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一更)
鍾遇雪和肖肖逃到山溝里的計劃還沒來得及付諸行動,曾穎就進了門。
兩個人聽天由命地等著暴風雨,曾穎進門后卻只不慌不忙把房間打量了一遍。待她一回頭見到兩雙期期待待的眼睛,和桌上動都沒動的早飯,才有些誇張地挑眉:「怎麼,我來了飯都吃不下了?」
她抱著胳膊往前走了兩步,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一圈,表情很困惑,「我有那麼讓人倒胃口嗎?」
「……」
鍾遇雪噎了一下,立刻拉著肖肖五分鐘解決了早飯。
曾穎坐在窗邊,支著下巴看風景,目光落在遠處,卻有些恍惚離合。
肖肖眼睛在兩人中間轉了一圈,立刻很上道地找了個借口,抓起早餐袋就腳底抹油地溜了。
「傷口沒事吧?」
鍾遇雪往下拉了拉衣領,露出了一小截紗布,「去過醫院了,沒事。」
曾穎點頭,整個人靠在床頭,長長嘆了一口氣。
細細一敲,她眼睛底下是一圈青影,再精緻的妝容也遮不住憔悴至極的神色。
鍾遇雪忽然有些莫名的局促,身子挪了幾下,竟有點如坐針氈。
曾穎罵她一頓,她可以全程笑著聽完。
曾穎再怎樣三令五申,她也可以左耳朵進右耳多出。
這些她基本早就免疫了。
可她唯獨見不得曾穎這種無力至極的神色。
因為同樣的倦色難掩、一身疲憊,總會避無可避地重合到另一個人身上。
鍾遇雪嘴唇動了動,慢慢地垂下頭。
沒人說話,空氣便凝固了。
不大的房間里靜靜的,窗外白亮刺眼的陽光,像是鋪了一地的水銀。
許久,還是曾穎的嘆息聲打破了沉默。
「你到底怎麼想的?」曾穎把她拉到了身邊,稍微偏了下頭溫柔地問她,「心裡藏了那麼多事,就挑一件跟我說說,行嗎?」
聲音很低,很和緩,很溫醇。
鍾遇雪心底最深處針扎似的痛了一下,瞳眸深處也顫了顫。
她頭低得更低了。
曾穎也不催她不逼她,就靜靜等著她。
鍾遇雪冰冷的手指被她握在掌心,溫熱的觸感此時卻像燙手的炭火,讓鍾遇雪幾乎坐都坐不住。
她想逃,想就這麼低著頭悄無聲息地讓事情過去。
她又想苦笑——是,她藏了一身的秘密,可是哪一個又能宣之於口?!
窗外的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只聽嘩啦一聲,曾穎伸手拉上了那層格外厚重窗帘。
屋子裡的光線一下子暗了,靜謐得恍若能聞山中潺潺流水遊走。
不知又是多久的沉默,曾穎幾乎已經失望的時候,終於聽見她乾澀的聲音,很慢很慢地問:「你……認識程薇嗎?」
曾穎的目光乍然一亮,隨即點頭默認。
當然認識。
娛樂圈中齊名的兩位鐵娘子,王牌經紀人——行者傳媒程薇、蒼穹影業曾穎。
她們不僅認識、甚至還交情頗深。
原因無他,程薇是安影后的經紀人,而她是唐於碧的前任經紀人。
當然,雖然只是昨夕之事,一轉眼卻都已成了曾經。
華國影壇兩顆恆星——
一顆隕落,一顆退隱。
娛樂圈中任何一個人知道程薇都不奇怪。
她好奇的是,鍾遇雪為什麼會在這時候提起這個似乎毫無關聯的名字。
鍾遇雪仰起頭來,黑沉深邃的眸子,緩緩地對她笑了一下。
曾穎只覺得那笑極為陌生,似乎暗淡至極,卻又有些奇特的明亮光彩。像是在笑,又像是有淚。
她心頭一動,混沌中像是突然抓住了一條線,「你認識她?!」
鍾遇雪不置可否,只微笑著對她說:「穎姐哪天見到她,一切都可以問她。」
曾穎愣了一瞬,隨即皺眉。
問程薇?!
她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裝糊塗?
圈內無人不知——安影後去世后,緊隨其後,程薇宣布退圈。
至於她如今人在哪,別說曾穎根本不知道,恐怕就連行者傳媒自己的人都說不出個一二三!
