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縱使雲銷月得現 清簫寂寂 (二十)

五 縱使雲銷月得現 清簫寂寂 (二十)

黑袍人上前道:「你醒了,這便好。」

風靈碧起身,顧望一番,皺眉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我不是死了么,又如何會轉醒?」

黑袍人答道:「這裡是九幽鬼境。鬼族有寶,名曰至陰寒魄,此物可收聚魂靈,起死回生,神妙之至。你身體里有至陰寒魄為祭,故而轉醒。」

風靈碧疑道:「是你救了我?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何三番五次的出現在我的世界里?意欲何為!」

黑袍人淡然道:「我說過,終有一日,你會知道的。如今時機已然成熟,自然告知。」他肅然道:「我乃鬼界九荒使燕水寒,掌管鬼界多年,此番救你,亦有所圖。」

風靈碧問道:「所圖何事?」

九荒使燕水寒轉身面對向他,鄭重道:「九幽鬼界數萬年來分裂四散,族內殺伐不斷,勢力漸微。我暗中尋訪多年,以覓可塑之才,望來接管鬼界,一統我族逐漸衰敗的混亂之勢,開創我鬼族萬代繁榮的盛世基業。故此,我選中了你。」

風靈碧詫然道:「我?」

燕水寒忽斂袍跪地,拜道:「你既已身得至陰寒魄,自當亦為鬼界之族類了。九荒使燕水寒願奉你為我鬼界之九幽大君,從此掌管九幽天鑒,號令天下鬼族。」

風靈碧奇道:「為何是我?」

燕水寒抬頭道:「你修為高,且有神族血脈,根基甚好。性情洒脫堅毅,還很固執,我很欣賞。神祖帝俊之子,黃帝之徒,女媧之侄,身份特殊,而此三方勢力,亦可為我所用,為鬼族所得。上述種種,天命使然,是故選你。」

風靈碧自嘲一笑,道:「還因為,我容易被你賺得入手。前番計謀連連,也只是為了一步步的將我逼至絕境,同鳶兒情斷決裂,無可挽回,而於今日可以自願身墜鬼境,為你所用。」

燕水寒坦然道:「不錯,你很聰明,很好。」

風靈碧一時沉默不語。

良久。

他負手,嘆道:「不管怎樣,我這條命,都是你救的。你所求的,我應下了,就當是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吧!」

燕水寒三拜道:「恭迎晏曦公子登位九幽天鑒,鬼界稱主。」

玄幽城,天鑒台。

燕水寒跪呼道:「參拜吾主大君,九幽萬載,天地同輝。」

其下眾臣皆拜倒高呼:「九幽萬載,大君萬世!」

千階雲台之上,風靈碧一襲鎏金黑袍加身,揚袖道:「眾卿免禮。」

燕水寒帶頭,謝恩,起身。諸臣分列兩排,左右而立。唯燕水寒一人登上雲台,侍立於風靈碧左手旁側。

風靈碧垂眸,俯攬而望,沉聲道:「眾卿,今蒙諸位抬愛,奉我為主,掌管九幽,我白晏曦今後必當會盡心竭力,帶領鬼族,一統鬼界。望諸卿同孤齊心協力,共創九幽之太平昌盛,萬世繁華。」

燕水寒上前,撩袍而拜,眾臣亦拜,呼道:「共輔吾王,同心同德!」

風靈碧抬手虛扶,眾臣起身。

燕水寒稟道:「前次榣山大戰,臣收得神將應龍、黃帝部軒轅夜魃之殘魄,望大君施展神通,以九幽天鑒之鑒令重塑二人之魂靈,再收為我族用之。」

風靈碧心下明白,燕水寒此舉分明含有兩意。一來,風靈碧初登主位,鬼族眾人多有不服,此時全仗燕水寒九荒使之威,才使得無人敢出妄言。而今,如若他收服了應龍夜魃二位戰將,必得諸臣擁戴,以樹威信。二來,他於鬼族根基不穩,如以救命之恩而收得此二人為得力心腹,從此受他驅使,聽他號令,以助他一統鬼族,成就大業。

燕水寒諸多謀划,為他鋪路掃途,不可謂不用心良苦啊!

