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子盪
整整一下午,嚴澈卷褲腿帶袖籠,系了一條大大的麻布圍裙,把屋裡院外打掃了一次,清出了一撮箕蜘蛛網,倒掉了三桶污水。
當嚴國強扛著鋤頭,帶著一背如血晚霞踏進整潔一新的院門時,嚴澈看了看時間,已經18點整。
嚴澈接過嚴國強肩上的鋤頭,放進柴房出來時,嚴國強正在院里打了一盆冷水洗臉,一邊洗一邊看著乾淨的院子「呵呵」直笑。
「嗲,晚上做飯?」嚴澈問著嚴國強,意思的:做米飯還是吃面。
在農村,夏秋季節的晚餐,大多是喝粥吃面。忙了一天,口乾舌燥,吃點喝點湯湯水水的比做飯炒菜實誠。
用毛巾狠狠抹了一把臉,用力過大,抹得臉都泛紅的嚴國強將毛巾在盆里搓了搓,抬頭看著嚴澈的眼裡柔和:「家裡挂面沒有多少了,我去鄔子盪買幾把回來。」說著,稀里嘩啦擰乾毛巾,大步流雲往屋裡走。
「哦,鄔子盪?我去吧!」嚴澈一邊解下圍裙,一邊衝進屋的嚴國強喊:「嗲,我去,正好我去看看武老師。」
嚴國強腳步一頓,回頭看了看嚴澈,似是思索,很快點點頭:「成,你去吧!你都九年沒回來了,去看看你武老師也好。」
「嗯。」嚴澈微微頷首,用麻布圍裙撣了撣身上沾的柴灰,搭在灶房的門背後,看著嚴國強,道:「那我去了哦。」
「等等。」嚴國強滿意地看了一眼乾淨整齊的兒子,眼裡含笑,就要進屋:「我給你裝幾斤麥子,換多幾把面回來。順便給你武老師帶幾斤大米過去。」
看著嚴國強消失在門口的身影,嚴澈出身喊道:「嗲,麥子就不用拿了,我身上還有錢。拿幾斤大米就好了。」
嚴國強並沒應嚴澈的話,屋裡已經傳來倒米的悉索聲。
不一會兒,出來的嚴國強手裡多了兩個布袋子,一手一隻,看上去至少一個袋子里能裝十來斤米糧:「你手裡的錢自己留著花吧,家裡別的沒,就是米糧多。」
嚴澈接過一個袋子,解開袋口往裡看了看,看到裡面裝著白花花的大米時,就只接了這個袋子,彎了彎眉眼,道:「嗲,多了我擰不動,就拿這個。」
說完,也不等嚴國強接話,抗肩上就往外跑。
「你這小子。」嚴國強看著嚴澈忙跳跳的舉動,笑罵出聲:「慢點跑,山路不好走。」
「知道了,嗲,你抽一袋煙我就回來了。」嚴澈說著話,人已經到了嚴旭家院子的拐角。
鄔子盪。
就是嚴家灣對面的山坡下。
雖然站在嚴家灣看不到鄔子盪的人家戶,其實走過去也就十多二十分鐘的事。
鄔子盪不像嚴家灣,整個盪口總共才七戶人家,掩在青翠的竹林里,遠遠看去,不仔細都看不出住著人家。
這鄔子盪,除了盪頭的挂面小作坊的主人之外,另外六戶人家都姓鄔。而這次嚴澈要去的,正好是盪頭的挂面小作坊。
挂面小作坊的主人姓武,曾經是嚴澈的小學、初中班主任,叫武少康。
武少康是當年上山下鄉那會,沒有回城,留在富源鄉嚴家灣村小任教的知青。嚴澈升初中時,村小的學生日漸減少,最終被取締,武少康也被調到了富源鄉普中教初一,繼續任嚴澈的班主任。
阻隔開嚴家灣和鄔子盪的山坡,有個令人莫名其妙的名字,相傳這名字還是那些知青們玩笑下取的——美人坡。
至於為什麼叫美人坡,嚴澈不知道,嚴家灣和鄔子盪的村民也不知道。嚴澈曾經問過他娘,他娘笑著搖搖頭;後來嚴澈也問過嚴國強,嚴國強更是撓著頭,傻愣愣地「呵呵」笑;再大一點,嚴澈聽人說是當年知青取的,就拿去問武少康,武少康歪著腦袋,斜著眼斜著嘴看嚴澈,最後臉部抽搐的讓嚴澈去坡上站一站就知道。
如今嚴澈再次站在這「美人坡」,觀望著四圍的情況,隱約明白了名字的由來,有些無語……敢情,那所謂的「美人坡」,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兒啊!!
