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疑是故人

第18章 疑是故人

初春的天氣依然寒意透骨,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斷斷續續,偶有日頭冒出,卻融不了深厚的積雪。坤寧宮中的松柏長得甚為挺拔青翠,結著長長而尖細的冰凌,偶爾被日光一照,熠熠發光。寢宮玄關入口處左右兩邊各置放著玄燁新賜的同人高琺琅瓷瓶,小宮女正往裡插著從坤寧宮小梅園中新折的紅梅枝,暗香盈動。

朱顏睡眼朦朧端坐在紫檀木梳妝台前任由宮蓮擺布,宮蓮手中月牙梳落下,朱顏頸脖下的燕尾已然成型,「皇後主子,今兒是正月十三了,咱們二阿哥滿月了,奴才聽說皇上早早兒就讓欽天監擇一吉日,說是要把二阿哥的滿月宴大辦特辦呢!可見皇上有多喜歡二阿哥,咱們二阿哥又是嫡子,將來啊……」

朱顏抬手示意宮蓮不要往下說,宮蓮一怔,倒也即時心領神會,自金玉匣中取了玳瑁嵌珠寶花蝶護甲,轉了話題:「主子許久不見各宮主位,別是生疏了。」

朱顏皺眉瞪著已套進右手三指上那金燦燦的指甲套,嫌惡地撇撇嘴。宮蓮小心問道:「主子不喜歡這護甲?那奴才換一副。」

朱顏強顏笑道:「不用了,只是許久不戴有些不慣罷了。」說著晃了晃緊得生疼的頭皮,發上的珠翠霎時叮噹作響,不由得小聲嘀咕,「不就見幾個小老婆嘛,需不需要整得跟殭屍似的……」

左手護甲方套好,帘子外已傳來安德三的聲音:「皇後主子,各宮主子們都到齊了。」

「嗯,平貴人有來嗎?」

安德三回道:「平貴人是來的最早的,奴才看貴人的樣子很是挂念主子您呢!」

朱顏心中揪緊,「本宮也挂念……她。」平貴人會是林夕夕嗎?會嗎?

宮棠端了紅木食盒進來,道:「皇後主子,這是頤常在孝敬您的蓮子糕,說是親自做的呢,聽聞頤常在手藝甚好,還熱著呢!聞著香得很,主子要嘗嘗嗎?」

安德三道:「喲!這頤常在還真是有孝心,知道咱們主子愛吃蓮子糕。」

朱顏瞟了安德三一眼,撫了撫頭上笨重的鳳鈿,曼聲道:「難為頤常在有這份心了,給殿中各嬪妃都呈上一些吧,讓她們也嘗嘗鮮。」宮棠應聲端著食盒又退了下去。

坤寧宮正殿之中各嬪妃已一一按照位份高低入座,位份最高的慧妃位於左一,右一便是昭嬪了,榮貴人於昭嬪側座,次之為平貴人,慧妃左側為敏貴人、藍常在、頤常在,人數並不多,未有冊封的庶妃及其他待年宮中尚無名分的妃子則無向中宮晨昏定省的資格。

朱顏在眾奴才的伺候下頭昏眼花地落座皇后寶座上,指尖不意間觸碰到那鍍金的冰涼,心裡也跟著涼了涼。勻勻深吸了口氣,他抬起臉時已是赫舍里那屬於皇后的端莊高貴笑靨。

眾嬪妃同時離座行禮,霎時滿室香風旖旎:「皇後娘娘萬福金安,願娘娘鳳體康健,萬福金安。」

朱顏心裡膈應著,嘴上卻只能盈盈帶笑,努力把清宮劇的腔調活生生地演出來:「妹妹們都快請起吧!」兩眼迅速在人群中搜尋著,終於在看到平貴人時硬生生僵住了笑臉——那確實是林夕夕的臉啊!