風靈碧心中暗暗苦笑,不知是要感激此人,還是應當痛惡此人,之前步步算計,誣陷栽贓,逼得他身入鬼界,墮於鬼族。此刻,又盡心竭力地為他掃平障礙,奉他上位,輔佐於他。

他不得不承認,這個燕水寒,確實是一個忠純之士,為了鬼族的萬世基業,他可以不惜一切,不擇手段,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難得卻也可怕。

風靈碧尊重他,敬佩他,卻不贊同他。

風靈碧頷首道:「既如此,孤當允之。」

九幽輪迴陣中,七七四十九盞藍焰冥火依著印盤高燃於空,陰寒逼人。

燕水寒挽手結印,祭出兩團碧光殘靈,置於陣央祭台間的長明燈上空。

風靈碧沉色問道:「這便是應龍將軍和夜魃師妹的殘魂了吧?」

燕水寒奉上九幽天鑒的鑒主鬼令,道:「正是。大君,請。」

風靈碧拂袖,手結神族咒盤,一道白光驀然閃出,攢聚於長明燈的四周,浮幻為一記八卦羅盤,將兩團殘靈籠覆其內,凝神塑氣。

但見他指掐劍訣,行運仙光,將九幽鑒令高祭上半天穹霄,三千金文咒符憑空陡現,從天而地,結為光牆,投射於八卦羅盤之心,團團圍將起碧光殘靈,徐然旋轉起來。

金文咒符愈旋愈快,漸自凝化為一束圓形金光透空咒牆,繼續飛轉。

光牆之內,屠應龍和軒轅夜魃的殘靈漸生人形,越來越實,眉目愈清,氣韻愈足。

既而,咒牆緩緩停止了旋轉,霎時,金光頓暗,三千咒符再次收回至鏤金篆紋的九幽鑒令之中,隱沒於內。

繼而,躺身於八卦羅盤之間的屠應龍同軒轅夜魃二人的魂魄虛影徐徐轉醒,猛然睜眼,清醒了過來。

屠應龍驚駭道:「師父,您老人家如何在此!夜公主?我這是……死靈復生了么?」

燕水寒漠然道:「這裡是九幽鬼境,應龍不必慌張。爾等魂魄,為吾主鬼王九幽大君白晏曦施法所聚,又以九幽鑒令重塑元根,方得醒來。」

此言一出,在場諸人皆是一詫。

風靈碧奇道:「神將應龍與鬼界九荒使大人為師徒關係?」

屠應龍茫然道:「鬼界九荒使?師父,師父是雲遊大荒的混元散仙燕水寒呀!」

燕水寒答道:「此前只因為師我身份特殊,不便外露,故未言明。」

屠應龍吃驚道:「因此,師父您的真實身份應當是鬼界的九荒使大人?那風將軍又如何成了九幽大君?」

軒轅夜魃亦生疑道:「師兄?」

風靈碧嘆道:「前塵如夢,不必再提。」

燕水寒冷聲道:「如今當務之急,是為你二人再塑肉身,以養元神。這輪迴陣祭台,是最適合修鍊功法、鍛造軀殼的了。莫如此刻啟動陣盤,開始鍛鑄。」

眾人皆應,各自歸位,盤膝打坐。

燕水寒拈指凝祭,自額間引出一點黑焰冥火,揮袖一揚,開啟陣盤。

四十九盞藍焰陣燈『轟』得燃起,齊齊旋轉,異香浮空。

一盤黑光結界隱隱現出,屠應龍和軒轅夜魃身於陣央,閉目運息,摒除雜念,寧心入定。

風靈碧念動真言,舉手凝作一記青白二色的光芒羅網,直罩上應龍、夜魃之身,源源不斷的靈力仙氣即緩緩涌至了羅網之中,再由羅網注入於兩人體內。霎時,兩人魂魄打坐之處白光大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白骨生肉,漸化人身。

