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入戲漸深
轉瞬便是臘月二十三,宮中的年味愈來愈濃,按例帝后將於這日於坤寧宮中祭灶。一乾奴才忙將了一整日,於明間設供案,安神牌,備香燭,置供品,到了晚些的時候,開始在鍋灶中殺牲煮肉以備祭祀之用。
安德三領著小信子進了東暖閣,打千兒行禮后,道:「皇後主子,這盛京內務府進貢的麥芽糖撥下來了,皇上囑咐內務府全數送到咱宮裡頭兒,連太皇太后那兒都沒有呢!」
朱顏正自呆坐在暖炕上愣神,聞言木訥瞟了小信子手上的貢品一眼,漠然應了一聲,「本宮不愛吃糖,你們把它分了吧。」
安德三和小信子錯愕地對視一眼。安德三小心翼翼道:「皇後主子,這貢品本是用來祭灶神的,奴才們不敢造次。皇上聽奴才提及主子近日食慾欠佳氣虛倦怠,便准了奴才先取了些微給主子服用,這東西健胃消食,最適合主子了。主子往年都喜愛得很呢,您看您今兒早膳也沒用些什麼,不如讓奴才伺候您用些,可好?」
朱顏眸中的怔愣一閃而過,「謝謝,你有心了,那便用些吧。」
「嗻!」安德三聞言面露喜色,揮手讓小信子呈上。
入口淡淡的香甜似乎化去了一絲苦澀。朱顏一隻手籠著手爐,一隻手輕輕撥弄著嬌黃瓷碗中濃稠的麥芽糖,眉頭緊鎖。
安德三暗自察言觀色,使了個眼色示意小信子退下,透著窗紙往外觀望一番,壓低了聲音:「奴才見主子近日越發悶悶不樂了,可是為了……瓜爾佳氏一事兒?」
朱顏拿著瓷勺的手一滯,低眉道:「你倒是會察言觀色。」
安德三腰身彎得更低了,「奴才是擔心主子的身子。」
朱顏擱下瓷碗,回頭定定望住安德三,「我……本宮知道你是個明白人,有些事情或許能瞞得過旁人,但未必瞞得過你。」安德三若非聰明人,又怎能夠在如此年紀便當上了坤寧宮總管太監?他的能力當不遜色於梁九功。
安德三道:「奴才不過懂得則個旁門左道,與皇後主子您的聰慧相比那可差遠嘍!不瞞主子,奴才覺著打從您誕下二阿哥之後變了許多。」
朱顏腦門一跳,垂下眼帘,「是嗎?人總是要經事兒才能醒悟。」
安德三笑道:「皇後主子說得在理兒。主子若像以往般過於仁慈,總是會受人欺凌的。後宮多帶刺兒之花,主子若不懂些掌管百花之道難免落得滿身是刺兒。」
朱顏淡然勾唇:「你想說什麼呢?」
安德三訕訕笑了笑,正色道:「奴才斗膽,敢問主子為何放了那真正的黑手?」
朱顏眸光一亮,斂了笑意,「你怎知那瓜爾佳氏就不是真正害本宮之人了?」
安德三道:「明面兒上小順子的遺物以及承乾宮中搜出的鉤吻花都無不指向了瓜爾佳氏,但奴才始終覺著事有蹊蹺。」
朱顏暗暗端詳著安德三,沉吟片刻,終於緩緩說道:「你是個可信之人,本宮也就不瞞你了。你想的沒錯,瓜爾佳氏的確不是害本宮之人。你想,假若瓜爾佳氏是兇手,那小順子曾是她最是寵信之人,小順子又怎會事先料想到會遭她滅口?退一步講,就算小順子料到自己會被滅口,那他又怎知自己會被推到井裡?他不會預測到自己會怎麼死,安德三,你說……他怎會事先準備好綉著字的手帕而不是用毛筆寫的紙張?」
安德三微微怔忡,忽地眼睛一亮,「因為用毛筆寫的紙張會泡爛在井水裡!」
朱顏冷冷勾唇,「沒錯。那樣的話,小順子豈不白死了?」
安德三神色一凜,「如此說來,那人是想嫁禍於瓜爾佳氏。真是陰險狠毒啊!當時最得聖意的莫過於主子您和還是忠妃的瓜爾佳氏,那人想著既能毒死了您又能把您的死扣在了瓜爾佳氏頭上,可謂是一箭雙鵰!」
朱顏低著頭把玩著手爐邊精緻的細紋,眉目清淡如畫。恍惚間,不由想到生產承祜的過程,內心翻江倒海了好一會,才能平靜嘟囔道:「什麼叫做人算不如天算,我也算是深有體會了。老天一發起神經來,男人都可以生小孩。」如此荒誕,叫他怎麼相信眼前一切不是個夢?
