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相遇 第九章 殊途
他說完了話,率先脫下了自己的軍服,露出了胸膛,胸膛之上,是一道血紅色的傷疤,本是被針線縫合了起來,現在傷口卻因為劇烈運動而再次迸裂了。他感覺到了疼痛,不由得放緩了脫衣服的動作。
葉傾城將這一幕看在眼裡,便有些暗暗的心疼。但她不肯將這份心疼表述出來,更不肯直接去問他的傷勢——他若是個普通的大兵也就罷了,可他已經從一個傷兵搖身一變,成了個年青有為,英俊沉穩的將軍。大小姐在年輕的將軍面前,是要懂得害羞的。
陸挽春先前那些在她眼中堪稱無知無德且無禮的舉動,此時此刻都變成了理所應當——他是將軍,理應那樣霸道。
她招呼葉臨風扶起無天,又對張喜說道:「快再拿些繃帶,給陸將軍也包紮一下傷口。」
張喜自認為犯了大錯,以為大小姐定然不會再搭理他,誰知他的大小姐竟然大人大量,全然不肯同他一般見識,他此時便不由得有些受寵若驚,連忙答應一聲,拿起繃帶就開始替陸挽春包紮。此時他的表情,幾乎是大喜過望,滿面春風了。
陸挽春皺了眉頭:「我受傷,你很高興?」
張喜愣了一下,連忙搖頭:「不敢不敢,我只是……只是……」
陸挽春一挑眉:「只是什麼?」
張喜低下了頭,低聲說道:「我只是以為大小姐再也不肯理我了。」
葉傾城扶著無天,邁步走了過來,瞪了一眼張喜:「別以為這事就這麼完了,回北京我再罵你!」她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身軍服:「無天,快換上。」
無天接過軍服,還拿到眼前聞了聞,隨即險些嘔吐:「我不穿!太臭了!」
葉傾城用對待小孩子的語氣說道:「不行,必須穿,快,聽話!。」
無天果然就聽話了,他脫下了自己的粗布衣裳,在丁順的幫助下換上了髒兮兮的軍服。他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嘴裡嘀咕道:「真臟。」
葉傾城和小翠背過身去,待其餘幾人換好了軍服,就聽陸挽春說道:「葉小姐,接下來,恐怕要委屈你和小翠姑娘了。」
葉傾城不知道所謂的委屈指的是什麼,以為他是在表達接下來的艱辛,便毫不在意的說道:「沒關係,都到這時候了,能活命就是好的,還說什麼委屈不委屈。」
陸挽春聽了這話,便一拍手:「好!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葉傾城和小翠總算知道,陸挽春所謂的委屈,指的到底是什麼了。
她和小翠都被雙手反剪著捆了,又被兩張破舊的草席捲成了兩個筒子,臉也被陸將軍用煤灰和泥土好生打扮了一番,看起來髒兮兮的。兩人並排躺在了一輛驢車上,一人一嘴裡塞著一塊臭烘烘的破布,頭髮亂糟糟的披在臉上,看起來就像躲藏未遂的兩個大姑娘被大兵們搜了出來,此番是羊入虎口,活不成了。
大兵有六人,為首的正是陸挽春。葉家父子也換上了軍裝,可因為這爺兒倆平日里好吃好喝,嬌生慣養,也養出了一身細皮嫩肉,所以陸挽春也對他們施加了些許煤灰。張喜和丁順穿著軍服,扛著槍,強行裝出了耀武揚威的德行,只不過兄弟二人為奴已久,向來低眉順眼,裝來裝去,絲毫沒有裝出大勝而歸的模樣,倒像是兩個眉飛色舞的神經病上街發瘋了。無天倒是還好,軍服穿在他身上鬆鬆垮垮的,正好讓他可以冒充一個娃娃兵。