燕水寒侍立於側,為風靈碧護法守衛。

四人閉關塑身,忘乎洞外,轉眼即七七四十九日惚然而過。

屠應龍同軒轅夜魃盤膝相對,白光沐浴之下,二人的肉身越來越實,臉色也愈見光潤,生氣溢出。

屠應龍凝望著對面軒轅夜魃淡然的神色,微抿的唇線,驀地心中一亂,萬千思緒紛至沓來。軒轅營中,一吻而失心,神將帳內,二吻而沉溺,榣山戰前,三吻而定情,前番種種,歷歷在目。

此生未肯負君意,來世偕手綰卿心。

只見這肉體便欲塑成,燕水寒忽於袖底暗暗作法,一襲幽冥濁氣兀然化出,驀地飛縈上了屠應龍的身間。

屠應龍大叫一聲,一口鮮血嘔出,周身的瑩白仙氣陡然渾濁,幽沉了下來。

軒轅夜魃急睜眼詢問道:「屠應龍,你怎麼樣了?」

屠應龍舉袖一擦唇下血漬,勉強笑道:「夜公主莫要分心,專心塑體。大概是剛剛略有分神,而致邪魔入體,行岔了氣息,無妨的。」

軒轅夜魃見他確實無異,這才再次閉目運息。

風靈碧皺眉,斜望了燕水寒一眼,以示警告,勸他收起算計,莫再動手傷人。

燕水寒點頭以應,臉上卻毫無愧色,只負手而立,不再行事。

夜半子時,陰陽相接。

兩具肉身圓滿塑成,屠應龍與軒轅夜魃結印而入,附至軀殼,至此,得成人身,方才復活。

二人雙雙走下陣盤祭台,於風靈碧的袍下跪倒,拜謝道:「多謝大君的救命之恩,從今往後,大君若有驅使,我等絕無二話,聽從差遣,誓死效忠。」

風靈碧扶道:「兩位不必多禮。我救你二人,並非是想施恩於你等,以圖報答。你二人原為神族之裔,若是不願身墜鬼界,亦可就此離去,我絕不阻攔。」

他看向燕水寒處,見他漠然不語,雖未贊成,但也沒有開口反對。

風靈碧一時心下頓奇。

屠應龍剛欲一試法術,突然『啊』的大呼一聲,栽倒於地。

軒轅夜魃連忙扶住了他,蹙眉驚道:「屠應龍,你這是……」

屠應龍只覺頭痛欲裂,難以忍受,卻見他的額心正中,一道深黑色的幽濁印記剎然生出,淡隱如煙的灼目玄光從中流露,彌散於空。

風靈碧詫色道:「燕先生,這是何故?」

燕水寒平靜無瀾道:「他於之前濁氣侵體,身染污垢,以致墮入鬼界,從此,再用不得神術,入不得神族了。」

風靈碧搖頭,嘆息。

屠應龍聞之一怔,既而,又笑道:「可見得,天意如此,是天意叫我身入鬼界,輔佐大君,再無二志。」

軒轅夜魃默了片刻,言道:「既然你已經回不去了,那,我亦不必再回去了。屠應龍,你在哪,我便隨你在哪。」

屠應龍輕嘆道:「公主,你又何必如此……」

軒轅夜魃冷冷的道:「我說過的,此生,非君不嫁。」她忽加重了語氣,寒聲喝道:「我還記得,莫非,你忘記了?」

屠應龍忙搖頭道:「應龍豈敢忘卻,只是……」

軒轅夜魃不耐煩道:「沒什麼好只是的,就這樣決定了。」繼而,又不滿道:「男子漢大丈夫,優柔寡斷的,成何體統!」

屠應龍無語的失笑道:「好,應龍惟公主之命是從。」

二人跪地再拜道:「我等願歸於大君麾下,入為鬼族,終生追隨九幽大君左右,忠心不渝,絕無悔意,還望大君准允。」

風靈碧抬手虛扶道:「二位既已決定,孤便不再勸阻。你們剛得復生,還需靜養,我已命人備下了府苑居所,且先回房休息去吧。」

二人拜退,由鬼侍引路,轉去居處。

風靈碧哂然一笑,道:「燕先生好心計!你知我有心送走他二人,便暗中傷了屠應龍,使他難入神族,墮生鬼境。又算準了軒轅夜魃會為了屠應龍而放棄一切,墮鬼相隨,不再分離。至此,他們二人終於歸為了鬼族一類,受我驅使,效忠鬼界。」

