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清宮皇后

第6章 清宮皇后

宮棠正捧著盛滿葯膳的黃瓷碗小心翼翼地望著朱顏,細聲道:「皇後主子,葯膳過會兒該涼了,您趁熱喝吧?」

朱顏靜靜躺在榻上,睜著雙眼瞪著頂上的明黃織金紗帳,手背上纏著紗布,紗布底下被銀釵刺傷的口子雖然早已結了痂,但仍舊一陣一陣地生疼。玄燁前腳剛走,他就徹底冷靜了下來,病雖才剛剛有了起色但腦子卻漸漸無比清晰,恢復了慣有的理智之後思緒一茬一茬地接蹤而至。

在那個噩夢中,月圓之夜,他最後的記憶僅停留在被幽夜胸前妖艷似赤練毒蛇的幽冥花纏住身體,血液不斷被吸走,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他一概不知。是夢是真,恍恍惚惚,他早已分不清楚。如果還在夢中,為什麼這麼長時間還沒辦法清醒,如果現在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那麼,他真的是被幽夜吸盡血液而死嗎?即便是死又怎會出現在清朝?最匪夷所思的是「活在」了一個小女孩的身體里,由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一晃變成了豆蔻年華的少女,最令人無法接受的是——生了孩子。這……腦神經猛地一抽疼,這一切根本就是毫無科學依據!平日自己忙於法學研究及工作,每有閑暇時就被林夕夕強逼著陪她看各種電視劇,尤其是看得他頭昏眼花的清宮劇,他每次都忍不住吐槽裡面不科學的狗血劇情,有一次還被她強迫著一起去參觀了一個神秘的清帝妃陵——據說是她的一個考古界朋友意外發現的一座墳墓,不知道什麼原因,從未對外公開過。後來不知道是電視劇看多了還是那妃陵真的有點邪門,離開妃陵的那天晚上起,無論白天黑夜,每當睡著,都會夢到一些清朝的人事物——就像現在——和從小到大一直會重複的那個同樣關於清朝的夢境不同,從那天起,他每天都會夢見不同的事情,就像真實生活中每天都在進行的日常。

以前,他能分得清夢境和現實,從未像現在這般懷疑過人生的真假界限。

他依然堅信眼前一切都是夢境,可是,有這麼真實到可怕的夢境?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麼幽夜彷彿是沖著他而來,雖然自己對他沒有絲毫記憶,更不曾認識他,但卻隱隱約約有種莫名的熟悉感,這又是為什麼?幽夜說的話還在耳邊迴響——幽冥花開,靈魂歸來,歡迎回到前生。難道真有所謂的前生後世?如果真是這麼邪乎,當真應驗了一句話:萬事皆有可能。

從現在的情況看,朝代是清朝絕對錯不了,自己是皇后也是事實,但是不知當朝皇帝是誰,自己又是歷史上哪個皇后。從今以後,如果永遠都醒不了,他是不是會如同過現實人生一般,死在了這個荒誕的夢裡……

「皇後主子?主子……皇上臨走前特意囑咐奴才定要伺候您服下這葯膳,您……」宮棠已顯焦急的聲音打斷了朱顏複雜的思緒。

朱顏伸手揉揉抽疼的太陽穴,微微翕唇:「放在旁邊,我等會自己喝。」

宮棠語氣緩了緩:「回主子,皇上囑咐了奴才伺候您喝。」

朱顏凝了凝神,掙扎著想坐起來,沒想到身子剛剛一動下身便傳來襲襲痛覺,不免厭惡地悶哼了一聲。宮棠忙撩起了帳子,攙起這具孱弱的病軀,墊高枕子后忙又退後一步端了葯膳侍立在旁,睜著一對圓鼓鼓的眼珠子擔憂地看著她的主子。

喉頭一癢,咽喉處咳出幾聲,朱顏端過葯碗,邊喝邊尋思著到底是清朝哪個天子,竟對自己的皇后疼惜如此。病的這些時間,他隱隱約約總能感受到皇帝的存在,他退熱時,皇帝欣喜若狂,他迷糊時,皇帝哽咽難言。