小翠嚇懵了,哽咽著總想哭,和她作伴的是葉家父子,爺倆扛著槍,邁著八字步,眼中含淚,恨不得也找個溫暖懷抱大哭一場。葉傾城倒還算是富有理智,她披頭散髮地躺在驢車上,眼睛盯著陸挽春的胸膛,也不知道他傷口疼不疼。
當時自己聽他說話氣人,不肯管他,結果他像個野獸似的,拿那做活的針線,自己把傷口縫起來了。
一想到這裡,她也有點想哭了——自己待他實在是太冷酷太刻薄了,他明明這麼可憐,自己還如此地落井下石,簡直太不是人了。
就在這時,陸挽春走到她跟前說道:「別怕,有我在,我保證把你們平安送上火車。」
葉傾城看他之餘,又有些尷尬,因為她現在是個大花臉,頭髮也是凌亂的不堪入目,嘴裡還塞著一條骯髒的破布,她當了二十多年大小姐,還是頭一次這麼狼狽,偏偏這狼狽的樣貌還被陸挽春看了去。
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向他「嗚嗚」的叫了兩聲。他當即伸手拽出了她口中的手帕,她喘了一口氣,說道:「你的手槍,要不要帶上?」
他遲疑了一會兒,明顯是捨不得自己那把槍。可他末了還是搖了搖頭,把手帕堵回了她的口中:「算了,那把槍太扎眼,還是不要帶了。」
說完這話,他隔著一層蘆席,哄小孩子似的又拍了拍她。
她又扭頭看向了無天,無天走路有些踉蹌,是方才陸挽春用燒紅了的餐刀硬生生挖出了他傷口裡的子彈,這份痛楚比中彈還要強上一萬倍,讓無天簡直就要昏厥。
一想到無天替她硬生生挨了一槍,她的胸口也要隱隱的作痛。她不知道自己對無天是何種感情,但她知道,無論是何種感情,總歸不是愛。因為她沒辦法去愛他,倒不是他不夠好,是他太好了,好的那樣無私,好的讓自己心慌意亂,無處可藏。而且,他是個天上掉下來的人物,說不好哪天又要飛回去,她讀過聊齋,懂得什麼是「人鬼殊途」。他雖然不是鬼,卻也萬萬稱不上是人。
葉家後門一開,張喜和丁喜趕著驢車出了來。驢車也是葉家的眾多財產之一,驢子平時就被拴在後門口,葉家人少活也少,所以它尚且算得一隻閑散的驢,不想今朝天降大任於斯驢,有了它為葉家買力的機會,而驢閑散慣了,萬萬不肯白白為葉家賣力,竟是耍起了倔脾氣,停在原地不肯走。幸虧陸挽春比它還倔,兜頭抽了它幾鞭子以後,驢子不得不向他低頭,鼻青臉腫,眼淚汪汪地隨著葉家人上路了。
葉臨風和無天一前一後跟著陸挽春,葉天雄懷裡抱著一支步槍,坐上了驢車一角,充當丘八太爺,車上被捲成筒子的葉傾城和小翠十分敬業,一路哭泣。
葉家眾人已是許久沒出過門了,如今這麼一上街,才發現整座縣城像是修羅場一般,街道躺滿了死人,有百姓也有士兵,街道周邊的商鋪從窗子里往外竄著火苗,遠近的房屋皆是濃煙滾滾,鬼哭狼嚎。兵痞們敞胸露懷,端著槍橫衝直撞,有的在大街上抓女人,有的在搶劫四下的住戶,有的更是當街殺人。
小翠見了這般地獄樣的場景,哭的更加賣力了,抽噎的直翻白眼,葉傾城也緊緊閉上了眼睛,心中一陣一陣的悚然,她覺著自己像個走夜路的瞎子,除了緊跟著前方的陸挽春,再沒有別的選擇。
忽然不知從哪冒出一隻粗糙的臟手,在她腿上摸了一把:「小娘們兒倒是不賴嘛!」
她嚇得睜了眼睛要躲,走在前方的陸挽春這時候扭回了身,用槍托一搡對方的胸口:「這兩個都是給司令預備的娘們兒,你他媽的找死?」
那手立刻縮了回去:「你急什麼,我他媽又沒說要跟她倆睡覺!」
陸挽春沒再說話,葉傾城只覺得身下一震,是驢車繼續上了路。她心中回味著陸挽春和那士兵的對話,兩人一問一答如此流暢,不由得讓她心中一陣悚然——若這次打勝了的是陸挽春,進城的也是陸挽春,那麼他會不會也像沈司令和他的兵一樣,滿城的殺人放火,打砸搶燒呢?
