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相遇 第十章 妙語
葉天雄說完了話,一拽女兒的衣袖,拋過去了一個眼神。葉傾城收到了父親的眼色,便擦了擦眼淚,暗暗平復了心情,一言不發的又上了驢車。她不再去看無天,不敢看,不忍心看。
趁著天色還亮,張喜和丁順趕著驢車,繼續向著臨縣的方向出發了。
陸挽春和無天身為傷員,也坐上了驢車,與葉傾城和葉天雄父女共同擠在驢車板子上。驢車空間有限,萬萬坐不下第五個人,葉臨風只好和小翠在車下跟著走。小翠一個大姑娘尚未叫苦,葉臨風卻是連連嘆氣——他好像從未走過這麼遠的路,這崎嶇的山路幾乎要把他白嫩的腳丫磨成大腳片子。
車上就這麼點地方,葉傾城抱著膝蓋,背對了無天,葉天雄忍著屁股的酸痛,倒是敞開了話匣子:「我說挽春老弟——」
陸挽春再次打斷了他的話:「不敢,您的年齡足夠做我的叔叔,在您面前,我是晚輩。」
「哦——」葉天雄眼珠一轉:「那麼請問挽春賢侄今年貴庚?」
陸挽春答道:「我今年二十六,應該是要比令嬡大上幾歲吧?」
「大的不多,大的不多,小女今年二十四。」
「那您看,我可不就是您的晚輩嗎?」
「那還真是。」
無天聽著二人的對話,偷偷瞪了一眼陸挽春,心說要看年齡,我足夠做你祖宗!
陸挽春也偷瞧了一眼無天,隨即又問葉天雄道:「您回北京,是打算長住?」
「我是不想回來了,這裡窮山惡水出刁民,還是北京好。家裡就是我父子三人相依為命,日子舒服的很。」
陸挽春一挑眉:「哦……」
扯了這麼意味深長的「哦……」之後,陸挽春又開了口:「令嬡還未婚配嗎?」
葉天雄被說道痛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挽春賢侄有所不知,我家這位小女,處處都隨了我這個父親,眼光志氣都高的很,一般的男子,她都瞧不上眼,結果就這麼一年一年耽擱了下來。說起來啊,這也是我的一樁心病了。令尊有著挽春賢侄這樣年輕有為的好兒子,定然是沒有我這樣的煩惱了。」
說完這話,葉天雄看了陸挽春一眼,發現陸挽春在笑——在他印象中,這小子要麼是面無表情,要麼是似笑非笑,然而這回他是真笑了:「哪裡哪裡,葉老先生過獎了,我也還是光棍一條呢!」
隨後,他扭頭看了看葉傾城,低聲說道:「我和葉小姐同病相憐,真是有緣了。」
葉傾城心裡正在暗暗悔恨自己先前對陸挽春太冷酷,結果冷不丁的聽了他這一句話,心中的慚愧頓時煙消雲散:「哼,陸將軍言重了,我可不敢當。」
陸挽春含笑回了頭,正好和葉天雄對視,他也是一愣。
因為葉天雄葉老先生,正滿面春風,雙手托腮,仔細盯著他,不住地端詳,一邊看,一邊嘴唇微動,擠出了兩個字:「光——棍——?!」
自從得知了陸挽春光棍身份,葉天雄就彷彿把方才受的驚嚇忘了個一乾二淨。
他竟是一句話都不肯多說了,只是將兩條胳膊支在膝蓋上,歪著腦袋,雙手托腮,目光在陸挽春身上不住的打量,他看呀看,看呀看,越看越滿意,越看越歡喜。既然無天和女兒無緣,那麼將女兒嫁給這位年輕有為,英俊過人,孔武有力的將軍,也是不錯的。
「挽春賢侄呀——」他開了口:「你不到三十歲,就做了將軍,堪稱是一位英年俊傑了,像你這樣的大好青年,應該有不少女子對你傾心,你為何至今尚未娶妻呢?」
陸挽春直起腰身,正色答道:「在下和令嬡情形倒也相似,都是眼光和志氣太高。」
葉天雄一拍手:「啊哈哈,年輕人嘛,眼光高是好事呀!」
葉傾城背對著眾人,看不到此刻情形,就只聽見父親的話說的愈發離譜,便不由得輕咳了一聲,意思是讓他父親閉嘴。然而他父親滿腦子滿眼都是他的挽春賢侄,哪還聽得進去別的聲音?
