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月色如昔
浦水河畔,燈火通明。再次走在這條繁華的長街上,秦伊不禁想起一年前的那個七夕之夜。
那日,他們父女初入寧都城,被柳府的人追趕,當時她只顧著逃奔,根本來不及欣賞夜市的盛景。現在想來,那晚的景緻,必是如同今夜一樣美。
「哎,別擠!公子小心。」
秦伊看向一旁盡心護衛子鈺的尹風,想起那夜與他二人相遇的場景,一切彷彿歷歷在目。
正想得出神,人群中忽然一陣推搡,秦伊腳下打了個趔趄,慌忙伸手抓住旁邊一人,這才穩住了身形。腦海中卻靈光一閃,似曾相識的場景浮現腦海。
「放開!」
那少年一襲藍袍,面容冷峻,讓人覺得是那樣的不易親近。
「伊妹?」
秦伊回過神來,眼前卻是子鈺關切的眼神,低頭一看,子鈺的一隻手臂正被她牢牢抓住。
秦伊鬆開手,搖頭道:「沒,沒事。」
子鈺笑容溫和地點了點頭,眼神卻微不可察地暗了一暗。
三人來到食破天,只見徐津和之煥已經到了,正坐在那裡興緻勃勃地聊著什麼。看見三人到來,忙起身相迎,張羅著入了座。
尹風很是不滿,瞪著徐津道:「我說徐公子,您也太不靠譜了,我家公子不適合這種喧鬧擁擠的場合,上一次就是在這裡發病的。」
子鈺剛要說「不得無禮」,卻被徐津搶道:「大寧三大神醫的高徒都被我請來伺候你家公子了,你還怕什麼?再說了,人鈺兄都沒說什麼呢。」
子鈺笑著向尹風搖了搖頭,尹風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徐津卻道:「哎,林姑娘呢?怎麼還沒到?」正說著,就見霏茉上得樓來,笑盈盈地向這邊走來。
「哈!林姑娘,正說你呢!」
「哦?徐公子說我什麼?」
霏茉今日打扮地格外明**人,方才在路上她遇見了一樁意外,所以耽擱了一會兒。
「吶,還不是尹風擔心鈺兄心疾發作,有你在,大家就放心多了。」
霏茉聽罷,沒有說話,臉上只微微一笑。
秦伊見狀,忙打岔問道:「師姐,怎麼來晚了?」
霏茉道:「方才在路上,一個老婦假裝被一輛馬車撞倒,訛詐錢財。我正好看見了,便上前為那車主解了圍。不過那車主也是好人,得知那婦人是因家境貧寒不得已而為之,並沒有多加斥責,還贈了些錢財。」
徐津以手拍案,憤憤不平道:「還有這種事?這事要是被我遇見了,定要將那婦人送至官府!若是都像她那樣藐視律法,像那車主那樣縱容不糾,那天下豈不大亂了?」
這話雖有些道理,但出自這位衣食無憂不知人間疾苦的貴公子之口,多少顯得有些薄涼不近人情。
之煥笑道:「這律法哪有那麼簡單。律法不過是保證民生安定的手段,而不是目的,只有力保百姓安居樂業才是最根本的解決之道。」
徐津顯然不服,仰著下巴瞪著之煥。
「就拿這平蠻一事來說,你知道為何凌王殿下會提出那兩條議和之策嗎?」
徐津不啃聲,之煥繼續道:「蠻族地處寧衛交界的山巒叢林中,以打獵捕魚為生,民生難以安定。為求生存,只要是有利可圖,他們便會隨意倒向任何一方。凌王殿下所提策一,認可了他們身為大寧子民的身份,又解決了他們的民生問題。而武力是什麼?武力就是保證民生的,既然民生為你們解決了,軍權自然是要收回的,這便是策二了。」
之煥說罷,看向子鈺道:「鈺兄,我說得可對?」
子鈺笑著點了點頭。秦伊卻想起那日寧昭離京時子鈺親手奉上的信箋,當時她親耳聽到子鈺說那是他擬定的平蠻之策。
這時,徐津的臉色緩和了一些,但仍為自己的不懂政務有些掛不住面子,眼睛一翻道:「這些本公子不懂,也不想操心,反正有凌王在就夠了。凌王有勇有謀,智計無雙,可抵千軍萬馬!」說著,臉上露出難掩的自豪。
之煥卻道:「只是,凌王殿下甘為人質,實在是太過冒險了,也不知是他身邊哪個智囊出的主意。」
聽到「人質」兩個字,子鈺的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
秦伊則不禁暗想,子鈺竟不在乎寧昭的安危?為了達到目的,竟會讓寧昭以身犯險?還有寧昭,他怎麼就不顧自己的安危,甘願為質?他就沒想過,一旦他有難,義兄晨陽還有青盟軍等人必然會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屆時,會有多少人為他犯險?或許那個所謂的平蠻之策十分高明,但在她看來,卻是拿她在乎之人的生命在做交易!
