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風雲變(三)

第15章 ·風雲變(三)

晨曦佛去夜的碎片,興州城漸漸從睡夢中醒來,最早接受了陽光的洗禮,後園的石榴樹到了盛花期,綠葉之間綴滿了濃烈的火焰。

阿黃懶懶地躺在梧桐樹下打盹,聽到梅月嬋屋裡有動靜,仰起腦袋望了一眼,立刻站起身,使勁拉長四肢伸了個懶腰,抖了抖身上的毛髮,搖晃著尾巴一臉溫柔默默地注視著她。

林妙齡正在洗臉,梅月嬋吩咐梅君把幾盒點心和一盒蜂蜜放在正屋的桌子上。碧桃一如即往小嘴抺蜜似的,場面上的事,她比主人林妙齡更顯的得心應手。因為孩子的事,林妙齡對梅月嬋怨念難消,又礙於一家人的情分不便腦火,只好不上不下的揣著。沉臉不冷不熱地招呼了兩句,敷衍一下。

梅月嬋對這氣氛的彆扭心中有數,也理解林妙齡,短時間內讓二嫂卸下心結也的確牽強。關切地叮囑她多保養,順手指了指剛帶來的蜂蜜,不動聲色將話題引向自已需要的範圍。

「二嫂,這是今年上好的槐花蜜,黃河外灘九龍溝那裡,滿山的槐樹別無雜木,這蜜也甘甜純正,早年都是後宮妃子才能有這口福。現在槐花一開,就被高官富甲們搶訂一空了。今年乾旱,花勢單薄,這蜜也少了幾成,養蜂人和我家有些舊交,才弄到這一盒。你嘗嘗,是不是與你先頭喝的大有不同。」梅月嬋暗暗觀察著林妙齡的神色。

林妙齡和陸豫兩口子一直惦記著陸家的財產,陸豫曾經向陸伯平提出分家的意思,好似偷油的老鼠,這個想法立立刻被陸伯平委婉的壓了下來。陸伯平一聲不響帶陸豫到書房,鋪紙研墨寫下四行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在陸伯平的心裡,家無論如何是不能分的,就像一塊豆腐一旦被切成若干小塊兒,形聚神散,就再也不是原來那塊了。

陸豫分家不是沒有自己的想法,大哥身為長子對家裡的生意始終是漠不關心袖手旁觀,老三一直讀書有心無力愛莫能助。幾年來,只有他一個人費心操勞替陸伯平扛著這個家,而陸伯平除了牢牢握權對他的付出似乎視而不見。既沒有對他另眼看待,經濟上也沒有予他特殊的優越感,就算一句口頭的肯定和讚賞也吝於表達,難免讓陸豫為這些年自己的努力覺得不公,對陸伯平不夠執正持平心生怨言。

陸晨的離家,讓陸伯平望子成龍的心思落空,陸豫欣喜的認為這將是分家的最佳機會,卻再次被陸伯平拒之千里。林妙齡身懷有喜,兩口子再次心寄希望,準備藉此順利達成分家的目的。但是萬萬沒有想到,孩子沒有出生就橫遭意外胎死腹中,夢寐之事再次落空。梅月嬋的到來不只分割了林妙齡歷來獨享的優越感,更是搶先一步插手陸家的生意,本以為憑藉身孕目中無人高人一等卻落得空歡喜一場落人笑柄。可想而知,各種怨恨層層疊加,林妙齡對梅月嬋的怨恨自然非同一般。

林妙齡臉上的冷漠稍稍緩和了些。神色依舊慵懶,淡淡地說,謝謝弟妹。梅月嬋趁機漫不經心的樣子,問:「你那天說我調的蜂蜜水與平時不同,你覺得有什麼不同?」

碧桃做完事立在旁邊,聞言不自覺的暗暗扭頭瞟了一眼梅月嬋,又若有所思地低頭望著自已的鞋尖。

林妙齡嘆了口氣不經意地說:「那種味兒怪怪的,說不準。可能我那段時間味口變了,這幾天覺得與從前又沒什麼異樣了。」

梅月嬋心中疑惑難解,不禁自語:「有了身子口味是會變化,這蜂蜜水――也太巧合了……」說著,目光下意識地掃過碧桃。碧桃一直緊張地綳著臉,匆匆瞥了眼梅月嬋,滿腹疑竇的樣子全落在了梅月嬋的眼底。碧桃越是裝出氣定神閑與已無關的樣子,越是顯得心慌無措,在梅月嬋悄然地審視下,很快亂了方寸。碧桃是林妙齡最親近的人,假如有人藉機做手腳,她的嫌疑最大。她又是林妙齡的陪嫁丫鬟,按說該是至親可靠的人,眼下這層層陰霾,真是讓人匪夷所思。