他對整個中國的歷史其實只是知道個大概,從夏朝到大清的朝代更替他倒是能很順溜地背出來,但是如果深入到哪朝哪代那些什麼細枝末節的那就可以說是一無所知了。不過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中國的最後一個封建王朝是最為人們所熟知的,他就算對歷史再怎麼不了解,對清朝卻也不陌生——說來也可笑,這份熟悉,大多是源於一個夢,一個從小到大便不斷重複的夢。清朝後宮女人戲他自然是不喜歡的,只是林夕夕卻喜歡得很,被她逼著逼著,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看了許多,但是電視劇畢竟旨在娛樂大眾,許多作品並不具備歷史的真實性,況且真正的事實只存在於過往歷史之中,後人再怎麼深究也永遠無法完完全全毫無差錯地還原歷史真貌。更何況,他一直堅信自己之所以會經常做那個夢,完完全全的因為電視劇看多了,記憶深刻植入他過分發達的腦細胞之中。至於後來參觀清帝妃陵之後出現的那些夢境,他也統統歸結於電視劇看多了的緣故。那麼,他該相信清宮劇嗎?但是如果不相信他又能怎麼做?腦子又飛快轉了一圈,朱顏最終咬咬牙,暗暗道:反正是夢,天馬行空,夢裡即便年復一年,現實中說不定才過了半夜,總有一天會醒的,走一步是一步吧!

朱顏剛放下明黃瓷碗,外間玄關處門帘外傳來太監獨有的尖細嗓子,只是怕擾了皇后歇息而刻意壓低了嗓音:「皇後主子起了嗎?安德三有事兒稟報。」

宮棠詢問的眼神看向朱顏,朱顏愣了愣,低頭看了看自己嬌小的身軀,心理暗示自己就是皇后,默念了幾遍才啟齒:「……什麼事兒?說吧。」

安德三聽到皇后的聲音這才拔高了聲調:「回皇後主子,適才乾清宮梁公公差人傳話……無果歿了。」

無果?朱顏蹙起兩道本屬於赫舍里氏的彎彎細眉,定了定心神,胸口猛地一痛,竟想起在那個夢裡,自己的魂魄迷迷離離飄飄蕩蕩在一片霧蒙蒙的血色世界里,最後彷彿有某種極其強大的神秘力量狠狠吸走了他的靈魂,等到有些微意識的時候他突然醒了——出現在了清朝,迷迷糊糊之中一直飄蕩在當時正面臨難產的赫舍里上空,親眼目睹了赫舍里如何難產又如何中毒死去的過程。等到無果指尖感受不到赫舍里鼻息的時候,冥冥中那股神秘的力量將他的魂魄吸進了赫舍里死去之後的身體。後來在醒之前發生了什麼,除了生子的刻骨劇痛,他其實什麼也不知道。

一旁的宮棠乍聽之下,頓時哭成了淚人。雖說與宮蓮宮棠不同,無果不是赫舍里的家生丫頭,但是無果很得赫舍里的心,赫舍里生前很信賴無果,待無果的情分已不僅僅是主對仆那般簡單。宮棠見朱顏呆著不言不語,還以為是傷心過度,哽咽勸道:「皇後主子,奴才知道您傷心,可是您身子還這般虛著,可千萬要保重鳳體啊!」

朱顏回神,心知這無果的死絕與自己脫不了干係。但是怎麼好端端就死了呢?難產那日還發生什麼事了?不由關切問道:「怎麼死的?」

「回皇後主子,內務府海大人已查明,無果是累並凍死的。無果命薄,受不住板著之罰,還請主子您節哀。」

「板著之罰?」朱顏喃喃念道,腦中漸漸清晰浮現了一個場景——高高朱紅宮牆之下,一道極其熟悉的纖弱背影面向北方立定,彎腰伸出雙臂來,用手扳住兩腳。腦中清晰傳達給他的信息讓他明白了那便是板著之罰——後宮懲罰宮人的刑罰,受罰之時,不許身體彎曲,如若是夏日受罰則受罰時辰是正午時分,太陽最毒辣之時,如果是冬日則需得入夜時分,且一直要持續一個時辰,即兩個小時左右,一般情況是受罰宮女必定頭暈目眩,僵仆卧地,如果主子不開恩,成心要她死,天天讓受罰,不出四日,最終只能嘔吐成疾,直至殞命。中暑而死的,凍死的大有人在,思及此,他猝然心驚:「她犯了什麼錯兒要受罰?」