她悄悄看向子鈺,忽然感覺他是那樣陌生,與往常的他是那樣不同。是的,他是才華卓絕的第一公子,溫文儒雅,風度翩翩,但同時,他也是世家公子何府長孫。在複雜的政敵鬥爭中,他不得不變得理智冷情,果斷取捨。寧昭曾說過,世家的心中永遠只求利益為先。
這麼一想,秦伊心中不免失落,究竟是人太善變,還是本就如此?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胸口悶得厲害。
這時,徐津的大嗓門忽然嚷道:「好在最後寧蠻和解了,聽說那個什麼娜娜的有一半血統是咱們寧人呢。」
眾人怔了一瞬,忽而又哄堂大笑。徐津眨了眨眼睛,一副「我說錯什麼了」的不解神情。
霏茉笑道:「徐公子,新封的翼王叫其也那,不叫什麼娜娜。」
「撲哧」一聲,徐津自己也笑了起來,撓著頭「哦哦」了兩聲。
霏茉掩口而笑,眼睛正好瞟到秦伊身上的裙裝,方才她一來就看見了,只是一直不得相問,這時便趁機問道:「師妹這身衣裳真是好看,這種款式我還不曾見過呢,不知是在哪裡做的?」
秦伊聞言,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裙裝,蕭淑媛贈送的這些衣物,她一直沒穿,今日特地穿上,本是最想給子鈺看的,但此時早已沒了心情,便訕訕笑道:「是淑媛娘娘送的。」
「娘娘為何要送你衣裳?」問這話的是徐津。
「我爹治好了娘娘的不寐,娘娘為表謝意,便送了我幾套衣裳。」
徐津「哦」了一聲,滿臉笑意地打趣道:「林太醫之前也為娘娘診治過,為何娘娘不送林姑娘衣裳?」說著,眼睛掃了一圈,似乎在召喚其他人都來響應。然而,卻沒人理他。
秦伊知他是故意尋自己開心,便瞪著他道:「徐公子,您這話裡有話,究竟是想說什麼?」
徐津癟了癟嘴角,故作一本正經道:「哦,也沒什麼,就是吧,我那三表叔年齡也不小了,也該娶親了。話說,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娘娘送誰衣裳呢。」
「你,凈胡說!」秦伊不悅地瞥了他一眼。
徐津卻是興緻大起,哈哈笑了起來,「喲,生什麼氣呀,臉都紅了?」
「好了好了,少拿我師妹尋開心。」之煥忙替秦伊解圍。
秦伊羞惱地又瞪了徐津一眼,眼波流轉間與子鈺眼神交匯,只見子鈺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眉頭輕擰,深深地望著她,眼中帶著一絲探究與落寞。秦伊心中一緊,臉頰微紅,慌忙移開視線。
雍州城的城頭上,一人正在月下迎風而立。精瘦的肩膀,挺拔的脊背,剛毅的眼神中帶著一絲難得的柔情。
其也那走了過來,看了看頭頂的月亮,又看了看年輕的皇子,不解道:「這月亮有那麼好看?」
寧昭沒有看他,依然注視著月色道:「關於七夕之夜,有一個故事。」
「唔,我知道。好像是一個什麼牛妖和蜘蛛精的故事。」
寧昭轉過頭看著其也那,搖頭笑道:「好好的神話愛情傳奇,硬是被你曲解成了降妖伏魔記。」
其也那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笑道:「小時候,聽其也雲講過一次,不過那時我困得厲害,只大概記住兩個名字,什麼牛和什麼蜘。」
「那叫牛郎織女,是講述貧家子弟與仙女的愛情故事。」
其也那「哦」了一聲,眼睛打量著年輕的皇子,問道:「殿下心中,可有一位織女?」
寧昭愣了一愣,隨即一笑,轉過頭繼續看向夜空。
其也那不知他這是什麼意思,是有,還是沒有?