她又把目光轉向鍾遇雪,想從她的眼睛里看出點什麼。
可鍾遇雪變臉變得也快,只一眨眼便又換上了那副懶散又有點無辜的笑容,一雙眼睛就那麼清澈透亮地看著你,坦蕩得毫無遮掩,卻也叫人瞧不出半分異樣。
曾穎見她這樣就知道,今天肯定是什麼也問不出來了。
曾大經紀人心裡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
她太了解鍾遇雪的脾氣了——訓也沒用,罵也沒用,你喊破了喉嚨喊啞了嗓子,她當著你的誠心極認錯,一轉頭,死不悔改,一切照舊。
曾穎簡直越想越生氣。
這叫什麼?呵,這就是塊石頭!是個鋸了嘴的葫蘆!
鍾遇雪察言觀色,立刻非常狗腿地湊過去笑著說:「穎姐,我沒事,你不用擔心,真的!」
曾穎冷笑了一聲,一轉頭,眼不見為凈。
鍾遇雪又往她身邊挪了挪,非常委屈地叫了聲,「穎姐!」
曾穎氣終於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恨鐵不成鋼地數落:「小祖宗,我不求你別的,你先保護好自個行不行?」
鍾遇雪態度非常誠懇地點頭。
曾穎對她這幅裝出來的乖巧已經見怪不怪了,白了她一眼繼續說,「你是不是傻,人家對你下黑手,你就不知道躲一躲,非得硬著來?」
「還有,就算要還手,能不能換個聰明點的招?」
對陳淼這種本來就名聲不幹凈的,買通稿、放黑料、引導輿論哪一樣不可以?
哪一樣不比你自己下場還擊來得輕鬆省力還有效?!
提起陳淼,曾穎的目光便有些冷厲,「下次出事立刻聯繫我。」她輕哼了一聲,淡淡往窗外一掃,語氣毫無起伏,「她是個什麼東西?你還真不嫌髒了自己的手!」曾穎這人有個特點,她對手下的藝人管得多嚴、在外頭就有多護犢子。
是以唐於碧入行十年,一直被保護得像公主,至今依舊乾淨得像塊玉,別說沒有任何污點緋聞,甚至就連半句負面新聞都扒不到。
敢動她手底下的藝人,陳淼是第一個。
鍾遇雪又是很賣力地點頭。
曾穎這次卻沒想讓她敷衍過去,而是一轉頭,嚴肅地看著她說:「鍾遇雪,你和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人,工作上的事,你必須信任我。」她帶人最忌諱互相猜忌,如果藝人和經紀人都不是一條心,豈不明擺著給人機會趁虛而入嗎?
見鍾遇雪沒說話,曾穎語氣更重的補了一句:「百分之百的信任!」
任何事都應付不來的藝人固然愁人,可像鍾遇雪這種事事自作主張的藝人更麻煩!
鍾遇雪靜了片刻,點頭道:「好。」
……
當晚,關於信任和坦誠的問題,鍾遇雪進行了深刻的自我反省。
曾穎說的一點沒錯,大概是上輩子居高臨下的心態作祟,導致她現在做事,還是習慣性的一意孤行。
可她現在不是安暇。
曾穎也不是程薇。
當年程薇可以對她無底線放縱,但現在曾穎顯然不能這麼做。
她是鍾遇雪,一個新人,一個隨時有可能被這個圈子吞噬得骨頭都不剩的十八線小可憐!