「妹妹剛說什麼巧合?」林妙齡也聽出了話中有話似有所指,疑惑地問。僅是懷疑毫無證據,不能草率魯莽。梅月嬋靈機一動,故做輕鬆嫣然一笑:「沒什麼,這沖調的方法不一樣出來的口味就千差萬別。碧桃聰明伶俐,廚房裡剛燒了熱水,你讓碧桃跟我來,我教她一次。」

碧桃硬著頭皮跟著梅月嬋來到廚房,李玉正在收拾紅蘿蔔,梅君上前幫她揣著,一手拉著她,兩人一起去了後院的井邊。

碧桃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一臉鄙夷滿不在乎地看著徒有虛名的三少奶奶,心裡不禁暗自嘟噥,不就是個蜂蜜水,有什麼好學的。陸晨一夜消失再加上婚前他的種種叛逆,大家早就已經默認了他離家出走的事實,唯一蒙在鼓裡的也只有梅月嬋一人。出於她的身份,大家表面上對她保持恭敬,也源於她的善良賢淑沒有人忍心揭穿,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私底下嚼口舌,大家對她既同情又不屑,紛紛猜測,這個被丈夫拋棄的女人還能在陸家呆多久。

梅月嬋緊緊地盯著碧桃:「紅花和馬錢子是怎麼回事?」

碧桃聞言,渾身一緊,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面前這個女人竟然不按套路出牌,這讓她一時竟有些語無倫次:「三少奶奶,你,你說什麼?」

「紅花、馬錢子?」梅月嬋鎮定地重複了一遍。這種女人,狡兔三窟,通常不見棺材不落淚,梅月嬋暗自思量。碧桃打算裝傻撒潑矇混過去的伎倆也被她洞穿,為了避免她抵賴,反咬一口,這件事必須一舉拿下。梅月嬋頓了一下,軟硬並施連唬帶嚇:「沒有證據我不會來問你,你要好自為之。你擔心水月把你的事情走漏風聲,想盡一切辦法排擠甚至威脅她。今天你要說半句謊話,舊賬新賬一起算,你就等著吃官司。即便不會五馬分屍也一定讓你坐穿大牢。」

看著碧桃柳眉緊鎖,心慌意亂的眼神,梅月嬋已經心中有數。碧桃抿著的嘴,遲疑地蠕動了兩下,雖說萬般糾結卻仍心存僥倖,暗自咒罵著水月思考著對策。梅月嬋決定趁熱打鐵不給她任何反手的機會:「你想嫁禍水月,對不對?」看到碧桃愕然的臉色,梅月嬋立刻進一步追問:「你們主僕多年,你怎麼就下得了手?只為嫁禍水月保住你的顏面,扼殺一個尚在腹中的胎兒?你晚上不會做噩夢嗎?紅花,馬錢子從哪來的?你真打算坐穿牢底遺臭萬年?」

梅月嬋說完,頓了一下,憑藉自己細緻巧妙的推理,一步步靠近真相:「你能接觸的人很少,只有金大夫可以隨時進出我們陸家――」

碧桃對她的步步緊逼慌了心神,哭喪著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梅月嬋離開廚房不敢怠慢,快步去往後院尋找梅君,有更重要的事等著她去辦。小說娃小說網www.xiaoshuowa.com

「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呢,除了她自已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三少奶奶也挺可憐的,過門就遇到這樣的事情。」「你瞧瞧你那點兒出息。還可憐人家?你一個下人,人家是少奶奶,用得著你可憐。至少吃喝不愁的,哪像我們,干粗活還要看人臉色。」「你們注意到沒,那兩棵石榴樹死了一棵,說什麼沖喜呢?這也沒沖著呀。」「那算命的不都說了嘛,是福禍同行。」「就是,當時老太太也在,看那臉色,心裡可不是滋味著呢。」

正房的拐角處,小翠、李旦、長生、幾個人靠在牆根的陰涼地悄悄的說三道四,香梅帶著陸珍也站在旁邊。閑的沒事的時候,他們樂於用各種家長里短奇聞異事打發閑暇。小翠臉沖著院子,一眼瞥見閃身過來的梅月嬋,揚高聲音誇張地沖她打了個招呼,幾個人尷尬僵硬地咧了咧嘴,借口有事,灰溜溜的一鬨而散。

望著眾人慌亂散去的背影,梅月嬋心裡起伏難平,卻也懶得理會他們的陰奉陽違。這些閑言碎語像一堆棉花堵在她的胸口,不疼不癢卻能讓她近乎於窒息。這是她第二次聽到有關她的議論,她很想弄清楚他們的議論源於什麼,但是每次別人都對她遮遮掩掩避之不及。

