂,長琴滿目不舍,遺憾的說:「可惜,再也不能陪在你身邊了。以後,阿雨哭了,還有誰會去給你擦掉眼淚呢?」

她的懷中,風靈碧鮮血淋漓,黯嘆著說:「算不清……沒想到,生生死死,兜兜轉轉,到最後,卻也就只剩下了這一句算不清楚……」

……

恍然一夢,南柯千年。

琉雨施鳶悠悠醒來,睜開眼睛,見眾人正圍作一圈,望向著她。

辛黎合手拜道:「謝天謝地,終於是醒過來了!我的小祖宗,你若是出些什麼意外,那可叫我如何向燭龍大人交待呢!沒一天是叫人省心的!」

非折后怕道:「阿雨,你可得好好的呀!只要你不出幺蛾子,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氣你了。」

飛廉嘿嘿一笑,道:「老大,你沒事,真好!」

屏翳一甩拂塵,搖頭晃腦的道:「老大,你能平安歸來,應該好好地謝一謝我才是。多虧了我忙前忙后的賣力張羅,又是出主意,又是拼功力,你才能從那荒天境里爬了出來。你瞧,把我的七葉柳都累得打蔫了兩片葉子!嗯,你得請客,請我們大家大吃一頓才行!」

琉雨施鳶揉著腦殼坐起,呸道:「嘿,還想在我這兒諞功呢是吧,就你那蔫吧柳條兒,什麼時候是水靈的?想撮我一頓就直說,又何必找那些個爛七八糟的借口呢!」

她四顧一望,默了半晌,問道:「靈碧哥哥,真的被賊人給偷走了?」

眾人垂頭,一陣黯然。

屏翳輕嘆道:「神祖帝俊處和黃帝處我都託人問過了,皆沒有消息,無蹤無影,無跡可尋。」

辛黎慚愧道:「是我們沒有照看好他,對你不起。」

琉雨施鳶微一愣神,又擺手一笑道:「不關你們的事,是我同他緣淺情薄,天命使然。」

她倦神道:「你們都回吧,我想再休息一會兒。」

眾人點頭,行出,小心的為她關上了房門,嘆息而去。

琉雨施鳶痴愣愣的坐在那裡,只覺心中空落,悵然神傷。

荒天夢中的星斬,應該就是風靈碧的那一縷神識吧,神識不滅,也就是說,他還活著。唉,這也就足夠了,她琉雨施鳶還要奢求一些什麼呢?

人心不足,如何有盡!

可惜了呵,她和星斬孩子都生了,為何就偏偏沒有成婚呢?哪怕是補辦一個婚禮之後,再行醒來,也是好的!老天爺真小氣,南柯一夢都捨不得讓她圓了自己當新娘子的小小心愿,更勿論什麼美夢成真了。

南柯引浮生,一夢現玄機。琉雨施鳶冥思苦想著,始終琢磨不透這夢境暗喻著什麼,是要告訴她什麼隱兆預示呢?

無論哪般,她的前途都終將會是坎坷不平的了。

她慶幸她能醒來,更遺憾她為這醒來而所拋棄的一切幸福。

不過,那是只屬於魑璃一人的幸福,不屬於她,她無權擁有,也不配擁有。

她羨慕魑璃。

黑水幽都,玄幽城。

風靈碧緩緩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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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大人要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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