安德三聽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撓了撓耳朵,好在最後一句也沒怎麼聽清,「皇後主子?」
「啊,」朱顏回過神來,緩緩盪開一抹溫婉笑靨,「你說什麼?」
安德三道:「奴才有一事兒想不明白。」
「你說。」
「主子明知並非瓜爾佳氏害您,卻又為何……」
空氣凝了凝。半晌后,朱顏終是輕幽幽嘆了口氣,「由死人擔了這莫須有的罪名實在是昧了良心。但是……也實屬無奈,瓜爾佳氏已經死了,死了便一了百了,活人的一切從此便與她無關了,好在咱們如何對她,她也是感受不到任何痛楚的。那人本想藉機除掉她,卻不想是多此一舉了,鰲拜謀逆,瓜爾佳一族勢必難逃干係,皇上對瓜爾佳氏本無真心,廢了她那是遲早的事情。再者說來,自古皇帝無不厭惡後宮明爭暗鬥,你以為皇上會放多少心思在後宮上?前朝的政事都忙不過來,後宮的事兒自然是能快點了結便快點了結,反正他對瓜爾佳氏也是動了殺心,就算他心裡有些什麼疑問他也會放之任之,既然瓜爾佳氏必死無疑,那麼本宮也就順勢而行了——成全了皇上以名正言順的理由殺了瓜爾佳氏,而非單純為了鰲拜而遷怒於她以落得個薄情君王之名。」
安德三臉色不意間流露出了欽佩之色,說話間愈加地恭敬從順:「皇後主子果真深明聖意,奴才望塵莫及。只是這樣一來豈非便宜了那黑心的賤人?」
朱顏深深吸了口氣,悠遠的眸光透過窗檯的縫隙落在了遠處的紅牆金瓦上,「你以為當時本宮將內里玄機道破就能揪出真正的兇手嗎?她如此城府又怎會想不到全身而退的法子?本宮為什麼要打草驚蛇?讓她有了警覺之心還怎麼揪出這條狐狸的尾巴?」好歹他如今也是以赫舍里的身體「活著」,怎麼著也得替她報仇不是?