「美人坡」=沒人坡。
站在坡上,由於地理環境的古怪,基本看不到四周的情形。但是,這個位置,在嚴家灣和鄔子盪卻能一眼瞭然。
當然,嚴澈這會兒明白的也是表面——這「美人坡」的來由,在當年知青里可是真有典故的。
繞過美人坡,嚴澈就看到鄔子盪那一簇蒼鬱的竹林。
竹林最前端是一個青石砌成的小院。院里有間青石砌牆的青瓦房,不同一般農村一套二的建築,大門旁就是一閃窗戶。
房子旁邊有個大大的麥秸稈做棚的工房發出轟隆隆的機械聲,隱約還能看清一米高的青石圍護基牆內,製作挂面的機械正在運轉,長長白白的面帶被扯得老長老長。
院子里掛著一掛掛白白的麵條,就跟晾著的衣服似的,那些應該是剛切好的面絲。
這一切還是那麼的熟悉。
嚴澈把肩上的布袋掂了掂,這熟悉的環境令他的記憶也變得愉悅。
記得初次和嚴國強去換面時,小小的嚴澈對武少康鼻樑上的黑框眼鏡特別好奇,一直盯著武少康看。武少康發現后,問嚴澈:「你看我什麼?」
嚴澈揪著嚴國強的衣角,害羞的躲到了嚴國強身後,露出半張臉,問武少康:「你為什麼臉上帶個黑框框?」
當時武少康就笑了,沒有回答嚴澈的問題,反而問嚴澈會不會數數。
因為武少康溫和的笑容,嚴澈少了懼意,多了好奇,點點頭,乖巧的從一數到了三百——那時的嚴澈還沒滿三歲,又瘦又小,連說話吐字都不是太清晰。
聽完嚴澈數完三百個數,武少康驚訝的看著嚴澈問嚴國強:「這孩子上過學了?」
老實的嚴國強「嘿嘿」一笑,摸著頭說:「沒有,都是他娘在教。」
武少康滿意的笑了笑,帶著惋惜的摸了摸嚴澈的腦袋:「可惜咱們這裡沒有幼兒園,沒有提前上學的先例,不然這孩子我就把他帶進學校上學。」
即便如此,武少康還是讓嚴國強在他下課放學時,帶著嚴澈過來玩。嚴澈的啟蒙教學因此就在這個小小挂面作坊開始,直到五歲半能上村小一年級時,嚴澈已經學完了一般小學三年級的課程。
說實在的,嚴澈當然知道武少康對自己這個學生的在乎程度,已經超越了一般的師生情,多了一層亦師亦父更亦友的複雜感情。
嚴澈和他娘合照的那張黑白照片,就是當初武少康給他娘兒倆照的。為什麼沒有嚴國強和嚴河嚴江父子仨?只因為他們對著相機這個稀罕玩意兒,都害羞得躲到了一旁。以至於如今後悔當時怎麼沒一起拍,少了難得的全家福……
因為這個小小挂面作坊幾乎盛載了嚴澈幾乎全部童年的記憶,如今站在青石圍牆外的嚴澈,步伐沉重得難以邁近,只能站在外面發傻發獃。
正在嚴澈站在院外發獃時,一聲洪亮的「滾」傳了出來。
很快,嚴澈就看見一個衣衫凌亂的婆姨,狼狽的從院里跑了出來。
這個婆姨說不上年輕,但是嬌小的體格,豐腴的曲線,以及那張巴掌大瓜子臉上,五官被小麥色的膚色襯得深邃明媚……總的來說,這婆姨是一個風情萬種,嫵媚入骨的尤物。若是生在大城市裡,這樣的女人一定會更加艷光四射。
看到院外站著嚴澈,婆姨一怔,紅腫的雙眼閃過一絲慌亂。
嚴澈有些尷尬地扭過臉,假裝沒有看到……瞥了嚴澈一眼,婆姨垂下眸子,斂下眼底的情緒,轉身,向鄔子盪的方向跑了去。
對於這樣的突發事件,如今的嚴澈當然能猜出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還是有些轉不過腦子來。
「來了還不滾進來?」低沉的聲音還帶著怒氣,沖著嚴澈吼了出來。
嚴澈摸了摸鼻子,扛著布袋,訕訕走了進去。
一個身形消瘦卻不見瘦骨嶙峋,頭髮微白卻梳理得緊貼有序,沒有半絲邋遢的帶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正側背對著入口,坐在傳面帶一旁抽著煙。
這個男人不像嚴江那樣的農村漢子那般魁梧高大,偏瘦的體態,慵懶吸煙的姿勢,卻有著一種令人移不開眼的魅力。
嚴澈輕輕叫喚了一聲:「武老師。」
中年男人一聽,身子一僵,手裡的動作一頓,猛地轉過身,驚訝地看著嚴澈:「嚴澈?」
嚴澈彎了眉眼點點頭:「武老師,是我,嚴澈。」
男人的容貌其實還是沒什麼改變,只是相較九年前更多了幾分滄桑,幾分蒼白,幾分消瘦,拿著煙的手,不復當初的白皙修長,骨節變得又大又硬,連掌底也有這一層繭……不過,依舊還帶著屬於他的俊逸儒雅。
男人正是武少康。
「什麼時候回來的?」武少康撿起跌落的半截煙,放到一旁的小桌上的搪瓷缸里,那是嚴澈記憶深處「武老師」的煙灰缸。
「前天晚上。」嚴澈上前,把布袋放到一旁,熟門熟路的給武少康泡了一搪瓷缸的濃茶,遞給了武少康。