宮棠胡亂抹去淚水,將那日無果犯下的「錯」一五一十說給朱顏聽。

朱顏內心一瞬間涼了大半截,心下明白無果一點錯也沒有,她探鼻息時真正的赫舍里確實已經死去,而後來緊接著「醒來」的是自己,如此看來,無果的死確是因為自己。朱顏心中一亂,急道:「她的屍身現在哪裡?我去看看。」

宮棠一呆,驚道:「主子不可!且不說主子如今還未出月不宜出外,以主子的金貴之軀又怎可沾染不幹凈的東西?主子待姑姑這般情深意重姑姑泉下有知定會感恩戴德銘感於心,姑姑定然不希望主子您為她勞心勞神。」

朱顏默默。是了,他怎又忘記這是個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尊如一國之母的皇后又怎可越矩屈尊去探望一個犯了大錯的宮女,況且還是死人。帶了十分同情,他目光婉轉地轉向雕著鏤空芙蕖花案的檀木直欞吊搭式窗台上,薄薄的明紙上隱約可見外頭飄落的雪點黑影,他嘆了口氣,輕輕道:「把她的屍身好好安葬吧。」

帘子外安德三躊躇片刻,聲線低而悶:「回主子話,無果的屍骨已被拉到城外西郊的亂葬崗子埋了。」

朱顏一驚:「怎麼就葬亂葬崗了?」

安德三哀戚的語氣里滲入了幾分疑惑:「主子您是知道的,無果老家已沒什麼親人了,向來宮人們沒親人領回的屍首都是抬到亂葬崗子埋了的,」說著壓抑著嘆了口氣,「原本無果今年便可以放出宮了,當真是天意弄人。皇後主子,您身子還弱,莫要傷心了,回頭傷了身子皇上又該心疼了。」

案上的鎏金掐絲琺琅鑲玉方鼎上方裊裊飄蕩著白色煙氣,牡丹花的香味瀰漫了整個屋子。朱顏軟軟站起,攏緊了宮棠為他披上的大紅毛領滾邊披風,無神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安德三應了聲「嗻」后又被朱顏叫住,「主子?」

「你……」朱顏清冽眸光流轉,「去把彤史拿來。」如果他沒記錯的話,自漢唐起,皇宮之中便有專門的女官記載宮闈起居及內庭燕褻之事,有了彤史,他或許能知道很多東西。他本心存僥倖,想著或許過不了多久自己便能從這個噩夢醒來,回到現實,回到那個他所熟悉的生活圈子,繼續好好當法醫,而這裡的一切當真只是南柯一夢。但越來越強烈的預感告訴他——或許再也醒不了了。或許,這真的不是個夢,命運讓他來到這裡就不會輕易放他離去。往昔猶在眼前的二十八年現代生涯只怕會漸漸抹滅,或許往昔的一切才是如夢一場。然而往後的路好不好走,到底該怎麼走才能走得順暢些,又該如何才能克服「變性」的心理障礙,如何面對他「生下來」的孩子……

安德三沒敢多問什麼,再次領命而去。倒是宮棠生性活躍,向來口不遮攔:「皇後主子,您要那冊子做什麼?」

朱顏非常不習慣如今這幅病弱瘦小的皮囊,只覺扭扭捏捏好不彆扭,他是學法醫的,一直認為男人與女人沒多大不同,每次做醫學研究針對人體時也只當是在研究某一物種,與研究動物的感覺並無什麼不同。也曾對國外研究如何能讓男人代替女人生子一事不以為意,認為那是有違自然規律的愚昧行為。如今才深刻體會到什麼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事情不發生在自己身上是永遠無法真切領悟箇中滋味的。