「挽春賢侄,你家裡除了令尊令堂,可還有其他的什麼人呀?」
「不瞞葉老先生講,在下其實是個孤兒,雙親在我很小的時候便故去了,家裡也沒有其他親人了。」
「兄弟姐妹也沒有?」
「倒是有個弟弟,不過早年鬧飢荒,餓死了。」
葉天雄聽到這裡,心花怒放,他狠狠一拍大腿:「那真是太好啦!!!」
葉天雄這番話堪稱妙語,此言一出,眾人皆驚。葉家所有人,包括趕車的張喜丁順兩兄弟,一起回頭,同時向葉老爺射去了嚴厲的目光。葉老爺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連忙正了正神色,清了清喉嚨:「啊……我的意思是說,雖然你童年不幸,但從今往後就會變得好了,從今天開始,我家就是你家!我嘛——就是你爹!」
葉傾城暗暗嘆了口氣,想不到父親瘋起來,竟然是妙語連珠,不知道父親只是今天這麼瘋癲,還是這些年來在外面一直這樣胡言亂語,她提起心來,生怕陸將軍抬手給父親一個大嘴巴。陸將軍卻並不計較葉老爺的一番高論,反而顯得很高興。他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分明是話中藏笑:「多謝葉老先生,這可這是在下的榮幸。」
「哈哈哈不要客氣,一家人說什麼兩家話!」
驢車雖然行進的速度十分緩慢,但勝在片刻不停,跟車步行的幾個人也都是青春年少,扛得住辛苦。如此直走了大半夜,最後在凌晨時分,驢車終於抵達了臨縣的城門前。
臨縣這座縣城,也屬於沈司令的地盤。沈司令屬於無恥混蛋一流,每每攻下一座縣城,便要放縱手下士兵搶掠一番,不知道有多少的百姓被這群大兵蹂躪致死。然而沈司令並非一味地屠殺,放搶幾天過後,他就要將士兵們用軍法規矩起來,以便那些倖存之人繼續生活。畢竟他也要征糧收稅,若是人都死絕了,那他也就失去給部下發餉的資本了。
大兵們全是惡狼一般的人物,有軍餉,他們尚且能規規矩矩的聽令。若是不給發餉,很容易鬧嘩變。成千上萬的兵痞發起瘋來,便是他沈司令也受不了。
驢車前方的這一座城,城外的地上還有隱約的血跡,然而城門已經開放了,不時有行人進進出出。
在本縣城堪稱最豪華的一家旅館里,這一行人落了腳。
然而旅館饒是豪華,也豪華的十分有限和勉強——前後兩進院子,擁有十來間大大小小的客房。而已葉家父子的眼光來看,無論哪間客房都不像是給人住的,所以葉傾城也未徵求這兩位活寶的意見,直接包下了最大的一間房,又額外出錢,請掌柜的抱來了幾床被褥。
此地的旅店,和京津一帶的外國飯店可不一樣,旅客若是沒有自帶被褥,只能光溜溜的睡硬炕了。
葉傾城包下的這間客房,雖是豪華不足,但卻空間有餘,房內半間屋子都是炕,足夠他們這一行人打通鋪了。畢竟到這個緊要關頭,安全第一,也顧不上男女有別了。張喜心中有愧,累了也不敢說累,掙扎著讓夥計送來了熱水和熱茶,他又出門在街上買來許多燒餅和饅頭。
眾人趕了這麼久的路,已是非常飢餓勞累,圍著桌子亂吃一通之後,紛紛上了炕。葉傾城靠了邊,身旁是小翠,小翠挨著無天,無天橫豎算不得是個人,小翠挨著他也算不上得失貞。無天旁邊是張喜丁順兩兄弟,兄弟二人的旁邊則是葉家父子,最後一位就是陸挽春。
天色漸漸亮了,院子里也是人來人往,這間大客房卻是靜悄悄,只有此起彼伏的鼻息和呼嚕。不知過了多久,葉傾城悄然睜開了眼睛,就發現房間一片黯淡,起來再向窗外看去,她發現太陽已經落山,自己竟是睡了一整天。