看著武少康伸過來接的手,被香煙熏黃的食指,微微蹙眉:「武老師,您身體不好,少抽點煙吧!」
武少康接過搪瓷缸,抿了一口濃茶,露出潔白的牙:「喲,我的得意弟子一回來就管教起老師來了?」
嚴澈翻了翻白眼:「您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還不能讓我說啊?」
喝了一口濃茶的武少康心情大好,也沒理嚴澈的大白眼,反而看了看一旁的布袋,道:「來換面?」
嚴澈搖頭:「我嗲讓我給你送來的,今年新打的大米。」
「呵,好東西啊,你家的大米向來都是最香的。當年你娘……」武少康發覺自己得意忘形,立馬閉了嘴,小心的看了嚴澈一眼,卻發現嚴澈並沒有像從前那樣怒不可遏,有些寬慰,有些驚訝,嘴巴張了張,愣是沒說出話來。
看到武少康的情形,嚴澈彎了嘴角:「武老師,我長大了,不是以前那個不分十分黑白一點就著,到處亂炸毛的愣頭青了。」
嚴澈的話一說完,武少康還是愣了愣,遂點點頭,摸了摸嚴澈的腦袋:「你都知道了?」
聞言,嚴澈微微頷首:「去年……知道的。」
「嗯。」武少康側過身,端著搪瓷缸又抿了一口:「你……該跟你父親道歉。」
嚴澈的頭垂著,看不清他的表情。
武少康也沒再說什麼,放下搪瓷缸后,一把將那個布袋擰起放到一旁,又繼續查看面帶的濕度韌度。
「武老師……我找到蔣老師了。」
嚴澈的話剛落,武少康身子一顫,扶住一旁的機械,他才站住了身體,幾不可聞的聲音幽幽從武少康嘴裡乾澀的發了出來:「他……他還好嗎?」
嚴澈蹙著眉,望著武少康的眼神冷靜,卻又含著一股怒氣,還有一股心疼與不甘:「他很好。結婚生子,事業有成,他兒子……還比我大幾歲呢!」
工房裡除了柴油發動機傳來的轟隆隆的聲響,與機械傳送帶吱嘎吱嘎的聲音,師生之間靜默無言。
許久。
一掛新面已經被切成絲,武少康抱著那掛挂面,走到院子,晾好回來。
嚴澈眼底多了一絲對武少康的憐惜,語氣轉軟下來,首先承認了錯誤:「對不起,武老師。」
武少康揮了揮手,嚴澈望去,彷彿就這麼一瞬,武少康又蒼老了好幾歲,歉意在眼底慢慢暈開,最後變成了氤氳。
「武老師,找個伴兒吧,您這樣,過的是什麼日子啊?」嚴澈梗著嗓子,艱難地冒出這麼句話:「他不值得……您等——」
「嚴澈,這裡有四把挂面,你父親一定還在等你回去消夜吧!」武少康難得大聲的制止住了嚴澈的話,將裝了四把一斤重挂面的布袋,交到了嚴澈手裡。繼而,語氣又輕緩下來:「去吧,等空下來再過來,咱們爺兒倆喝一盅。」
嚴澈抬頭,紅著眼看了武少康一眼,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沓粉紅鈔票,拽過布袋,頭也不回的跑掉了。
正是因為這樣,嚴澈沒有看見在他轉身走開那一瞬間,武少康大大的黑框眼鏡后,滑下兩行清澈的光帶……就這樣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美人坡的拐角。
這孩子,長得越來越像他娘,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哎!
嚴澈快到了嚴家灣時,腳步緩了下來,眼看四下無人,嚴澈抽手揩了揩眼角,深呼吸幾次后,這才疾步往灣后趕去。
夜,已經來臨,像毛筆進了硯洗,糟墨攪黑了一方晴空。
黑,卻不是那麼徹底。
擰著布袋轉過嚴旭家的院子時,嚴澈就看見院里又圍了一群人。
「三兒,回來啦?」嚴國強最先看到嚴澈,喊了一聲。
一愣,嚴澈走上前:「嗲,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嚴國強咧著嘴,看了一眼四周圍著的人道:「三兒啊,咱家這老橘樹,早上開完,這會兒結了一樹大橘子,個兒大,甜的跟蜜似的。」
說話間,嚴國強遞過一個橙黃橙黃的大橘子到嚴澈面前。
啪嗒——
嚴澈手裡的布袋跌到地上:「嗲,你……說什麼?」
「你這孩子,瞧把面都摔粉了。」嚴國強一邊伸手擰起地上的布袋,一邊拍著布袋上的泥土,笑責嚴澈:「我說,咱家這老橘樹,結果了,喏。」
說話間,把那個橘子塞進了嚴澈手裡。
嚴澈看了一眼四周正在吃著橘子,笑得有牙沒眼的一群大人小孩,盯著手裡這顆足足有小鳳瓜大小的橘子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