「我這病了一場,總覺著有些事情記不大起來了,就想看一看。」他是朱顏不是赫舍里,赫舍里的所有他一概不知——即便有著模模糊糊,奇奇怪怪的熟悉之感,然而這種感覺就像是霧裡看花,摸不著看不清。如今的他就像是初生嬰兒,什麼都得重新開始,借病裝糊塗甚至裝瘋賣傻不失為明智之舉,還記得林夕夕說過這是穿越人士的通用伎倆——儘管他並不認為自己是所謂的穿越了——人們對時空的所知太少,以至於這樣的概念並不存在於他的世界觀之中。

這偌大深宮之中,不受寵倒也罷,尊寵如皇后一定是諸妃眼中刺痛的沙子。赫舍里的死背後隱藏著什麼?無果是否真是單純的死亡?這些都如飄渺雲霧。兇手能害赫舍里一次就必定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暗箭總是難防。然而,不管是夢非夢,他現在僅僅能做的就是——做一個演員,演繹好清宮皇后的角色——如若不然,最終只能落得個凄涼下場,等級森嚴如清朝,或許連無果的下場也不如。

他是一個極其要強的人,即便是在夢裡,也絕不容許自己失敗!

朱顏就隨口這麼一說,宮棠卻嚇得不輕,「主子當真記不得事兒了?奴才這就去傳御醫!」說完也不行跪安禮便欲往外而去。

朱顏忙出聲制止:「不必了,我……也就有些許想不起來罷了,」頓了頓,心裡低低咒罵了一聲,終究還是學著清宮劇拿捏起腔調來,「許都是些不重要的事兒,不礙事兒的,你別張揚,免得又驚擾了皇上和太皇太后。」

宮棠這才頓住身子,旋身正對朱顏,福身道:「是,奴才一時心急,失禮了,還請主子責罰。」

朱顏微微一笑,隨即被香鼎中濃烈的牡丹香嗆住,咳了好幾聲,擺手道:「沒事兒。這香味兒太過濃烈聞著悶得慌,麻煩你換一換吧。」

宮棠一聽這話冷不丁一愣,心想怎麼主子醒來后語氣變了喜好也變了,前幾日剛醒來時行徑更是怪異,太醫都說皇後有失心瘋的癥候,若非皇上嚴令禁止傳聞,後宮必定早已傳得沸沸揚揚。「皇後主子不是最喜愛這牡丹花香的么?這香里皇上特意著人加了一味安神藥材,您往昔最是喜歡,皇上還說這香最襯您了,說牡丹是國色是花中之王,您則母儀天下……」

朱顏清了清喉嚨打斷宮棠的話:「聞久了總是會膩味兒,還是撤了它吧。」

宮棠眸中亮光滴流一轉,低頭回道:「是。」遂去撤香了。

帘子外宮燈一晃,安德三的聲音不高不低傳了進來:「皇後主子,冊子來了。」

突然傳來的聲音嚇了朱顏一跳,他趕緊放下盤於炕上的雙腿,正襟危坐,清了清喉頭,揚聲道:「拿進來吧。」

「嗻。」

帘子掀開,剎那間一股子夜風摻著團團雪花湧入室內。朱顏被對流的冷風一吹,只覺冷得滲人,身子反射性縮了縮。宮棠撤了香走出門外趕忙吩咐了小宮女進閣中給暖爐添炭。

朱顏端坐墊著明黃氆氌炕墊的暖炕上,居高凝視安德三。安德三躬著腰身將冊子舉高齊眉,呈上彤史。

朱顏接過彤史時順帶打量了安德三一眼,只見他身量頎長,瘦弱得很,始終躬著身子只瞧見了半張臉,第一感覺便是蒼白清秀,少了男子的陽剛氣,多了一絲女子的陰柔,卻是十分的俊俏,看年紀也不過才二十五六左右。