安德三道:「皇後主子聖明!」
朱顏內心止不住又罵了聲娘,暗忖道:這後宮女人的鬥爭比驗屍破案還複雜得多!女人就是他媽的麻煩,還是死人可愛些!嘴上兀自掛著副溫笑的皇后嘴臉:「那鉤吻花的來源你繼續暗中查著,另外,查查看除了宮蓮都有哪些人經手了血燕桂圓紅棗羹,本宮要知道究竟是誰在羹里投毒。」
安德三回道:「嗻!奴才一直在悄悄兒地盯著呢,只是奇了怪了,愣是什麼也查不到。」
「不急,咱們慢慢來。」
「嗻!還有,主子的吃食雖說都是小廚房掌管,但是血燕桂圓紅棗羹是皇上賞賜的,自然會比一般食材更為上心些,素來都是宮蓮看管,就是火候也是她守著的,鮮少有旁人插手。咱們宮裡頭……怕是早已有了內賊。」
朱顏自然聽得出安德三話中之意,只覺鬢邊一疼,「但願是你我多心了,咱們多留個心眼就是。」
「皇後主子請放心,奴才絕不放過那背信棄主的小人!」
「唔,」朱顏換了個坐姿,托腮想了想,「你可擅長丹青?」
安德三不解道:「奴才略懂些皮毛,主子可是要吩咐奴才畫些什麼?」
「本宮過些日子便……出月了,總不能不見後宮那些人。只是……」眸光一轉,「你也知道本宮記憶出了些問題,不大記得以前的人事兒了,回頭得空你照她們的模樣畫些肖像給本宮瞧瞧,免得到時見了面平添尷尬。」
安德三彎腰打了個千兒,「奴才明白。皇後主子,除了各宮主位還需要畫些誰的畫像嗎?」
朱顏略一沉吟,道:「還有皇上身邊兒得臉的親貴和朝臣。總之必要的你便畫來,你看著辦就是了。」
「嗻!」
主僕二人對話才告一段落,外間便傳來皇帝駕到的擊掌聲。朱顏放下手中暖爐,掛上抹淡然而疏遠的淺笑迎了聖駕,玄燁今日面色倒是不錯,身上多少沾了些許年味兒,「皇后今日氣色瞧著好了不少,還算太醫院那班奴才有些本事兒,朕遲些定會好好兒獎賞他們。」
朱顏不著痕迹避開了玄燁的手,柔順道:「安德三對妾更是盡心儘力。」
安德三聞言面色一喜,腰身彎低了幾許,「皇後主子哪兒的話,做奴才的就是要盡心儘力伺候好主子,這是奴才的分內之事,主子好奴才方能安心。」
「嗯,」玄燁笑言,「你這奴才倒是當得有模有樣的,回頭自去內務府領賞去!」
安德三一個扎跪,「奴才謝皇上恩典!謝皇后恩典!」
玄燁牽起朱顏的手,端詳著已然拆開紗布結痂的傷口,凝眉道:「好在傷口不深,如今也不是暑熱天氣,不然還真怕會化膿。你呀你,朕沒想過你也會做這糊塗事兒!」
朱顏借欠身行禮之機抽回手,低眉順目道:「是妾的不是,讓皇上擔心了。」
「朕可不是擔心死了么?以後可不許傷害自己了!」
朱顏耐著性子點頭道:「是,妾記住了。」
玄燁凝著朱顏,道:「朕險些忘了你這宮裡頭如今還缺了一掌事兒的大宮女,安德三雖說伺候得好,但你也不能缺了一得力的貼身宮女不是?如何,可有看中的人兒?不管是哪宮的,朕都替你討來。」
朱顏笑著回道:「倒也無需如此麻煩,皇上覺得宮蓮如何?雖說年紀是小了點兒,可是為人十分穩妥恬靜,做事也能幹利練,還是妾的陪嫁丫頭,忠心不二,妾覺著可以讓她歷練歷練。」
「宮蓮?」玄燁略略想了想,「看著倒還算可以,但是年紀確實是小了些,各宮掌事兒還從未有如此年紀的,怕是未有資歷得以勝任。不過既然你屬意,只要合你的心朕自是不會阻攔,便讓她先擔著,若是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隨時換人也是輕易的事兒。」
「是,妾聽皇上的。」
玄燁望著朱顏,笑意上達了眼底深處,須臾似嘆似問:「你……可是原諒朕了?」
朱顏聞言反射性一怔,對上玄燁深沉的眼神,心裡明白玄燁這話是什麼意思,心思如光般流轉,緩緩起身深深行下一禮,啟齒時已是萬般的恭順:「妾不敢,妾之前因病心緒不寧,在皇上面前胡言亂語,實在是失德失儀了,實非妾本意,還請皇上降罪。」
