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她現在看什麼都不順眼。心火一起,便直衝腦門而去。驀地,她扯下腰間繩結狠狠地丟在地上,用力踩上去。
恨恨地,她踩她踩她踩踩踩!似要將心火全數發泄在可憐的結繩上。踩得氣喘吁吁,然後厭惡地一腳踢開,提步向前走。
一隻手慢慢撿起滿是灰土的繩結,不嫌臟地將灰塵拍落,送還低頭悶走的女子。
氣瞥一眼,她扭頭,「不要了。」
「在下常看繩結掛在姑娘腰側,想來是喜愛之物,今日丟了,明日怕會捨不得。再說,這玉溫潤沁涼,姑娘忍心扔了它?」她扭回腦袋,奇怪看他一眼,「玉?那是我後來自己掛上去的。這個繩結以前光禿禿的。」
見她不接,他垂下手不勉強,只想她氣消了自然會收回去。陪在她身後靜靜走了陣,他驀然開口:「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姑娘何事不快?」
「我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喃喃吐一句,她本是說給自己聽,沒想到他卻接下口——
「姑娘要怎樣的未來?」
「怎樣……怎樣……」「騰」地抬頭,瞪眼怒視他,她跳腳叱道,「要怎樣的未來?我怎麼要?向誰要?一個暫時找不到未來的人,至少還有一張白紙一隻筆給他畫,我呢?我呢?我連白紙和筆在哪兒都不知道,我……」
他低眉一笑,輕道:「姑娘有煙火樓,姑娘在城中影響……深遠,姑娘……恕在下冒昧說一句,姑娘將來會嫁人生子,姑娘怎會找不到紙筆呢?」
「嫁人生子?」她惱得當真氣跳起來,「我會在這兒嫁人生子?你、你咒我啊?!」
「……」他自覺被罵得冤枉,不明白自己摸到她的哪塊逆鱗,竟惹她氣白了臉。
咄咄逼人,她使勁戳他的胸,戳戳戳,雖然不痛,也戳得他微退……那麼一小步。
「我告訴你易季布,首先,我出不了城池十丈範圍,鬼知道這塊地中了什麼邪,像個吸盤把我吸在這兒,我哪兒也去不了,看見這城裡人就討厭,你覺得我會嫁一個討厭的人嗎?」
他搖頭。
「再來,我為什麼要在這兒嫁人?我……」
「女子長大后都會嫁人,姑娘仙人之姿,必定嫁得好郎君。」他急急糾正。
「哈!哈哈!」她昂首大笑三聲,眼一眯,「好郎君?我就偏不要。什麼是好郎君?狂妄自大的一方霸主,我不要;俊美出眾文茂春松的儒書生,我不要;財大氣粗沒禮貌的傢伙,我不要;心機深沉狡猾陰險的傢伙,我不要。就算是一個集文采、風流、俊美、權勢、謙禮於一身的濁世佳公子,我也不要!」
被她吼呆,他似無言辭反駁,只是愣愣看著她甩頭前走,瞳上映著萬家燈火,深邃幽幽。
咬釘嚼鐵的話,釘得他心上一個洞一個洞,她的喜怒無常他今日見識到了。可,他仍是追上那抹踩著重重腳步的身影,支吾半晌,探問:「在下……冒昧,如此佳公子姑娘都不要,那姑娘想要什麼樣的夫婿?」
「想要什麼夫婿?」彈開摺扇搖了搖,她步未停,斜看他兩眼,唇角勾起,「呵呵,我當然想要……像季布這般沉穩敢當、眉宇神峰,凝重寡言的、人、啊!」
她這一年多來生氣也生得習慣,久久不爽后總要罵人整人發泄一番。故而,生氣之後,戲弄之心說起便起,笑如工筆畫兒一般,她的摺扇托上易季布下巴。
死死盯著笑靨,他頰上泛紅,卻一動不動,任她掌中摺扇以輕佻狎玩之姿抬在頜下,黑眸深深印著那抹戲謔容顏,彷彿要印刻到天涯海角。
「怎麼,不信?」她笑,她笑笑笑,笑得丁香空結,笑得灧灧隨波。
突地,他伸手撫上玉滑容貌,皺眉,一本正經地道:「新語,別笑了。」
他討厭這種笑容,如畫,也入畫,可……好矯作。
神色未變,似全不將他的輕薄放在眼裡,她收了扇,眼照勾,唇照彎,彎彎的嘴角正好觸到他指尖。開口時,語中夾著暗不可察的賭氣:「笑不笑,還由不到你來管。」
「不……」他的臉上是一抹奇怪表情,「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一幅沒有生氣的畫。你當真……當真不要翩翩濁世佳公子?」她知道自己說什麼嗎?