「謝……」硬是把另一個「謝」字生澀吞回,朱顏略微琢磨了字眼,和顏悅色道:「你跪安吧。」

安德三打了個千兒,道:「嗻,奴才告退,還請主子多加惦念自個兒的身子,早些歇著。」

「嗯,」朱顏翻開彤史第一頁,忽又道,「你等等。」

安德三停住倒退行走的身子,「奴才在。」

「那個……皇上這些天可是在查……」如水秋波暗暗流轉,「我中毒一案?」

「回主子,皇上近日雖忙著懲治那逆賊鰲拜一黨,但仍時常心繫主子您的事兒,奴才聽說皇上已著內務府海大人督查此案,相信不日必定會水落石出還主子您一個公道,主子且放寬心。」

朱顏略略沉吟,問道「有什麼進展?」

安德三恭謹回道:「回主子,本已查到御藥房小順子那兒,只是那崽子不知何故失了蹤,案子這便擱下了。」

「哦?」失蹤么?朱顏內心笑了笑,面上卻無表情,「知道了,你下去吧。」

「嗻。」言畢躬身倒行而去,方掀開帘子宮蓮恰好正在玄關處,手裡端著吃食小碎步而進,「皇後主子起身啦?皇上命人送來一盅血燕桂圓紅棗羹,主子剛產下二阿哥,喝這羹湯最是補血了。」說著置了明黃瓷溫壺於紫檀雕龍鳳炕几上,轉身又去打開紅牆邊佇立的紫檀琉璃挑桿燈寶蓋,不知打哪兒捻了根細鐵絲挑了挑焉了的燈芯。一時間燈光亮堂了不少。

朱顏眉頭狠狠一皺,他最忌諱聽到「產子」二字,一聽心裡就不可遏止憋得慌。心生不悅地抬頭看著宮蓮發獃,如今他長著一張別人的臉,而眼前這個宮女卻長著一張自己的臉。雖然已無數次見過宮蓮,可是還是怎麼看怎麼怪,明明長著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清宮宮女,眼前的少女,明眸鋯齒,即便身著深褐宮裝,發無飾物也難掩天生的姿色——細細一看又覺得宮蓮眉目之間的明麗溫和是身為男子的朱顏所不具備的,更加奇怪的是,她的五官和輪廓和自己一模一樣,唯獨眼角沒有那顆墜淚痣,而如今自己所擁有的這張赫舍里的臉,眼角卻有著一顆墜淚痣,她和現實的自己,就好像是異卵雙生兄妹。不管是夢是真,遇到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異性——這種感覺真的特別怪異。

恍惚間,耳邊傳來宮蓮溫柔的叫喚,朱顏稍稍回神,移開了一直停留在宮蓮面上的視線,淡淡揚眉,倦道:「你也下去吧,有事我會請你們進來。」

宮蓮重又蓋好燈蓋,應聲行禮退下。

終得一人清靜了,真是久違的感覺,這些天耳邊儘是一片嘈雜,片刻不得安寧。這會子靜謐如花開,只有外邊偶爾呼呼悲鳴的風聲,倒更增了幾許寂靜。

眼睛停留在彤史密密麻麻的繁體字上,呼了一口長氣——冊子是以漢文記載而非滿文。雖說他本來就是滿族人,但滿文歷史過於久遠,別說看懂了,他就是見也沒見過。但好歹他也是正統滿洲正黃旗的後人,滿清遺留下來的某些習俗到底還是有所知曉。他緩緩看下去,首當映入眼帘的是——

康熙四年己巳。九月初八日,帝后大婚。一等公索尼孫女、領侍衛內大臣噶布拉之女赫舍里氏同日冊立為皇后,入主坤寧宮。帝後於東暖閣椒房合巹。

這兩行字一入眼朱顏便呆住了。康熙,竟是康熙!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千古一帝,林夕夕口中的多妻多子一生風流的「康渣渣」,他竟成了他的髮妻,他的元后——赫舍里氏。然而他對於赫舍里的一生並無半點知曉,究竟最終命運如何也是不得而知。這或許是幸運的,如果知道了自己的未來那就是等於沒有未來,人總是需要對未知的未來懷抱希望的。

內心莫名的湧起一股心酸糾疼,手微微顫抖著,一行一行細細往下看,驚覺四年來康熙帝對赫舍里的恩典賞賜源源不斷,簡直多如牛毛,更甚者幾乎夜夜留宿坤寧宮。看著冊子上密密麻麻重複的「上御坤寧宮留宿」,朱顏呆住了。這是彌足珍貴的帝王之愛啊……自古帝王無不風流,康熙帝能如此對待赫舍里,豈能不是真心?