扭頭向床上看去,她就發現眾人睡了個一塌糊塗,父親蜷縮成了一團,腳丫子搭在弟弟的臉上,張喜和丁順睡得四仰八叉,張著大嘴,大打呼嚕。無天則是側著身子,一隻手抱著肩膀,一隻手捂著胸口,想來是為了緩解胸口的痛楚。
她現在只要看他,鼻子就是一酸。她連忙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移開了目光,看向了陸挽春。陸挽春彷彿是連睡姿都經過訓練,他躺的筆直。
隔著五個人,葉傾城獃獃望著他。剛從睡眠中醒來的人,頭腦是有些麻木的,所以她心中沒有萬般的思緒,單純盯著他只是看——從小到大,她接觸的男子可不多,父親和弟弟以及家中的僕人不算,也就是在教會學校讀書時,有許多小男生追求她。
教會學校的女生皆是千金小姐,男學生也個頂個的都是少爺,然而少爺們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從小嬌生慣養,言談舉止都極其類似葉臨風,以至於她只要見了他們的影子,心中就已經是膩歪透了。
弟弟這樣的男人,家裡有一位就足夠她憂愁了,她可萬萬不想再招來一個。
這個陸挽春,在她眼中倒是個新款式,且是個怪嚇人的款式——英俊,陰沉,狠厲。單單看他這個人的外表,倒是瞧不出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活閻王。沈司令是臭名昭著的,可他的名聲又該當如何呢?不知道,沒聽過。
葉家的日子向來過得稀里糊塗,軍界的諸多人和事物,他們是毫不關注。然而陸挽春畢竟被稱之為將軍,或許兵力要有一個旅的規模,然而報紙上可沒他這一號,她懷疑他充其量也就是個擁有幾座小縣城的小型土皇帝。
就在這時,陸挽春忽然睜開了眼睛。
葉傾城冷不丁和他對視了,先生嚇了一跳,隨即就臉紅了起來。哪有大姑娘盯著一個男子漢出神的?
陸挽春見她這面紅耳赤的樣子,覺得很是好笑,他坐起身來,微笑著面對了葉傾城:「你看我做什麼?」
葉傾城硬著頭皮抬眼看著他,就發現他滿臉都是笑意,然而笑不是好笑,是如同小男生做壞事得逞一般的壞笑。她有些害羞,然而不肯向他示弱:「你還不許人看了?」
陸挽春的笑意更濃了:「許看,當然許看,請葉小姐隨便看,直到看夠為止。」
葉傾城一翻白眼,發現這位陸將軍狠起來是真狠,賤起來也是真賤。她閉上了嘴,決定不再和他一般見識。
空氣沉默了一會兒,陸挽春再次開了口:「你是不是餓了?」邊說著,他邊起了身,像是要下床去買早飯。
葉傾城連忙攔他:「我不餓,你不用——」
然而陸挽春卻沒下床,轉而一巴掌拍醒了張喜:「小子,別睡了,起來讓夥計給咱們開桌晚飯。」
張喜眼睛還沒開,然而卻已經從床上跳了起來,胡亂打了個哈欠,穿了鞋就走了出去。張喜開門一走,其他人也醒了,房中頓時就熱鬧了起來。
這些人睡了一整天,口乾舌燥,又要喝水,又要點燈,使喚的張喜團團轉,及至吃飽喝足了,葉天雄來了精神,繼續了他的事業,開始研究起了他的挽春賢侄:「挽春賢侄,你如今一敗塗地,接下來又作何打算呢?」
「我準備回營里去。」
「回營?你不是已經成了光桿司令嗎?」
陸挽春是非常的耐心與和藹:「葉老爺,在下還未敗得徹底,我的主力部隊尚且還在。」
葉天雄不以為然的一擺手:「也不一定要等到徹底敗了再收手,我看你行軍打仗的本事也不大,要不然怎麼會被瀋海里打的屁滾尿流呢?你看你當時那渾身是血的倒霉樣,要不是遇到了我們,想必你早就沒命了。」
大客房裡安靜下來,因為眾人皆感到葉老爺此刻是口才驚人,句句都是如雷貫耳,刺人心靈,簡直就是故意的找抽。