而且還是剛剛在鬼門關僥倖撿回一條命的那種。
房間沒開燈,鍾遇雪便開了窗戶。
月色柔和地照進來,帶著山中夜裡的清寒,流淌滿地。
鍾遇雪站在窗邊,對著濃墨浸透的夜空,輕輕地嘆了口氣。
兩聲很輕的敲門聲傳來。
門外響起肖肖的聲音:「小安姐,十二點了,早點睡吧。」
鍾遇雪趕緊應了聲「好」,關了窗,聽著門外的腳步聲遠了,才拿著劇本進了被窩。
她有經常性的失眠,便開了床頭一盞燈光昏黃的小燈。
最後兩場戲。
早已滾瓜爛熟的劇本看到第十七遍,鍾遇雪才終於淺淺入了眠。
夢裡是雲寧縣的山和水,林和霧。
是咫尺之外遠近恍惚的原木色壁紙,和淡淡檸檬香的空氣。
……
曾穎這次雖然沒發火,卻直接在酒店辦理了入住,準備等鍾遇雪和江沉的戲份全部結束后,再一併回S市。
死裡逃生的肖肖一面感激上蒼,一面迫於曾穎的威懾,除了吃飯睡覺,每天十六小時虎視眈眈盯著鍾遇雪,是的,連廁所都不放過。
鍾遇雪非常想哭。
她覺得自己大概不是在拍戲,而是在蹲班房。
不過好在最近幾天陳淼沒再頻繁出現在劇組,全劇組的心情得到了質的飛躍。
三天假期偷閑結束,鍾遇雪捧著劇本坐在樹下的老位置,肖肖負責給她全市各處貼上暖寶寶。
「小鍾,導演叫你!」
大概經過陳淼小姐半個月狂風暴雨的洗禮,大半工作人員與鍾遇雪的革命友誼突飛猛進。
於是稱呼就從客套的「鍾小姐」、變成了親熱的「小鍾」。
鍾遇雪道了謝,帶著肖肖去找鄒導。
陳侗和藹地對她點點頭,不忘關切:「傷好的怎麼樣了?」
鍾遇雪笑著轉了一圈腦袋,「早就沒事了。」
三天沒見,鄒炳年還是對她冷著臉,連帶著對孟津的態度也非常不友好:「趕緊的,讓化妝師給她用粉遮住。」
孟津笑呵呵地說著「好」,搖著頭無奈出門找人。
另一邊鄒炳年和陳侗低聲交談了幾句,鍾遇雪就站在一旁老老實實地當木頭。
鄒炳年冷不丁地瞪了她一眼,鍾遇雪立刻站得比軍姿還直。
「過來!」
鍾遇雪憋著笑,一臉誠懇地走上前。
鄒導翹著眉毛瞅了她幾眼,一指陳侗:「去,你倆先去找感覺。」
肖肖一臉迷茫,鍾遇雪卻明白了。
陳侗溫和地對她說了句「別緊張」,半開玩笑的地打趣亦步亦趨跟過來的肖肖,「嗯,你是準備客串一下我倆的孩子?」
肖肖更加懵了。
鍾遇雪忍著笑,小聲對她解釋了幾句,肖肖恍然,傻笑兩聲後轉身跑了。
國公府,澄春堂。
這裡是劇中謝含嬿的院子,鍾遇雪和盧儔都分別來此拍過幾場戲,不過兩人對手戲,這卻是第一次。
當然也是最後一次——趙國公夫婦最後一次激烈衝突,從此恩斷義絕。
謝含嬿的籌謀,自此由暗轉明。
短短數日,趙國公府天翻地覆,謝含嬿大權在握。
這會工作人員和攝像機都不在,場務帶兩人來到場地后,也去了隔壁的房間。
此前的劇情中謝含嬿一直處於隱忍不發,而盧儔也在一躲再多,不斷逃避。除去上一場盧儔的失態,夫妻相處狀態無外乎逢場作戲。
兩人都明白,卻都沒戳破。
而今天兩人的最後一場戲,就是夫妻決裂。
十幾年的愛恨糾葛一朝爆發,如果還按照此前的收斂和壓抑,絕對拍不出最好的效果。
此前兩人的狀態都是熟悉的陌生人,而今天這一場則是最後的真情流露。
國公府頹勢已顯,盧儔情急之下,為籠絡五皇子,竟要將剛滿十二歲的小女兒盧雪意送去給五皇子做側妃!
盧雪意是謝含嬿與同床共枕十年的夫君唯一的骨血,牽著謝含嬿心中最後一點柔軟。
乍聞噩耗,謝含嬿驚怒交加,一病不起。
五皇子殘暴荒淫,府邸中每月都要抬出幾句滿身傷痕的屍首。
這是帝京高門大戶心照不宣的秘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盧儔卻能眼都不眨將女兒送去那虎狼之地!
絕望,憤懣,如墜冰窟。
女兒終於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也許是對十五年夫妻之情最後的一絲奢望,又或是被逼至絕境的拚命一搏——重病卧床的國公夫人,破天荒地主動遣人去請來了老爺。
然而結局註定慘烈。
……
陳侗和鍾遇雪今天要演的,才是真正的夫妻。
一個被潑天富貴滔天權勢壓垮的女人、一個被爭權奪利勃勃野心吞盡了良心的男人。
一對怨偶,或曾有愛,或曾有真情,或曾有渴望。
十年磨盡,只剩仇恨。
鍾遇雪和陳侗一里一外躺在榻上,手裡分別拿著劇本。
夫妻狀態不是你說演就能演出精髓的,尤其鍾遇雪這個兩輩子戀愛都沒談過一場的小白。
男女演員躺在一張床上獨處對戲是很常見也很有效的辦法。
鍾遇雪剛開始躺在床上時整個人有點僵,深吸了兩口氣,漸漸就好多了。
陳侗也不打擾她,只讓她慢慢調整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