燕水寒肅然道:「他們復活的意義正是在此。」

風靈碧微一搖頭,輕悵道:「罷了,罷了,都隨你便是。燕先生也回去吧,孤想獨自於此安靜一會兒。」

燕水寒拱手一禮,退下。

風靈碧隨意坐在祭台之側,斜望著那遙遙顫抖的幽藍火焰,默然成痴。

玉簫低唇,念無邪,曲相思,寂寂清寒。

荒天夢中的諸多往昔,他歷歷在目,不曾忘卻。而此時,又更同現實之中的種種前事揉和混雜,融為一身,叫他難以分辨,何為夢境,何是醒來。

他是風靈碧時,她告訴他,新仇舊恨加起來,誰也算不清楚。他為尚顏星斬時,她貪痴一劍,斬斷前緣。他轉世作風晏時,她又鐵石心腸地決絕而去,不留絲毫餘地的抹殺了他們相依相守的荒天夢境。

難道,他就真的這麼不值得她去留戀么?

無論幾生幾世,無論他是以什麼身份存在於她的世界里的,她於他,始終都只是不在意,不可惜,不生憐。

琉雨施鳶,你的心,是石頭鑄成的么?捂不熱,暖不溫,狠決的,讓人害怕。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相思入骨,畫地為牢,何去,何從……

雲夢澤,凌波小舟之上。

雲止獨立船頭,迎風而望,一曲塤歌渾然如殤,聞之生悲。白袍颯颯,彷彿,下一刻她便會乘風而去,化作那天際邊的一道白雲,然後浮散於空,不得蹤影。

軒轅駱明忽然之間就看得心疼了,他輕聲道:「那塤曲也太悲涼了些,不適合你。」

雲止回頭,一笑道:「哦?那依你所言,什麼才適合我呢?」

軒轅駱明坐在船艙口,裹了裹披風,斜頭道:「嗩吶吧!」

雲止奇道:「嗩吶?為何?」

軒轅駱明故意賣關子道:「你不是能看透人心么?如何又來問我?咳咳,猜、猜猜看。」

雲止行來,扶軒轅駱明回艙,笑道:「世人的心我都可猜透,唯有你的,」她搖搖頭,「我猜不透。」

這回輪到軒轅駱明不解了:「為何?」

雲止莞然道:「你我的兩個『為何』交換來解,如何?」

軒轅駱明大笑道:「哈哈,原來,你在這兒等著我呢!嗯,這回你可要失算了,」他眉毛一揚,得意道:「——因為,我又不想知道你的那個『為何』了。」

雲止抬眸道:「你比以前話多了。」

軒轅駱明不足為奇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雲止將熬好了的湯藥倒入碗中,遞給軒轅駱明,言道:「你以我為知己?」

軒轅駱明一舉那葯碗,遺憾道:「可惜,我們還缺千杯酒。」

雲止搖頭笑道:「如今你有傷在身,喝不得。我可不想辛苦了百年,卻救回來一隻貪杯的貓兒,白白的浪費了我雲夢澤的奇珍異草!」

軒轅駱明皺眉道:「你將我從榣山上救回來,又耗百年之時為我醫治、療養,我想,你一定是有什麼算計謀划的吧。可是,無論出於哪種目的,你都付出太多,太不值得了。」

雲止饒有興緻道:「為何不說,是我心慕於你呢?」

軒轅駱明苦笑道:「這點兒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雲止垂眼,緩緩道:「世人,皆會有一時衝動,不是么。」

既而,拂袖欲出。

軒轅駱明望著她單薄的背影,忽道:「鄉間老農成親之時,皆會嗩吶披紅,鞭炮迎道,以示吉祥喜慶。少年時,我同燭鳶他們在築惕山下見過的。」

雲止未語,挑簾而去。

軒轅駱明自言自語道:「如若哪一日你肯嫁給我了,我便以嗩吶披紅,鞭炮迎道,來娶你。」

船舷側,雲止憑欄遠眺,望得出神。

為何要救他呢?她雲中君如此一個精於算計之人,又如何會去做什麼無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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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大人要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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