當潤澤的手指翻到最後一頁時,朱顏的目光定住了——

康熙八年己酉。十二月十二日,卯時,皇後身子不爽,免諸妃請安,傳太醫院使孫之鼎診平安脈,曰時令所致氣虛,母子皆安。未時,皇后忽覺胸膈胸悶,至平貴人處,申時回,無恙。戌時,上御坤寧宮留宿。

十二月十三日,寅時,皇后育嫡長子,母子平安,上喜,甚愛之,賜二皇子名承祜,取承天祜佑之瑞意。

接下來再無記載。遲疑著合上冊子,朱顏陷入沉思。為何彤史上並未寫明皇后難產及中毒一事?究是認為此事不詳才未載入還是旁的什麼原因?

正想得入神,帘子外安德三的聲音又傳了進來:「稟皇後主子,梁公公差人傳話來了,現下太皇太后正在乾清宮呢,皇上今兒晚上就不過來了,囑咐主子早些用膳歇息。」

朱顏暗暗吁了口氣。看來普天之下能鎮得住康熙帝的就只有那位巾幗不讓鬚眉的孝庄文太皇太后了。康熙不來自然是最好,他可是巴不得從今而後都不要見到他,免得多生尷尬,「嗯,天兒冷,你也請早些睡覺……呃,就寢吧。」

帘子外躬身立著的安德三愣了愣,柔聲回道:「奴才謝過皇後主子關懷。今兒晚上本是小信子上夜,但皇上命奴才日後當夜夜守著主子,主子儘管安睡,有事兒叫奴才一聲兒。」

上夜?難道是整夜站在廊下受凍?朱顏凝眉,剛打算讓安德三免去守夜,忽然意識到在封建王朝奴才就是奴才,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主子讓做什麼就一定得從命,否則那可是抗旨的大罪,他們有幾顆頭也是不夠砍的。皇室人員向來過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貴日子,使喚下人那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他如今就是再不忍再同情也不能破了這所謂的規矩,以免惹人心生疑竇。

朱顏稍微斟酌,最終還是措辭說道:「倒是辛苦你了。外邊兒天寒地凍的,你還是到帘子裡邊兒守著吧,待會兒你讓人在寢宮門外暖爐邊兒上鋪上……」頓了頓,低聲嘟囔道,「那玩意兒叫啥來著?哦,對,氈墊子,往後夜間便睡那吧。」

安德三聞言眼圈頓時一紅,腳下一軟就跪下了,哽咽道:「皇後主子仁心仁德,奴才感激涕零!只是奴才不敢造次,奴才不冷,奴才還站這兒。」

迭聲的「奴才」讓朱顏內心極為不忍,卻只得佯裝不悅:「不必多說,就按我說的做便是。另外,宮蓮就別讓她來內間上夜了,往後也不需宮女陪我睡覺……呃……」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又耐住性子道,「不需你們侍寢。」怎麼說他的心理到底還是個男的,怎麼能天天晚上讓一個女人守著他睡!尤其是宮蓮那張臉,怎麼看怎麼……怪異。

安德三猶豫片刻,到底還是磕了頭謝了恩。朱顏蹙眉琢磨片刻,不知不覺便盤腿坐在暖炕上,托腮瞪著窗外雪花,凝眉糾結著後路該怎麼走,努力回想著平時林夕夕在他面前喋喋不休講述的各種清宮秘史,驀然,眼睛一亮,「小三兒!」