眾嬪妃都謝了恩起了身回了座,唯獨平貴人蹲著身子杵在原地迎著朱顏複雜的目光,眼裡噙了淚花,哽咽道:「妹妹可算是見著姐姐了!姐姐不知道,這麼些日子天天見不著姐姐,我心裡的這份滋味兒!姐姐的鳳體可終於好全了么?」

愣愣地盯著平貴人梨花帶雨嬌俏可人的臉面,心裡琢磨著該如何試探平貴人,轉念間有些恍惚道:「本宮這不是好端端地坐在這了么?看把你傷心的,還不快把眼淚擦擦起身坐著!宮蓮,去扶平貴人起來。」

「謝皇後娘娘。」平貴人破涕而笑,起身回座時觸碰到藍常在冷冷睇著她的漠然眼神,不屑地撇撇嘴角。

慧妃怯怯地開口,眉目極為柔順清秀,說話軟聲軟語,身上一襲天青斗篷襯得她愈加的嬌弱可人,急忙解下斗篷交於身旁宮女,行禮如儀,宛若驚弓之鳥:「許久不得見皇後娘娘,娘娘清瘦了不少,這些天來娘娘受苦了,妾也未能為娘娘做些什麼,所幸娘娘如今鳳體已安康,妾便安心了。」

朱顏收回研究平貴人的眼神,望向慧妃,微笑道:「有勞妹妹惦記著,多日不見慧妃,你的身子也是慣來單薄的,眼下雖是過了年關可天兒還是冷得很,你自個兒可得注意著些許。」

慧妃莞爾笑道:「是,謝皇後娘娘關心。」

昭嬪兩手攏在白絨手焐子之中,高聳的發雲之際遍插珠翠,一支金燦燦的寒鴉銜珠垂墜著五采玉流蘇,尖細的臉施著濃艷的胭脂,厚厚的脂粉堆砌著她出色絕美的容顏,艷若桃李芳菲,如畫像上一般,長眉入鬢,杏眼若星,以細長的鳳梢將一雙圓眼拉長成了眼角微微上翹的鳳眼,鳳梢之上是極其奪目的殷紅眼妝,如水般光華流動,在座無人能及其艷麗,年紀在十八九歲,比玄燁要長上兩三歲,也是後宮里最年長的妃嬪了,但見她杏目流轉之間彷彿秋水蕩漾,偶爾發出忍住壓低了的咳嗽聲,每咳一聲發上的流蘇便跟著顫抖。

朱顏轉頭看昭嬪,倏然間竟為其美艷出了出神,竟比畫像還要美上許多,頓生憐愛之心,緩了緩才柔聲道:「昭嬪病了么?」

昭嬪清了清喉頭,言語形態之間滿是無謂慵懶,卻無一絲恃寵而驕的姿態,只懶懶回道:「太醫說是偶感風寒,小病罷了,再服幾貼葯就好,左右死不了,娘娘無需上心。」言畢又掩袖接連咳個不停。

朱顏有趣地細細打量起昭嬪,向來後宮最忌諱的無非就是跟「死」字沾上邊兒,只這昭嬪隨隨意意便說出了口,也沒有嬪妃有何異樣表情,看來她平日就是這種似乎萬事皆無謂的姿態了,這在禮制森嚴的後宮之中倒還真是難得。.

「咳得這麼嚴重還不當回事兒呢?風寒一病可大可小,也得好好治著,咳嗽最怕的就是以後有……」朱顏吞了吞口水把「慢性氣管炎」咽了回去,「病根兒。」

昭嬪伸手接過身旁的掌事宮女未艾遞上的熱茶,潤了潤喉,慢慢的臉上的潮紅才退了下去,「皇後娘娘當真無需擔心,這兩天已經好多了……咳咳……」

朱顏皺眉,「太醫可有開止咳祛痰的葯?」

未艾順著昭嬪的後背,忽地小聲道:「回皇後娘娘,太醫開的葯昭主子只喝了兩貼,剩餘的便嫌苦了,是怎麼也不肯喝,奴才斗膽請皇後娘娘勸勸昭主子,不喝葯病又怎麼能好呢!皇後娘娘您不知,那晚昭主子突然聽聞皇後娘娘病勢加重,心急之下匆匆前往寶華殿為娘娘您誦經祈福,恰逢那晚風大雪大,奴才們是怎麼勸也勸不住昭主子,昭主子說定要那晚前去才能請得神明及時護佑皇後娘娘,只是昭主子體弱畏寒,第二日便發熱病倒了。」

昭嬪低低喝道:「多嘴!」

未艾惶然低頭不語。

朱顏內心覺得好笑,臉上硬是做出一副極為感動之情,動容道:「昭嬪,這就是你不對了,本宮明白你待本宮的一片赤誠之心,只是本宮卻不得不說你了,自己的身體怎能當兒戲?回去后一定要遵照太醫的囑咐按時服藥,不喝葯不是自找罪受么?你的病是因本宮而起,如不儘早治好,你讓本宮於心何忍?」