自從進入陸家,她就像個異物,被人另眼看待。陸晨的出走已經冷冰冰的把她塑造成了棄婦的角色,同樣是兒媳,大嫂二嫂的優越感是她無法觸及的,每個人的身份都賦予了它不同的意義,在她需要的時候,卻只有一個暗自蒼涼的手勢。

算了,自己身為陸家的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事情關係到陸家的切身安危,不可怠慢,這些雜如亂麻的問題以後慢慢會弄清楚。那種感覺再次如潮水席捲她的身體,那是一種摻雜了恐懼的興奮感。

金大夫的藥店並不大,沒有人的時候會顯得空空蕩蕩。金醫生至今未娶單身一人,當年右腿的傷險至骨頭,雖然保住了腿但是行動受到影響,每走一步都會牽扯著身體向右邊一閃一閃。藥店門口的大木盆里浸泡著幾件藍布長衫,金大夫剛從皂角上摘下兩顆皂角,手握石頭賣力砸著,呯呯的敲打聲遮蔽了走近的腳步聲。

看到兩雙穿著繡花鞋的腳,移步面前,金大夫這才恍然大悟,倉促地站起身,將兩隻手在腰間的衣服上飛快蹭了蹭。

「梅姑娘哪裡不舒服嗎?進來坐。」金大夫一瘸一跛的帶頭朝屋裡走去。

「金先生。」這裡是藥店,所有的人來這都稱呼他金大夫。梅月嬋這個稱呼既有禮貌上的尊重也有客氣的生疏。

「是葯三分毒,用對的地方可以救人,用錯了地方就是害人。」梅月嬋面色凜然,質疑地目光夾雜著更深地氣憤,像一張網罩在他的臉上。怒火和疑問已經在她胸中燃燒,她努力的抑制著,讓自己保持冷靜。

金大夫半張著嘴,疑惑不解地望著梅月嬋,不等他發問,梅月嬋話題一轉又說:「我祖父行事磊落生性耿直,一生救人無數,你是他唯一的徒弟。如果不是這門手藝,靠力氣吃飯你會過得很難。」

金大天面露慚愧,點了點頭,這個救過他命的師父,他除了欽佩和感恩挑不出半個不字。感慨地笑了笑,剛要開口客氣幾句,己被梅月嬋冷冷地話語截斷:「我不是來找你敘舊的。」

金大夫已經感覺到了氣氛的尷尬,一頭霧水張嘴結舌,梅月嬋把眼一瞪搶先質問:「你和陸家有什麼過節?」金醫生搖了搖頭,結結巴巴地答道:「沒,沒有啊。」

「碧桃手中的紅花和馬錢子,可是你親手交給她的。」話音一落,金大夫的身體明顯晃了晃,急忙抓住旁邊椅子的扶手,掩飾這淬不及防的緊張。一瞬間,只覺得身子軟成一灘泥,虛弱地跌進了椅子。

梅月嬋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睛嚴厲地瞪著他,那眼神像要射出火花一般,也充滿了不解和質疑。金醫生羞愧地低著頭,不敢看她,臉色蒼白如紙久久無語。

「身為醫者,治病救人乃天職,腹中胎兒都不放過,你和陸家有多大的冤讎?如此喪心病狂泯滅良知?」

面對梅月嬋的譴責,金醫生一再猶豫才找到了一個自認為可以圓得過去的借口,面帶愧疚地說:「我不知道你是師父的孫女。」

梅月嬋不禁冷笑。

「師父?你這樣的所作所為配稱我祖父師父嗎?拋開我們的關係,你就可以對陸家暗下毒手視人命如草介嗎?究竟是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

門外有緩慢雜亂的腳步聲,梅月嬋停下聲聲質問,將目光投向外面。門外陽光尚好,十幾個互相攙扶的叫花子有氣無力地低著頭緩緩路過,對屋裡的爭吵,他們毫無興趣充耳不聞。髒兮兮的粗布衣已經褪了顏色,各種新舊的補丁間鑽出新的破洞。更多人赤著膀子和腳,古銅色的皮膚上除了灰塵污垢還有磕磕碰碰留下的一條條傷痕。時局動蕩再加上今年乾旱嚴峻至今無雨,田地里的莊稼紛紛枯死,本該收穫的季節許多人顆粒無收食不果腹,每天都能看到大批這樣飢餓的流民,為了生命茫然輾轉流落他鄉。

這時,一輛緊隨其後的馬車在藥店門口停了下來,兩位身穿藍色長褂頭戴草帽的人,掀開布簾從後面跳下車來。聽到屋裡的爭吵,其中一人,夾著不屑的聲音冷冰冰地擲了進來:「因為我。你問他,還不如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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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絲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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