安德三錯愕望著朱顏不雅的坐姿,一接觸到他的眼神便慌忙壓低了頭,訥訥道:「皇後主子請吩咐。」

朱顏微笑道:「我記得宮中有專門負責教導後宮禮儀的宮女,是吧?」

安德三恭謹道:「是的,皇後主子。但凡秀女、宮女入宮都得需年長大宮女教引宮中禮儀,這是內宮規矩。」

朱顏道:「那……我剛入宮時呢?」

安德三回道:「皇後主子初入宮時是慈寧宮榮琳姑姑教導的,姑姑是太皇太后親自挑選的,是宮中的老人兒了,端莊而聰慧,闔宮除了蘇茉爾嬤嬤就只有她當得起為主子的教導之責了。」

朱顏若有所思,頷首,「眼下我……記憶受損,竟連宮裡的規矩也記不清了,這要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也只能讓榮琳再為我重溫一遍了。」

安德三隱在頂戴下的一張俊臉怔了怔,隨即轉為憂傷,嘆聲道:「皇後主子受苦了,奴才無用,不能為主子分擔苦痛。」

朱顏細細打量著安德三,隨之一嘆,「痛苦又豈是別人能分擔得了的?比起世上千萬人,我的苦是不值一提的。記憶不復存在便試著找回吧,麻煩你明天抽空去請榮琳來,如果可以的話以後讓她每天都來,直到我重新學會所有規矩禮儀為止。」

安德三遲疑道:「嗻,可是……主子如今身子還弱著,實在不宜每日勞累。」

朱顏心裡一揪,怎的,清宮禮儀是有多難學?強顏笑道:「不打緊的,我自有分寸。」

「嗻。」

當此時,宮中西暖閣清晰響起嬰兒洪亮的啼哭聲,一聲蓋過一聲,在死寂的夜裡竟是無比的擾人心境。

朱顏放下冊子,皺眉道:「大半夜的誰家的死孩子在那……」話沒說完,「啪」一下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對著安德三強顏歡笑道,「如此深夜,何來嬰兒啼哭聲兒?」

安德三笑回:「回皇後主子,這是二阿哥在鬧夜呢!也不知是不是嬤嬤的奶水不足不夠吃,奴才這就去看看,可要奴才抱來給您瞧瞧?」

朱顏身子一顫,內心倏然湧起一股子怪異的抗拒之感,不耐道:「不必了,我……累得很,這便睡下了,你讓嬤嬤快些哄孩子睡吧,別擾了眾人清夢。」

安德三面上又是一呆,內心總有種主子變了個人的錯覺。心裡暗想自從皇后醒了之後似乎不曾記起小阿哥,身為親娘的她竟連提也沒提過,真正是奇也怪哉。但心裡這麼想嘴上卻只能恭敬領命而去。

朱顏用力揉了揉兩邊太陽穴,睇著琉璃宮燈的吹簫引鳳畫案發起痴來。窗外風攪雪飛,嬰兒的哭鬧聲不絕於耳。轉眸望向腳下綉著大紅牡丹的錦緞鞋面,忽然意識到腳底正傳來隱隱的酸疼感,無法遏制地低低爆著粗口,嫌惡地一腳踢開馬蹄底,赤著腳慢慢走向鏡子。

再次看到這幅小女孩姣好的面容時,他下意識地閉了閉眼,對著鏡子撫平了深深皺起的兩道細眉。心徹底靜下來后,月圓之夜那幕場景生生又浮現在眼前,幽夜妖異的帶笑容顏剎那間如海水般洶湧而來。忽地,脖間動脈一抽疼,他驚而回神,眼中夾雜著不可置信,微抖著手拉下衣領——動脈處赫然是兩枚細細的紅斑!他腳下一軟,跌靠在牆面喘氣。手撫上脖子痛處——那是幽冥花吸食血液留下的痕迹還是人面鳥妖物啃噬的痕迹?這一切,到現在,他都恍恍惚惚,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幻……

空氣倏然驟冷,窗紙外忽地閃過一抹黑影。

朱顏惶然回首,卻只看到窗紙上白雪飄落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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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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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清宮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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