「殿下覺得我妹妹其也雲怎麼樣?」
寧昭眉頭微皺道:「亂點鴛鴦譜,可不像你的作為。」
其也那急道:「什麼叫亂點?殿下年少有為,膽識過人,堪當大任,是真真正正的好兒郎!其也雲若是能配得你這樣的兒郎,我也就放心了。」
寧昭笑著搖了搖頭,「我志在沙場,並非良配。」
聞言,其也那的神情十分複雜,沉默了一會兒方道:「殿下確實比我原先以為的要更加冷靜理智。」
寧昭看了他一眼,瞭然道:「你都知道了。」
「嗯。我原以為殿下真的是只身前來甘為人質,為一方安定而不惜冒險,足見殿下的真性情。」說著,其也那自嘲地笑了笑,「直到後來才知,殿下的暗衛已經滲透到我蠻族內部,寧軍的先鋒軍更是包圍了我們的北境,若那時一旦我們有絲毫舉動,便會帶來滅族之災!」
寧昭長出一口氣,道:「還好,你沒讓我失望,沒讓寧蠻將士們流血喪命,沒讓更多的寧蠻百姓陷入戰火流離。」
其也那默了默,眼神忽然變得犀利,帶著一股殺意道:「如果日後大寧出爾反爾,不能善待於我蠻族百姓,就算我拼盡最後一口氣,流干最後一滴血,也要與寧軍持刀而戰!」
寧昭神情嚴肅,當即豎起三根手指,堅定道:「我寧昭對月起誓,願為寧蠻和平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烏雲漸漸遮蔽了大半的月輝,寂靜的街巷已不再如之前那樣明亮。
轆轆的車輪聲傳來,馬車在醫學館門前停了下來。子鈺將秦伊送下馬車,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溫和笑道:「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秦伊抬頭看著子鈺,小心翼翼地問道:「鈺兄獻平蠻之策,凌王以身涉險……」
子鈺見秦伊猶豫著未說下去,便開口道:「不是我的主意,也不是大父的主意。」
秦伊見他眼神誠摯,眼底卻帶著一絲憂傷,那是被人誤解的無奈與傷情。秦伊心裡忽然變得不那麼確定了,真的不是他的主意?她真的誤會他了?
「鈺兄,我……」
「我理解。以後有什麼話,直接問我就好,不要悶在心裡。」
秦伊點了點頭,但心裡的愧疚並沒有減輕,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補償一下。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嗯。」
秦伊轉身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看了看,見子鈺依然笑容溫和地站在那裡,一襲月白色長袍泛著如月色般的光輝。她朝著子鈺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而後快步走進了學館。
直到秦伊的背影消失在那扇朱紅的大門裡,子鈺這才卸下疲憊的笑意,一陣心悸襲來,眼前暈眩不止,腳下一時無力,眼看就要倒下。
尹風見狀,慌忙上前扶住,「公子!」
子鈺擺了擺手,撐著尹風緩了片刻,直到那陣心悸漸漸平復,這才吩咐尹風扶他上馬回府。
這時的街道寂靜無人,子鈺坐在馬車裡,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空茫。驀地,秦越一年前對他說的話在腦海中再次響起,「那個期限,我不知道是多久,也沒有人知道是多久。」
子鈺的身子忽然發抖起來,在黑暗的籠罩下,彷彿死亡正在向他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