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話 再見玉樹樓主
這日熊荊於潛入了客棧的后廚,同裡頭燒飯的老媽子打過了招呼,遂自個兒動手,風風火火的做了一道水煮肉片。
做畢,欣喜著,小心翼翼的端了,一步一步行到那人的屋裡去,門一開,兩聲叫喚,卻無人回應。
顧了一圈,這才發覺是個空屋。
熊荊於登時有些惶恐起來。
她是來尋季長風的。
招員武會當日,她立在一旁,聽說了整個來回,雖不能參透個中詳情,然而她與季長風相交多日,依據季長風當時的言表,她立時斷定——
這個素來憨傻的友人定是受了擺布。
因而那雲中君言之鑿鑿,她卻是一字也不信。
最終季長風大悲大慟,吐血暈厥,她是恨不能言,悔不能察,幾日下來都憂心忡忡。
不日前,她才從給季長風問診的郎中那裡套了話,知道季長風約摸在今日蘇醒,便起了早,特意燒了個菜過來。
不成想卻是一個空屋,早不見了那人的蹤跡。
季長風經受了這般多的變故,心情定是極差,保不準便做了錯想,要自尋短見。
思及此,她忙不迭的將手裡的水煮肉片歇了,一個奪門,放足而去。
來到客棧的櫃檯,她揪住了一個跑堂的就問,有沒有看見這樣一個人,這樣高,這樣瘦,穿件烏衣,腰間別個青劍。
那小二略一思索,竟真想了起來,說是一大早便悄遁出去了。
聽到這個,熊荊於也忙不上道謝,驀的一甩頭,又要破門而出。
那小二在後頭喊她,她只作沒聽見,一心的只顧她的路,這才出了客棧的門,便迎面撞在了一個人懷裡。
抬頭,就要作罵,拳頭也一併起來,就要揮上臉去。
然而她看見了那人的眼,登時便一驚,一驚之下,舌頭打結,罵不出來,拳頭也跟著定住了。
好深好深的一對眼。
這樣一對眼,她再大的忘性,也是抹不掉的。
當下,只見她默默的收了拳,抿了嘴,換了一副細柔的聲喉,有點作顫的道:「玉玉樹樓主,你怎會到這兒來?」
這時她才想起,適才那跑堂小二喊與她聽的話便是,「有人在外頭等你」,當下更是心生窘迫,諾諾的道:
「你在等我么?」
那玉樹樓主冷爐煙見她前後如此變化,甚是滑稽,登時就要笑:
「嗯,在等你。你要出去?」
熊荊於輕聲道:「嗯對。我得去找我一個朋友。」
「是上次那個男孩么?」
「對我怕他」
「他沒事的。」
熊荊於驀的一抬頭,問:「你怎麼知道?」
冷爐煙笑道:「今早我來的時候,遠遠的看見他了。他後面還隨了明堂少主,應該不會有差池」
熊荊於聽到有白潮聲隨著,登時鬆了口氣。轉念一想,冷爐煙能撞見此幕,定是很早便來到此處。
思及此,她抬頭笑道:「玉樹樓主,你等這麼久了啊」
冷爐煙笑道:「可不是。聽聞你被收入明堂門下,這在玄門可是鮮有的事。我是特來拜賀的。」
熊荊於笑道:「也就你來拜賀了。這幾日我行到哪,就有人說到哪,說法千奇百怪,居然還有說我勾引明堂少主的——」
冷爐煙道:「此番言論,都是妒者口舌,莫要去計較。」
熊荊於擺手道:「那是。換作平時,老娘早一個炮仗打過去。如今我也是明堂的人了,怎說也得寬耐些,可不能折了明堂的面子。」
冷爐煙笑道:「你能這樣想,自然是好的。往後去了襄陽,也要這樣時時克制自己。襄陽可不比這邊,明堂素來以等級森嚴、管教苛刻聞名,到了那邊,以你『女玄士』的身份,想必還要招致許多苦頭,你且寬耐著,莫要衝動,就當是鍛煉心性罷。」
熊荊於連連點頭,要對方住嘴的架勢,說道:「你這口口聲聲,比我爹地還叫人生煩。」