反正有一點是可以確認的了:他是真的殺人不眨眼。
她感激他,愧對他,也怕了他。
驢車繼續前行,片刻之後就到了城門口,城門口的景象堪稱凄慘,首先城牆就被大炮轟塌了一大片,城門內外也沒有了往日的車水馬龍。幾個士兵扛著槍,七扭八歪的站在城門口,負責守門。
待驢車走到城門口了,守門的士兵立刻來了精神:「呦,有女人!」
陸挽春笑嘻嘻的答道:「司令看上的,我們負責給他送過去。」
守門的士兵壞笑道:「司令夠行的,一下要兩個,玩的過來嗎?」他邊笑,邊給陸挽春一行人讓了路,臨了還不忘摸一下葉傾城的臉蛋兒。
於是,葉家眾人,就如同做夢一樣,一步步離開這座地獄一般的縣城,走到城外去了。
走到城外他們沒敢停車,又走了老遠,及至走到了一處小山坳子里,驢車才停下。
車上的兩卷草席被解開,葉傾城和小翠這才重獲了自由。車上胡亂覆蓋了一些稻草和破布,破布之下是提前藏好的一隻手提箱和一包衣物。葉家父子手忙腳亂的脫了軍裝,連忙換上了乾淨衣服。活了這麼久,他們還從未穿過如此骯髒污穢的衣服,以至於父子倆一路忍著淚水和午飯,生怕自己一張嘴就吐出來。
葉天雄換好了衣服,又撫著心口連連順了好幾口氣,這才把頭轉向陸挽春,他開了口:「陸將軍——」
陸挽春打斷了他的話:「葉老爺無需客氣,叫我挽春就好。」
「行行行,挽春啊,咱們接下來該當如何,總不能繼續坐驢車吧,我這屁股都要顛成八瓣兒啦!」
葉傾城用手帕蘸水擦凈了臉,一邊用梳子攏著頭髮,一邊瞪了父親一眼,然後面對了陸挽春,說道:「謝謝你,你這是救了我全家人的性命。」
陸挽春低頭一笑:「葉小姐不必客氣,這是應該的。」
葉傾城果然就沒再同他客氣,轉而看向了無天:「無天,你怎麼樣了?」
無天眨巴著眼睛,說道:「疼。」
葉傾城再次揪了心,恨不得把無天攬進懷裡,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這樣做,她感受到了無天對自己的感情,可畢竟他不是人,她和他終歸是難以修成正果。她萬萬不能接受他的心意,不然就是傷害他,她只當他是自己的弟弟。
葉傾城強行狠了心,說道:「謝謝你救了我,但我希望,你下次不要這樣做了。我們才認識不久,我不值得你這樣捨出命去。」
葉臨風向來崇拜無天,此時聽姐姐這樣說,便十分聽不下去,他高聲道:「姐!你這說的是什麼話?無天救你還救出錯來了?」
葉傾城低下頭去,沒接弟弟的話茬——她也知道,自己的話太不中聽。
無天抬頭看向了她,眼中閃動著光,輕輕開了口:「我說了,我會保護你,我不撒謊,我說到做到。」
葉傾城聽了這話,簡直就要心軟了,她一咬牙,說道:「我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也不值得你這樣捨命相救,你是聽不懂嗎?」
無天啞然了,他張了張口,好久才說出話來:「可是,我就想對你好,就是想保護你啊。」
他的話像刀子,句句扎她的心,他是好意,鋪天蓋地的好意,讓她退無可退,藏無可藏,逼得她惱羞成怒。她終於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忽然就提高了嗓門:「你怎麼這麼傻!你是不是聽不懂我說話!」後面的話她說不出口,只能在心中說:他要是人就好了,哪怕是個無能的窮小子她也認了,他怎麼就偏偏是魔呢!
父女連心,葉天雄哪能不知道女兒的心思,他也知道無天是好樣的,無天想都不想,就擋在女兒面前,是值得託付的,可無天的身份,註定讓他們兩個無緣。葉天雄開了口,打起圓場:「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天都擦黑了,咱們快走吧,再耽擱下去,就要在山裡過夜了。」
無天站在原地,滿臉無辜地看著葉傾城,眼睛眨了眨,掉下了一顆淚珠子——淚珠在地上摔碎了,他噘著嘴,實在委屈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