平貴人道:「是啊,昭姐姐,有了病就得治不是?病從淺中醫的道理姐姐沒理由不知道,那黑漆漆的葯再苦那也是一會子的事兒,姐姐如若拖出了什麼大病那可就是一輩子的大事兒了!昭姐姐您說呢?」

慧妃在旁也小小聲附和道:「昭嬪這病應該拖了有個把月了吧?這一個月來本宮就沒見你的咳疾有所好轉,這天兒本就容易惹病,再加上這段時間皇後娘娘鳳體違和,你奉了太皇太后懿旨幫助本宮一同協理六宮諸多事宜,你比本宮能幹,能者多勞,許多事兒便落在了你頭上,這三兩下忙將起來又分了你養病的心,如今皇後娘娘已然安康,你卻要病倒了,這可如何是好?」

昭嬪抬手揉弄太陽穴,啞聲道:「謝皇後娘娘,慧妃及眾位妹妹的關心,咳疾向來是頑固之症,本就難好,總得熬些個時日,昨日皇上憐惜,已賜了蛇膽枇杷露,喝著便舒服了許多,這才停了那苦湯藥,這小病當真不勞眾姐妹憂心,姐妹們是來向皇後娘娘請安問好的,大伙兒就別再你一言我一語地揪著我的病不放了。」

一直悶聲不吭只顧低頭玩弄著手指上的玳瑁嵌米珠團壽指甲套的敏貴人忽然抬頭,面容嬌好的她身著一襲桃粉織錦褂,襯得面若凝脂,粉嫩動人,一雙細長的桃花眼更為其增色不少,顧盼之間是說不出的風流蘊藉,聲若鶯啼:「聽說皇上還特意吩咐李太醫專門負責昭姐姐的病呢!昭姐姐真得皇上寵愛,要換做是妾生病,皇上必定連聞都不帶聞的,看來前朝的事兒倒是半點兒也沒影響到皇上對姐姐的喜愛呢!」昭嬪鈕祜祿靈秀本是遏必隆嫡女,又是鰲拜義女。

昭嬪乾澀的唇瓣微微揚起,淡然道:「敏貴人這話就有欠思慮了,對於東西六宮,皇上向來是恩澤廣施,無分彼此,眾姐妹無不雨露均沾,同受皇恩。」

敏貴人妖嬈一笑,「昭姐姐說的是,咱們東西六宮又怎及中宮呢?皇上對皇後娘娘的心意才是最最令人艷羨的呢!」

朱顏腦門一脹,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絞盡腦汁才想起以前偶然看到的宮斗劇台詞,於是笑意盈盈道:「不論中宮還是東西六宮,眾姐妹同為皇上的女人,同樣身負著用心伺候皇上,為大清開枝散葉的責任,旁的什麼恩寵,榮華都只是一時的,庭院深深深幾許?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誰人又能保准自己在漫長的宮闈生涯中長寵不衰呢?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眾姐妹應當心中有數才是。」

眾嬪妃表情不一,卻都一同起身行禮,「謝皇後娘娘教誨,妾等銘感不忘。」

「平身入座吧,姐妹們無需如此拘禮。」

「謝皇後娘娘。」

各嬪妃再次入座后,奉茶宮女陸續上了茶,頓時沁人心脾的茶香幽幽蕩漾在空氣中,增了不少的暖意。

平貴人最先端起茶杯灌了幾口,末了咯咯笑道:「真香!聞之令人心清,喝之令人心暖,玥兒最愛喝姐姐宮裡的茶了!姐姐,皇上又賜了您什麼好茶啦?」

藍常在掀開茶蓋就著杯口輕輕沾濕了舌尖,冷冷道:「上好的金鑲玉,以玉泉山之水泡之。平貴人,每年皇後娘娘不是將皇上賞賜的一大半都轉賜與您么?怎麼貴人像是還沒喝過似的。」