冷爐煙登時噤了聲。這廂靜下來,他將適才的話做了番回想,確是急躁了些。因嘆了口氣,說道:
「總之,多加保重。你未婚夫的事情,我會替你留意的。」
周遭霎時間裡靜了。兩個人相互覷看著,看得久了,冷爐煙的一對眼便成了兩口井,深深的起著波光。
波光里出來一個宮殿,宮殿後是一棵桂花樹,樹上棲了只雀,雀兒拍翅飛到雲里,雲一片一片的將一塊月給籠住了。
細看那個月,幽幽的,好似個井,一閃一閃的起波光,波光里,又是宮殿,桂花樹,雲雀,和月影
熊荊於一個哆嗦,往後退了三步。冷爐煙這時也將眼錯開,不再去看。他怕自己動了感情。
熊荊於咳咳兩聲,強作鎮定道:「樓主接下來是做什麼打算?還留在芙蕖苑么?」
冷爐煙應道:「是。不然,也無處可去。」說這話時,眼是斜的,並不望對方。
熊荊於道:「嗯,也是頂好。聽聞你工於箜篌,改日來拜,定要叫我開開眼界。」
這句說畢了,冷爐煙沒有接話,登時又靜了下來。
兩人立在那裡,互不打量,都自琢磨要尋個新話頭,然而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一面懊惱,一面都盼著對方快些開口。
冷爐煙自知話到了這個份上,是當作別的時候了。然而他究竟是有些不甘。
有些話,他記掛了好幾日,來的路上還在叨念,當下面對面的,卻是給忘了。
其實也未必是忘,他是假託忘性,來將自己的怯懦掩去。
誰料熊荊於卻在這時開口道:「玉樹樓主,是還想邀我,做你的侍女么?」
冷爐煙一聽,雙頰立時臊紅,支吾著說:「本樓主並無此意。先前那番說辭,只當你是個莽撞的小賊。現今你念想順遂,已是明堂門下,哪還能再來叨擾你。」
熊荊於聽說了這話,味出了三分掩飾,三分委屈和三分怨氣,當下也不知何如,只是乾瞪眼,沒了后話。
冷爐煙見他如此,胸中的話更是吐露不出了。正煩惱間,已聽那熊荊於說道:
「玉樹樓主要是沒有旁的指示,我便先行告辭了。」
說著,那人便做了回身,就要別去。
冷爐煙在這時拉住了她。
她停住了。他伺機說道:「往後,還能再見么」
千言萬語,終了只有這麼一句。
熊荊於回頭看他。他低了頭,不看回視。算起來,也是三十有餘的人了,這時候看來,卻青澀羞怯,像極了少年郎的模樣。
一剎之間,她再憋不住,一聲噗嗤,大笑起來。
冷爐煙見她笑,心下更沒了底。揪著的手也松垂下來,被唬住了一般。
正這時,熊荊於反過來,拉住了他。
「肯定能再見的。我只是去襄陽,又不是去戍守邊境,幹嘛說得跟生離死別一樣。好好活著啊,明年臨安的杏花開了,我就來看你。多吃點,你可真太瘦了。」
說罷,還在冷爐煙的肩頭上拍了兩拍。
熊荊於這一番話,說得是俏皮,個中也不無情分。
她素來便感懷玉樹樓主的照顧,本也盤算要伺空去拜訪,然而諸事冗雜,一時抽不開身,今日見過,也算是將長久的念想給了了。
正當時,冷爐煙微張了口,還有話要說,卻見客棧內奔出來一人,正是那跑堂的小二,急吁吁的,一徑到了熊荊於跟前道:
「女俠——你剛問的那人回來了!」
「回了?從哪回的?適才沒見到他啊。」
「不是從這裡,是後門。來了一駕馬車,把人丟下就走了。人是昏的!」
熊荊於聽說人昏了,立時著急,匆匆別了一句,便頭也不回的趕入客棧去了。
冷爐煙意猶未盡,還要跟著,忽然聽到後面有人說話:「你真放心讓她去襄陽么?」
回頭一望,立在那裡的,赫然是白潮聲。
「你可是忘了,白頁生還在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