「不要。」她一口咬定。
「當真……要我?」
「是啊,呵呵……」微頓,一口嚼鐵。
她的戲意,他看在眼裡,而他,笑了。
今日槿花落,明朝梧樹秋;若負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她放誕不羈,媚行風流,入幕之賓無數。他來之前,風頭最盛當屬清風酒樓的宗公子;他來之後,因替崔文啟求情,她賣個面子,使得「新入幕之賓」一說假假在城中傳了一個多月。
「新入幕之賓」等同於「新歡」。新歡,也就是新的、讓她快樂的人。
她不快樂……是的,不快樂,笑得再美再艷再入畫,卻了無鮮活之意。而這,並非他所希望。
一個總將自己困在畫里的人,怎會有真正的快樂?他想把她從畫里拉出來,想看她真正的笑容。
指腹在櫻唇邊徘徊,他心中有了決定,緩緩說道:「新語,我答應你。你找不到紙筆畫未來,我來找給你。」
這是他的諾言。
「哈!哈哈!呃……」三聲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笑因他的舉動卡在喉內。見他將滿是灰土的繩結拍乾淨,小心翼翼貼入衣襟內放好,還用手在胸前按了按,她疑斥,「你幹什麼?」
「你不要這個結了。」
「……是,我不要了。」
「我要。」
「……」被他的古怪行徑弄得城頭摸不到城尾,但那畢竟是她隨身帶來的東西,想了想,她還是伸手向他討,「還我,我現在要了。」
「你拿什麼跟我換?」
「扇子。」她想也不想地遞過去。
他取過摺扇慢慢打開,學她那般搖了搖,在撲面涼風中抿唇一笑,從懷中掏出繩結放在張平的掌心上,「這朵方勝結你常常不離身,想必重要,以後別再亂扔了。」隨後將扇子放入胸口。
「……」有點不一樣。困惑眨眼,她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你要逛西酸夜市,已經到了。」他指指不遠處的喧鬧燈火。
原想問他什麼,她皺眉片刻,腦中卻組不出完整的句子,索性全部丟開,將方勝結系回腰裡,向目標所在地衝去。
瞧她沖向一家烤肉的小攤,在炭爐上指指點點一陣,突然轉身——
「季……咦?」什麼時候他成了背後靈?
「什麼事?」俊軒的身形在人來人往的夜市裡並不獨樹,頭髮梳得也是平平整整,卻無形中散發著一團稱之為「溫柔」的東西。
「借我點錢。」白玉掌心伸到他面前。
他也不問,低頭從衣內口袋掏出一些紙幣碎銀遞過去。她很稀奇地拈起一張一百文的紙幣,嘆了句「這種鈔票真稀奇」,轉身將紙鈔遞給烤肉小老闆。
「夠不夠?」
「夠了夠了,小的這就找零……」小老闆叫過身後幼女,卻被她一擺手。
「不用找了。」除了金銀,她實在不覺得這種紙鈔有「錢」的感覺。
拿過一包香氣騰騰的火烤肉,她轉向下一處。他無奈,看那小老闆一眼,緩步跟著。
「新語。」
「嗯?」那邊的蘇皮涼羹似乎不錯。她一心二用,未察覺他的稱呼起了變化。
「你出門從不帶錢鈔?」該說她大富大貴嗎?
「有人幫我付啊。」看到食攤邊幾處賣卦的,她眼一亮。花字青、玉壺五星、甘羅三算……她去求一卦,不知能得到什麼。沒多想,拉起他的手便往卦攤沖,「走,季布。」
這次他沒躲閃,任柔柔的……唔,沾了點油汁的手拉在腕間。甚至,拉過布袖將她手背上的一點油星拭去。
來到卦攤前,她一邊吃肉一邊寫字讓賣卦先生拆解,聽得津津有味。
她時時入畫,言談舉止時而有禮,時而狂放,時而狡黠,就連一把年紀的賣卦先生也被她的嬌媚勾魂眼弄得大窘。
他看了幾眼,瞥開,視線在夜市繞了一圈,暗暗記下夜市需加強警戒的地方。
一道身影劃過視線,雙眼剎凝,他看向一名身著黛青綢袍的男子。那男子似感到空氣中微妙的變動,抬眼向他看來。
四目相對,男子微有訝色,腳下一頓,拐向他。
「易大人,多時不見,別來無恙?」男子笑吟吟地抱拳,看向他身邊突然回頭的女子,眼中閃過一道炫光,「這位是……」
易季布眼神輕柔,沖男子微微一笑,刻意避開對百里新語的介紹,只道:「百兄,多時不見。」
男子不惱,也不多猜,笑道:「易大人,我家大人可時時惦記著您,常在小的耳邊念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