玄燁未料到朱顏會是這種態度,也是一怔,深深凝視朱顏屬於赫舍里的端秀容顏,心裡自發升起一股說不出的異樣感覺,下意識上前扶起朱顏,卻又一次被巧妙避開雙手,眼中露出一抹尷尬之色,半晌才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語聲里滲入了幾許困惑與無奈:「皇后何罪之有?是朕對不住你和承祜。所幸如今瓜爾佳氏已然伏法,否則朕從今而後當真無顏面對你們母子了。」
提及瓜爾佳氏,朱顏眼神一淡,「皇上言重了。」
玄燁微一沉默,雙眼始終不離朱顏面上,「怎不見承祜?聽奴才們說他近日哭鬧得厲害,傳太醫看過了嗎?可是哪兒不舒坦?」
朱顏一聽二阿哥的名字,內心難免一陣顫動,險些連聲音都變了調:「嬰兒偶有哭鬧實屬正常,乳母們照顧得甚好,皇上不必擔憂。」
玄燁道:「如此朕便寬心了,」轉而對安德三道,「傳乳母,把二阿哥抱過來給朕瞅瞅,幾天不見,朕還真是想念他。」安德三領命而去。
朱顏眉頭頓時皺得死緊,卻還得裝出一副欣喜的模樣,「皇上這般疼愛二阿哥,將來可別把他寵壞了。」
玄燁哈哈笑道:「承祜是咱們的兒子,無論是像朕還是像你,將來都必定大有出息,又怎會學壞?」
一聽「咱們的兒子」,朱顏胃裡一陣翻滾,臉上愣是硬生生擠出一抹慈母的笑靨,垂首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一會子的功夫,乳母抱著承祜便進了寢宮中行禮見過帝后。嬰兒剛一進門就哇哇地啼哭起來,玄燁從乳母手中接過,笨拙地搖晃著哄騙,「承祜乖,阿瑪抱抱,」不久后啼哭聲有增無減,「怎麼回事兒?好端端的哭成這樣還能算是沒事嗎?」
乳母慌忙從玄燁手中接過承祜,「是奴才無用,二阿哥近日不知怎的不願喝奶,母子連心,太醫瞧過說小阿哥可能是思念皇後娘娘,未足月時最好是交由娘娘親自撫育的好,只是娘娘鳳體欠安,不便照顧二阿哥。」
朱顏額頭隱隱傳來陣陣抽疼,遠遠看著承祜像極了赫舍里的嬌嫩容貌,內心的感覺又豈是旁人所能了解?
玄燁端詳著朱顏,「卻是如此。皇後身子薄弱的確經不起二阿哥的哭鬧。只是二阿哥未能進食又如何能好?若是餓壞了你們這些個奴才……」
朱顏終是回神,恰巧聽到玄燁的話尾,忙打斷他的話:「未能盡得母親的責任是妾的不是,奴才們都盡了全力,皇上怪罪於她們又有何用?」躊躇著,到底是內心掙扎著,走到乳母面前,「來,給本宮。」說也奇妙,承祜一落入朱顏懷裡還真是漸漸止住了哭聲,只睜大了雙清澈無辜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動著。
玄燁見狀笑逐顏開:「你們瞧瞧,這小子這麼小就懂得認人了,可謂是鬼靈精一個!母子連心之說當真半點兒不假,芳兒你看,他還直盯著你看呢!」
懷抱柔軟如潤玉般的小生命,朱顏強行遏制住內心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情感,指尖微微顫動著,臉上仍舊艱難地維持著慈母的笑容,「皇上,二阿哥還小,眼睛還未能視物呢。」
「是嗎?」玄燁逗弄著承祜粉嫩的小臉,眼中全是寵溺之色,如同孩子般歡樂的模樣落在朱顏眼中,彷彿觸動了他心尖的一處柔軟,「竟還有這一說?」
此時梁九功進門稟報:「皇上、娘娘,吉時已到,還請主子移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