眾嬪妃聞言皆掩袖偷笑,敏貴人更是撲哧笑出了聲兒,平貴人面上掛不住,卻礙於中宮在座不敢發作,一張俏臉漲得通紅。

慧妃見狀搶先開口,怯軟的嗓音卻無法讓人想到她身在妃位,「平貴人向來對皇後娘娘敬愛有加,必定是不舍食用皇後娘娘賞賜之物,把所有娘娘賞賜之物都珍藏起來不曾用過吧?」

平貴人聞言臉色這才好看了些許,終究在中宮面前也不敢造次,只悶著聲不悅道:「還是慧妃姐姐明白妾的心,不像有些人,明明出身低賤,位份低下卻沒半點兒自知之明,只會曲解人意,出口傷人,好沒規矩!豈不是沒人教養的東西?」

慧妃面色變了變,偷覷了眼借低頭飲茶隱去面上煩悶之色的朱顏,著急對平貴人使著眼色。

藍常在依然面無波動,神情冷漠,「妾在母家本是嫡出,妾的許多妹妹卻是庶出,妾的阿瑪只曾把調教之心放在嫡出的兄弟姐妹身上,那些庶出的確是不聞不問,如此自然學不得規矩,也算不上教養了,妾時常覺得她們可憐得很,但嫡庶有別,妾綿薄之力也做不得什麼,所謂人各有命大致便是如此吧。」

平貴人本就是赫舍里氏庶出之女,此話一出,她不由得惱羞成怒,重重擱下茶盅,茶盅一歪,溫熱的茶水剎那濺出,幾乎全都灑在了旁邊的蓮子糕里。

朱顏看著眼前精彩的好戲,竟覺有些有趣。這些後宮的女子,除了和林夕夕長得一模一樣的平貴人,他最感興趣的就是藍常在了——一個「雙面人」,古怪而又神秘。心神一轉之際,頓覺四周氣氛更加微妙,心知只看好戲再不出聲兒她這皇後娘娘就要失職了,於是假咳一聲,揚聲笑道:「瞧瞧,眾位妹妹都伶牙俐齒的,本宮想說話兒都插不上嘴呢!都快別說了,再說茶就該冷了,宮棠,平貴人的茶不小心灑了,還不快給她換一盞?」

伺候在朱顏身側的宮棠應聲而去,不一會兒端了盞新茶呈給平貴人,臨退下時眼神有意無意掃了平貴人一眼。

平貴人不著痕迹地斂下與宮棠對視的視線,勉強擠出一抹笑靨:「謝皇後娘娘,妾失禮了,還請娘娘恕罪。」

朱顏懷著失落的眼神鎖在平貴人面上,想搜尋些什麼卻慢慢斷定眼前的赫舍里流玥雖然有著一張林夕夕的臉,卻不是他所熟識的林夕夕,「本宮看平貴人方才吃了不少蓮子糕,如果喜歡,餘下的都讓宮棠送到你宮裡去。」

平貴人笑意柔和了許多,斜眼乜了乜藍常在,道:「謝姐姐厚愛,只是蓮子糕是姐姐最愛之物,妹妹又豈能奪人所愛?姐姐還是留著吃吧。」

一直在角落中默默無聞的頤常在開口:「皇後娘娘若是喜歡,妾往後天天給您做。」

「是了。」朱顏轉眼看向頤常在,見其相貌平平,無甚過人之處,淺笑道,「還沒謝過頤常在呢,蓮子糕甚是清爽可口,聽說還是妹妹你親手做的,這便更為難得了,實在是辛苦你了。」

頤常在露出諂媚之色,欣喜道,「妾不覺辛苦,能得皇後娘娘滿意是妾的榮幸。」

倏然,昭嬪的一陣劇烈猛咳奪去了眾人的矚目。朱顏凝眉,「昭嬪身子不適便早些回去歇著吧,從明日起暫且免了晨昏定省,靜心留在宮裡把病養好比什麼都重要。」

昭嬪被未艾扶著起身行跪安禮,喘著粗氣道:「是,謝皇後娘娘體恤。」

「嗯,趕緊去吧,安德三,著人即刻請李太醫前往咸福宮為昭嬪請脈。」

「嗻。」

昭嬪離去后,眾嬪妃默了默,朱顏微微挪動坐僵了的身子,笑得臉發酸,「沒什麼事兒的話,就都散了吧,路上冷,大家小心別染上風寒了,昭嬪病得辛苦,大家看在眼裡,都應好好保重身體。」

眾妃都恭謹應是。朱顏如坐針氈,心急著遠離這暗流潮湧動的是非場所,孰料才起身離座,平貴人身子忽然渾身一陣抖動,面色刷地慘白,雙手緊捂著下腹哀叫不已。

「痛!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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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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